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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风满楼 三》

    庞敬这句半劝告半威胁的话语,放在朝中任何一个三品以下的官员耳朵里,恐怕都能起到不弱于圣旨的效果,即便是同样死在天玄宴上的两位御史台高官,活着的时候也没人敢得罪这位吏部尚书大人。但此时面前的人是方悼,因此就连他自己,也只得把软乎劲儿加到七成,只敢用三分力道,还是借了军情紧急的理由才开的口。

    “军情当然如火,庞大人说的没错!”令人意外的是,方悼竟是大点其头,诚恳地先赞了庞敬一句。但紧接着人们就看见方悼的一部白须竟然开始微微颤抖,口中一字一句地喝道:“大逆不道者忝居金殿,反贼已然登朝!”

    此话一出,纵是方悼年衰气短,却有如洪钟大吕,震慑得殿中鸦雀无声。庞敬脸色变了又变,没有敢接这一句捅破天的狠话。宗度两个颧骨都显出了失血的苍白,两鬓的汗也下来了,见庞敬都没有再开腔,嘴唇颤抖了几下后,只好又紧紧地抿了起来。

    除了此二人,在场其他官员的心中也都是感到无比震惊。他们或多或少都听说了西北军报中的那几件大事,而这些风声自然是孙维刻意遣人在京中泄露出来的,为的就是引起一定的舆论风波,使得万一自己因此获罪,也不至于在暗中被人打了黑枪,落得个秘而不宣的下场。

    今日那两位带甲将军一登殿,大多数人就都看明白了,钱太后这是要在朝廷上与“太子党人”摊牌了,毕竟此时驻防京郊的三支禁军中,第一支便是由这位贵为太后堂兄的钱无咎所掌,在天玄事变后仅半月,他便持着邓侯兵符,率领二万精兵,千里迢迢从相州入京驰援,替他妹子和外甥来撑腰。而当时因为白化延还未离京,因此也就在表面上将兵权上交朝廷,在天玄东郊大营驻下,自己只身入朝觐见。但随着虎贲旅随赵淳北上,太后忙不迭地封了自家这位兄长左锦麟大将军,将东郊大营的五万主力直接交到了他手里,而原本的两万相州兵转归刑部尚书宗度之子,时任右锦麟军中郎将的宗朝兴节制。

    原本天玄城外共有四支部队,分别是虎贲旅、襄武军、左右锦麟军。其中虎贲旅的整编四千人乃是常备作战部队。襄武军四万人为后勤军,如遇京都遭袭,则登城为盾,若逢虎贲远征,便为后备增援。这是薛信忠在齐太行南征融州险些遇难后特意修改的军例,生怕义子再次陷入孤立无援之境。因此眼下这四万人也随着赵淳北上,只不过随军辎重过多,此时仍未抵达朔阳城。

    而那左右锦麟军各五万人,乃是真正意义上的天子卫率,当年薛信忠也正是因为仗着这十万装备精良的铁军,再加上那天下无敌的虎贲旅,才能如同无冕之王一般驰骋天玄。又因左锦麟军为马军,右锦麟军为步军,因此在实际战力上,又以左军更强。此时这支左军已经握在了钱无咎的手里,原本面对右军就已经占尽上风,更何况还有两万步骑各半的相州精锐,即便是战马素质稍逊,可那到底也是大唐第一富庶地供给出来的部队,起码也不会弱于同等人数下的右锦麟军战力。

    可就在此刻,方悼居然点名道姓地要弹劾这两位禁军大将,给这一位国舅和一位尚书公子当场扣上“大逆不道”、“反贼”的名头。这简直就是开口骂太后,抬手扇宗度的耳光一般。

    “方御史,帽子不要乱扣,好好讲理,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正在这时,一句调侃竟是来自殷清正的嘴里。这位大唐的金算盘可是极少于人前露机锋,以往奏对时总是会把握时机,在最要紧的时候举足轻重地说上两句,而不管文臣武将,向来都是不想得罪这位殷大人半分。若是叫他在心中那本变天帐上记两笔黑的,说不准下一年的饷银与拨款便会生出端倪,而户部给出的理由一定是十分妥当在理、有理有据的。而在眼下这样的朝局中,此人对后党之重要性更是不言而喻。可纵使庞敬使了百般手段,宗度也三番五次上门拉拢,殷清正的态度也只是从“井水不犯河水”变成了“暧昧不明”,并不曾正式表态效忠。仍是两手紧紧地攥住了大唐的钱袋子,像个守财奴一般不叫一丝金银的味道透露出来。

    因为开口的是殷清正,因此场中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一缓。方悼这边自然是有些意外于他的插嘴,可又听出他那话只是为了破去锋芒,并非是阻止自己发言,因此只是深深地望了殷清正一眼道:“殷大人说的是,我方悼入朝三十载,得罪的人不胜枚举,但却从未因妄言获罪。”他缓了缓气息,再次开口:“启禀太后陛下,依《大唐律》,禁军将校无天子亲诏不得入宫城,奉召入城不得着甲,今此二贼着甲登殿,且僭越大将军之朝位,目无王上,狂悖至极,已露反相。臣请太后即刻处置二贼,或交明月楼彻查同党,或至三法司通审,明正典刑!”

    方悼这番话虽然仍是铿锵有力,但比起之前那句的嗓门倒是小了不少。经过了殷清正那么一挡,这位老诤臣也反应过来了一个问题,自己虽说要为了先王,为了太子开这第一炮,可也不能急着马上与其同归于尽,说到底自己这个御史的位子还是太低,即便是当场撞阶而死也换不掉对方的什么重要人物,更何况御史台中眼下除了自己之外,那些年轻人就没一个硬骨头,眼下都蔫儿吧唧地观望着,打算看谁的风头更硬,就用言官的身份去助拳。因为御史台中此时还没有主官,他们的政治生命还长着呢,哪有不惦记当官的?

    钱氏藏在帘后的面容上浮出了冷笑,因为西北的风吹来了那样的消息,她已经做好了在今日与太子党挑明了谈判的准备。若不是她还没见到赵淳的尸体运回天玄城,此时方悼即便威望再高,资格再老,也是必死无疑的。因此她的情绪十分平静,只是将手中握着的金如意在那个小铜磬上点了一下,示意朝臣肃静。

    “邓宣。”

    钱氏出乎意料地没有直接回复方悼的弹劾之语,而是点了麒麟子的名。群臣中多数人脸上都露出了不解的神色,但如庞敬、殷清正、封虬几位重臣却是都暗暗屏住了气息。他们都知道,在方悼这盘开胃菜上完了之后,该是动真格的了。

    “臣在。”邓宣横出一步,与方悼并肩站定。面对着这位后起之秀,几乎可以做祖父的方老御史是打心眼儿里喜欢,只是这喜欢中又带着一些复杂的遗憾情感。在他看来,这样的人才应该在盛世中成为国之栋梁,而不是在朝局动荡中与自己这般行将就木之人同时化作政治斗争的牺牲品。甚至方悼的心中都在想,若是自己能替这个小家伙抵挡接下来要面临的危机就好了,哪怕叫他登时毙命也值得。可以说,方悼今日登朝之前,就已经做好了血溅朝堂的准备,三十年了,虽然他这把利刃已经不复当年勇,但终归还是可以最后再出一次鞘的。若是接下来钱太后打算拿邓宣开刀,那自己无论如何也会以命相搏。

    但年少成名的邓宣岂是浪得虚名,早在他接到西北军报之时,就预料到有今日一幕,他不仅猜到了钱氏会在这个时机依仗禁军发难,更是连朝堂上可能出现的几种情况都考虑到了。其中就包括了不论什么样的屎盆子扣在兵部头上,自己都必须全盘接纳,决不能在封尚书未抵京之前承担无法分辩的责任,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也决不能牵连到其他同僚,因为以钱太后的性格,一旦动手就是要命的,除了这几部的大员不能轻动之外,即便是方悼这样三朝老臣也难以幸免。刚才他瞧见了方老御史的眼神,心中已然明了这位老前辈心中所想,因此他决定要抢占先机,不给钱氏杀人立威的机会。

    “启禀太后,请治臣西北战事不利之罪。”

    邓宣抢先下跪请罪这一招,果真叫钱氏觉得有些意外。但她此时多少也猜到了邓宣的一些想法,于是便接着他的话头道:“邓宣,你虽然代掌兵部,但朔州首战之失却并非是你的过错,你且起来吧。”

    “谢太后,臣既代管兵部诸事,即便有孙刺史前线督军,亦有失察职责,若是臣提前命令不得擅动先手,便无损兵折将之事了。”

    眼见二人一唱一和,竟是直接谈论起了朔州战事,方悼被晾在一旁显得有些无所适从了。他本是个遇强则强的人,这么多年就算跟唐王都不止一次当众辩理,但今天钱太后居然在他发起叛逆弹劾之后,就简简单单地用一声敲磬便把他打发了,这“以柔克刚”的法子还真叫他一时间无所适从。但这样几近被“轻视”的滋味,在过去的三十年里他可是从未尝过,因此把心一横,向前猛地跨步,跪在了邓宣身前,冲着玉阶之上高声奏道:“太后!西北军事固重,但千里之遥何急一时?反贼已在殿上,怎可熟视无睹?”

    纵使方悼的威名在那摆着,可这几近质问的语气,也是叫人听了心惊。庞敬等人深知钱氏厉害,到了此时都知道今天这位方老夫子不会有善终了,当然不会加以阻拦。而邓宣跪在他的身后也是暗自扼腕,心道自己方才那一招先发卸力全然浪费了,到底还是对方悼的性如烈火低估了半筹。

    眼见方悼偏要做这个出头鸟,此刻殿中最高兴的其实正是那被他弹劾的两人。钱无咎知道今日自己被堂妹冒着大不韪召进金殿就是来立威的,因此越到这剑拔弩张的关口上,便越是得显出气势来,因此在大将军的位子上把腰板挺得更直了,而且自始至终连看都没看方悼一眼,就像是完全没有听见赋予自己的那些可怕罪名。

    而他身后的宗朝兴自然也是有样学样,不仅继承了其父的一表人才,更是加倍地遗传了宗度那副狐假虎威的嘴脸。在今日入朝之前他曾经胆怯地问过钱无咎一个问题:若是今日堂而皇之地登殿,结果被太子一党群起而攻之,该如何是好?回应他的则是钱无咎的一声冷笑,和一句:“敢杀你我的人死在朔阳了。”因此宗朝兴自从登殿以来,神情便出奇地倨傲,若不是人们知其身份,都得以为钱无咎才是他的跟班。甚至连宗度几次想要与儿子交换眼神的时候,得到的都是宗朝兴那“一视同仁”的鄙夷目光。

    朝堂中再次陷入了针落可闻的寂静,足有二十息过去,阶上传来了钱氏幽幽的一声叹息,接着冰冷的声音便传了下来:“方悼,你虽身为御史,直言肃谏是你的本职。但今日你屡次三番出言不逊,却是有些得寸进尺了。”

    “得寸进尺”这四个字被钱氏说得很慢,虽然没有加上重音,但任谁都是听出了她这每个字都饱含杀意。而方悼因为跪得最靠前,此时身子更是有些发僵,但他知道开弓已无回头箭,便挺直腰板,想要再次开口争辩。但他还未开口,只听钱氏的声音再次传下:“你是三十年的老臣了,看在先王的情面上,我就先给你讲讲道理。”

    方悼的身子松懈了些,脊背稍显出了老人的疲态,他知道自己今日的这些举动确实有些越界了,如果往日里换做别人如此行为,他也早就抓住机会,弹劾其御前失仪及言语大不敬之罪。因此听到钱氏又是“三十年”,又是抬出“先王”的话,便有些语塞了。

    “今日是我大唐的难日。”钱氏的声音中带着悲意,接着顿了顿似乎是在克制情绪,接着又恢复了平淡的语气道:“朔州刺史孙维发来邸报,确认了淳儿已经罹难的事实。且在灵柩即将返京之时,白大将军遭贼人暗算,业已在弥留之际了。”

    昨夜的谣言已经遍布全城了,可即便这样,在场的大部分人还是认为那不过是孙维为了配合钱太后的行动搞出的烟雾弹,他那个出身谁不知道,这时候搞点前线的不利军情来烘托太子难堪大位的气氛简直可以说是份内事。但此时在大朝之上,由钱氏亲口说出来这两个消息,性质可就完全不一样了。人们都明白,这就等于是在公开宣布下一任唐王就是赵谨了。

    在一片倒吸冷气中,钱氏接着说道:“除了兵部诋报外,我这里还有一封孙维的密报,是命心腹扮作商贾递送入京的,众卿家可知为何要费如此周章?”说到这里,钱氏短促地停顿了一下,却不待任何人回话,主动拔高了声调,“那是因为刺杀白大将军者乃是明月楼中两位明月使!他们得手之后未及远遁便被当场击杀。经孙维调查,导致太子薨逝的朔阳火灾亦是另外数位明月使所为,且作案之人已经被杀人灭口,证据确凿,尸首亦已寻回。”

    群臣比方才更安静了,只不过这次不论是哪一方,都是被钱氏的话给惊到了,而且在对视中,他们发现对手的眼中是同样的震惊,这也使得此事显得更加真实不虚了。

    帘后的钱氏似乎很满意此时的效果,竟是发出了一声冷笑,紧接着再次开口,说出了更加骇人的话:“此番大案的幕后指使者与灭口之人你们也都认识,就是那位副指挥使伍大人,自太子遭难之后,不论是宫里还是明月楼本部,都再无一人能联系上他了。”

    听到钱氏说杀害太子与白化延的凶手是伍里安,邓宣的脑子里顿时嗡的一声,差点就当场摔倒。作为兵部中枢长官,他平素与伍里安因为军情机要的缘故可说是来往不少。可精熟谋略的他对于此人却是一直摸不透,虽说古语云“兵者,诡道也”,但伍里安的行事作风与狡诈残忍的性格已经完全超出了常人的范畴,虽说数月以来他的确是用行动表达了对太子的忠心,可如今看来,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华三鹤是两朝老臣,对王室的忠诚无可置疑,如今看来,他在二月的失踪,恐怕也与此人脱不去干系。那封所谓留下的书信,应该也是伍里安指使人伪造的。”钱氏越说越起劲,明显是要把一切相关的黑锅全都一次性扣在伍里安头上。在她看来,此人先在东宫舍命阻止了辛百复对赵淳的必杀一击,而后又在西郊掺和进了辛百复对白化延和齐太行的袭杀,间接导致了齐太行和辛百复的同归于尽,而赵淳和白化延却幸免于难。再有就是近来在朔州发生的这些事情,八个效忠钱氏的明月使全死了,唯独他伍里安又消失了。这桩桩件件简直叫钱氏把牙根都要咬碎了,若不是伍里安次次坏事,自己的儿子何苦几个月了还只能垂涎王位而不可得?

    “至于天玄大劫,众卿家当日之疑问,今日或可解矣。”钱氏说罢,长叹一声,将手中的小磬杵当啷一声丢在了磬盆中。

    即使是方悼,此时也被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重磅消息给砸的有些发懵,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之前的盘算,他的思路已经全然僵住,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而他这样的表现也不是孤独的,乌泱泱上百朝臣几乎全是与他同样的神情。

    “即日起,全境作相通缉逆贼伍里安,明月楼暂交刑部代管。”趁着众人惊愕的空当,钱氏极快地下了一道接一道命令,“宗度。”

    “臣、臣在。”

    “命你即刻内审明月楼,凡与伍贼往从过密者即刻拿办严查,宁可错抓一千,不准放过一个!”

    “是!”

    “庞敬!”

    “在。”

    “即日起,吏部会同御史台、大理寺,自武成十年后,凡由伍里安经手之要案,清查重审!”

    “是”

    “邓宣!”

    “臣在。”

    “发兵部行文,命襄武军回师天玄,虎贲旅原地驻防,后勤诸事交由朔州府衙代管。朔州全境严备秦军进犯,无朝廷军令不可擅自出击。”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