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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法隐南下》

    “弥陀佛,你们江离这个雨真恼人,晌午也不说歇歇——”

    听见楼梯上突兀响起的抱怨声,沈熙昭却没有立刻转头,一是他此时脸上身上都是湿的,多少有些不体面,另一方面是他知道来人是谁,自己冒着这么大的雨来这儿,为的就是这位向来不那么正经的老和尚。

    “哎我说,都是饭口了,咱们下山吧?”见沈熙昭不理自己,楼梯上的人影继续试探说道,身子竟是没在二层停留,像是继续要下楼似的。

    “走吧,下山,我叫人给您备船备马。”沈熙昭出人意料地答了一句,身子仍然没动,明显是知道那人的脾性,用了最正确的方法来对付他。

    果然,那身影发出了一声干笑,接着似乎是在空气中闪烁了一下,立刻就跨越了几丈远,一下子立在了沈熙昭身边,有些郁闷地说道:“这性子比你爹还难对付,远不如小时候招人稀罕。”

    沈熙昭转过了身子,打量着面前这个瘦小枯干,一身脏兮兮僧袍的老和尚,直到把他给瞧得有些不自在,又要开口说怪话时,才慢慢地说了句:“禅师您倒是没什么变化,几十年了,还是那么不招人待见。”

    这位沈侯口中的“禅师”不是别人,正是赶了上万里路,从西祁山外消失踪迹的法隐。此时他被噎得有些尴尬,轻轻咳嗽了几声,接着摆出一副正式神情,板着脸说道:“你这孩子,当了些年大官儿,怎么跟长辈说话呢?你爹当年都不这么挤兑我。”

    “哦?我瞧您是楼上下来的,想必事儿都跟家父商量妥当了?那咱们下山吧?”沈熙昭乜斜了法隐一眼,冷笑着便作势要往楼梯处抬腿。可这腿刚抬到一半,法隐的影子忽地又闪在他前面拦着了去路,有些恼怒地说道:“哎呀,不跟你们这些读书人斗嘴,这次算老衲的错,赶紧的,咱们坐下来说话,这次是真的有要紧事。”接着他见沈熙昭的身子没有动,连忙眼珠一转,腆着脸又道:“你这孩子,怎么衣服都弄湿了,你这个身体素质可经不住啊,来来来,别动啊,老衲帮你熥熥。”

    沈熙昭端坐在椅子上,任凭法隐将两只手同时搭在自己前后背心上运着气。他闭着眼睛,感受着老和尚掌心透出的阵阵暖意。沈熙昭记得这几十年来,法隐和尚每年都会来江离一两次,每次都是先与父亲整夜攀谈,然后第二天神神秘秘地去做些什么事,待到傍晚才赶回来吃一顿酒席。在席间他会指点指点大哥的武艺,给二哥讲些京里甚至是外国的奇闻趣事,然后再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几卷珍版书籍交给自己,然后就像现在这样,用真气给自己疏通心脉,稳固宿疾。沈熙昭记得这样的行为法隐一直坚持了十几年,直到父亲临终那年都没有中断过。沈熙昭从小就以为这个来自北方的神秘老和尚一定是父亲的多年老友,或者是爷爷的什么故交,否则绝不会走动得如此亲密和规律,这样的印象一直持续到父亲去世之后,才叫他在和尚的下一次到访中知晓了事情的原委。

    那时已经是冬天了,法隐在一个下着冷雨的深夜叩响了侯府大门。融州地处南疆,从来也不下雪,可这冷雨的威力一点也不小,都不用淋上,就能把人冻得骨头缝儿都生芽似的疼。法隐被领进来时已经是丑时末了,但沈熙昭还坐在书房里烤着炉子,手中翻阅着文书信件。虽然父亲已经在最后的生命里把他教成了一个颇为称职的接班人,但实际上挑起担子时,还是难免压力如山。

    当年沈熙昭对这位老和尚还是十分尊重的,他听见脚步声,连忙就瘸着腿下地去迎接这位老熟客。可这一次他发觉法隐的神情与以往不同,眉宇间居然有些为难迟疑之色。当时他想:和尚这副脸孔我长这样大了也未见过,莫非是摊上什么了不得的麻烦了?

    但他没有立刻去问,而是故意转出一副埋怨相,道:“禅师怎地冬日来了?家父未在府上,您老人家扑空了。”

    法隐听见沈熙昭如此口气,知道他是在怪罪自己作为多年密交,却连沈渊去世这等大事都没来,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于是尴尬地笑了两声,打岔道:“少侯爷恕罪,老衲是要事绊住了,知晓令尊往生之时已过月余,实在遗憾至极啊。来来来,咱们不说这些,先搭个腕子,你这体格儿老衲惦记得紧,幸好年前赶来了,不至误了疗程。”

    顺了气,又施了方子,法隐趁着沈熙昭缓劲儿揩虚汗的当儿,似乎是不经意地说了一句:“令尊把那件事讲过了?”

    “什么事?”沈熙昭起初没在意,随口应答,接着就感觉有些不对,顿时想到法隐今日的真是目的应该就是这个,于是转口拉了长音又道:“哦,你说那件事啊——”

    法隐的老脸上微微有些泛红,装作对案几上的瓜果颇感兴趣,一边挑着果子一边含糊地说道:“讲过了就好,以后还是要多麻烦少侯爷,老衲毕竟天南海北的,有些时候——”

    沈熙昭脑子快速地转着,父亲临终前交代了许多要事,但确实并没有什么是与这位神秘的法隐和尚相关的,难不成是父亲疏忽了?但话都讲到了这儿,又不好停下不说,于是便截住法隐话头道:“禅师,那件事是父亲在回光返照时讲的,只是说了个大概就没力气了,他老人家还说你一定会赶来送他最后一程,到时候亲口与我细说就是了。”

    “啊?这……这……怎么是这样!”法隐明显有些慌神,手里的果儿都被他捏破了。可他转头看见沈熙昭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脸色顿时垮了,知道今日自己若不是再从头讲一遍,这位自己看着长大的少侯爷还真就有可能不出手帮他。

    沈熙昭看见和尚的一脸苦相,心中也了然许多,他一瞬间就想明白了父亲是故意这样安排的。沈渊当年并非暴死,而且临终前早就把大多数的事都交代好了,但对于与法隐的那个约定他确实是刻意没提。他当然不是怀疑沈熙昭能不能做好他交待的事,而是因为这样一位来历神秘,实力深不可测的老和尚,如果能当面重新欠儿子一个大大的人情当然最好,如果沈熙昭在上位后遇到什么大困难,那就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叫法隐替他把事情给办了。如果没有,则就当巩固这份交情,这也算他留给儿子的遗产之一。

    法隐的真气从前后心缓缓涌入,已经又是二十多年过去,此时他一身修为已臻化境,此时沈熙昭不仅没有丝毫不适之感,反而只觉得窗外云开雨散,阳光斜照周身似的舒泰。

    “唔——”连日来的疲惫消散大半,沈熙昭微微吐了口浊气,心中对法隐的不满也被冲淡了几分,他扶着桌角站起身来,冲着在一旁神色闪烁的老和尚道:“怎样?我可活的过今年?”

    法隐被他这样一说,顿时明白自己有些失态,连忙把脸上褶子一展,故作神秘地把手伸进怀里摸着,说:“嘿嘿,原本也许是这三两年的事儿,可老衲这次来,就能保你起码活的过我。”

    沈熙昭那常常眯着的眼缝里闪过一丝精光,这段时间以来,他只感觉自己这身子像个四处漏风的破宅子,就算夫人和沙玉山满世界地奇方正药地搜罗着,但也总是补了东墙,西窗又垮了,早晚也是个房倒屋塌的下场。去年法隐就说自己的身子大不如前,虽无性命之虞却也甚是凶险,可今日听他言语,似乎又有了转机。但法隐眼下又犯起老毛病,像当年讲那件事时一般,弄些个云山雾罩的把戏,因此他也不着急,只是轻轻啐了一口道:“呸,您老人家今年一百岁都打不住了吧?要是打算明年圆寂,那我可得早做些准备才是。”

    法隐听出沈侯话里的嘲弄,干笑两声,然后又假装一本正经地念叨着:“我么——一百是肯定打不住了,我那个小弟都——”说道这儿停顿一下,接着又转了话题,“唔……但暂时也没有圆寂的打算,总之老衲敢打包票,你至少会比我活得长,放心吧。”

    “不要绕圈子了,这次来的这样急,究竟何事?若是不说,我下山去了,禅师愿陪我祖上父兄多住几日也请便,我吩咐下人备足斋饭就是。”沈熙昭忽然觉得有些恼,几十年了这和尚总是不绕够弯子便不说正题,而且似乎年纪越老,越乐于玩这套把戏。看来人总归是这样,即便修为高深,也免不了成了个老小孩,只是小孩打得骂得,真遇上这般老顽童才是最叫人无奈的。

    今日法隐的干笑似乎应该一直挂在脸上不拿下去,见沈熙昭脸色难看,那只在怀里的手似乎终于摸到了那件要物,捏住了举在高处,邀功似的说道:“你个三小子,陪老衲聊上几句又怎样,真是狗脾气!瞧瞧,这是什么!”

    沈熙昭被当做顽童似的叫并未生气,一是这老和尚论起年纪和对自己这几十年如一日的照拂,拿自己当孙子辈对待也是绝无问题的,二是此刻他手里正捏着一个只有半掌大的精致锦囊,是天青的绸子做的,上面绣着一个翠蓝色的“尹”字。

    他当然知道这个“尹”字代表什么,那个家族虽然身处秦国境内的西祁山,但那里却是实打实凌驾在一切世俗国家与势力之上的“仙山”,甚至在他读过的各国典籍里,无一不记载了如今天下的格局也都是源于尹家的指引才形成的。因此法隐就算说这锦囊里面是“长生不老药”也不是没那个可能。

    “是什么?是仙家法旨,令你改换门庭,弃佛成道的命令?”

    法隐的脸腾起了怄气的潮红,心里念叨着零七八碎的佛号,强压住想要继续跟沈熙昭斗斗嘴的念头,凝声说:“莫要贫嘴,这里面的东西能保你的命!原本这是给赵淳那个小子准备的,如今便宜你了!”

    沈渊活着的时候曾无意间对几个儿子提起过,这个法隐与秦、唐两国王室交情极深,但对于其中秘辛也知之不详。因此沈熙昭听说这东西是给太子准备的也并没有多少惊讶,到了他这等手段,没有哪一家会不把他奉为上宾,甚至若不是他有求于父亲,沈家大院人家或许都瞧不上眼也没准。

    可法隐这句话的另外一层意思可是叫沈熙昭的表情也跟着凝重起来,他的目光完全没瞧那锦囊,而是瘸着腿紧凑两步,一把捉住法隐的胳膊急声问道:“怎么?难道太子真的死了!我只当那是钱氏故意卖的谣言!”

    法隐的胳膊僵在空中,脸上的表情也是喜怒哀乐地反复转换着,直到最后竟然全都消失了,只剩一张几近入定的面容,用几近枯寂的神色说道:“京里这两天的大事多了,有些你应该是知道了,可有些还没传过来。”

    这话听着平静,可却似乎将沈熙昭那被法隐真气安抚的宿疾再次搅动起来,引发了好一阵剧烈的咳嗽。

    “莫动气,来,先将这个吃了,然后再回答老衲一个问题。”法隐的手又搭在沈熙昭的臂上,看似在扶他,实际上却是再度用真气去替他安抚经脉。

    “不、不要紧,什么问题,你先说罢。”沈熙昭缓了些力气,但还是有些喘,挥手示意法隐先问,那东西吃不吃的也不再这一时半会。

    “先吃,否则你问题没有答到老衲心里的话,就该不想给你了。”

    沈熙昭听他这样讲,心里一下就明白了那个问题是什么,于是压住他正在解锦囊的手,郑重地说道:“融州是大唐的,也只能是大唐的,家父临终前曾说过,如果当年薛信忠真的反了,那沈家一百颗人头三千斤红血宁可全洒在江离城头,也绝不会做他薛门走狗。”

    法隐听了这话,那双苍老的眼中似是有些湿润,接着就低头躲开沈熙昭的目光,从锦囊里掏出一颗乳白色的晶珠递在沈熙昭的面前,真的像个老祖父在看孙儿一般慈祥地说道:“来,好孩子,把这吃了,快吃了。”

    有那么一瞬间,沈熙昭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还不会走路的时候,他依稀记得那时祖父已经病得不能下床,而父亲带着两个哥哥跪在榻下正在聆听教诲。当时母亲不顾旁人劝阻,将这个最小的孙子送到老人怀中时,天伦之情竟使得弥留之际的老侯爷艰难地拱起身来,就是用跟此刻法隐一样的含泪的目光瞧着这个最年幼的孙儿。而这一瞬间,也是这个孩子对于祖父唯一的记忆。

    宛如白玉的珠儿含在口中,竟不是坚硬的,而是类似煮久了的桃胶似的质地,轻轻用牙一碰,表皮就立即破了个口子,里面竟是黏稠的液体!沈熙昭惊异地想要张口询问,可霎时间那液体竟又涌起一股冰寒,直叫他浑身战栗得不能自已。直到几十息过去,那冰寒逐渐消散,他一张口,竟然散出了阵阵异香,有如实质般立刻充满了整个二层厅堂。

    “这是尹家的仙药,是用百年龙脑混着半滴美人泪炼制而成,唤作弥天丸,原是给尹家那些根骨不好的子弟锻体筑基用的,用在凡夫俗子身上,若不是先天有缺或是重伤不愈之辈,根本消受不起药性,服之立毙。”法隐见沈熙昭面上的犹疑之色仍是浓郁,便接着说道:“此物本是要救赵淳那孩子的,不过嘛——嘿嘿,那小子果真怀着一分天命,竟然也弄到了差不多的东西,我倒是白惦记他了——”

    “太……太子眼下到底如何情况?”沈熙昭当然不知道赵淳在东宫遇刺后服用吕道然那两颗西祁仙丹之事,而且那所谓的‘一分天命’是什么意思他也不甚了解,因此只好把心中那个最想知道的问题颤抖着问了出来。

    法隐听到这话,心中再一次泛起了欣慰,看来如今这位大唐的西南柱石果真仍是个忠臣!自己那些反复试探与一路上的暗中观察都可以印证这一点。他迎着沈熙昭那显出焦虑的眼神轻轻地点了点头,说道:“那孩子虽然身在龙潭虎穴,但暂时性命无虞。只是,他或许需要你的帮助。”

    沈熙昭的眼睛几乎瞪大了一倍,浑身的毛孔都凝成了鸡皮疙瘩,郑重地问:“怎么?您身上有太子密信?快拿来我看!”

    法隐摆摆手,示意沈熙昭毕竟刚受了功又服了药,不能过于激动,然后长叹一声说道:“唉,我这趟是打玉湖过来的,先走了西祁山与秦国李家,又从朔阳瞧了前线局势,最后在天玄城里听了风声才来寻你的。天地不仁,这场浩劫已起,淳儿的死活,你我的死活,甚至三国与世上亿兆百姓,恐怕都由不得自己做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