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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内乱生 一》

    唐武成十八年,九月十九日。暴雨从天不亮就开始下起来,直到近了正午,仍然没露出放晴的兆头。

    赵谨自从被阿芙接回,就一直留在澄碧堂,由钱太后亲自照看着。望着儿子那形容枯槁的模样,她恨极了自己之前的错误决定,鬼迷心窍似的为了顾及舆论而把赵谨藏在了岗洼那样的龙蛇混杂之地,以至于不过十几天的光景,好好的一个人,竟耗去了大半条性命。她也在心中埋怨钱无咎,明明就一个伍里安,为什么就捉不住呢?十几万的兵马全掌握着,即便是手拉手的做一张网,也不该叫这个恶贼过掉筛子才对!还有宗度,明月楼几乎被他清理了一半人,为何愣是一条有用的线索也查不出来?若不是他们统统办事不力,赵谨又怎会一直呆在那个鬼地方。

    外厅的门轻响了一下,钱氏知道那是阿芙的动静。对于这个最心腹的,甚至情同姐妹的侍女,她的心里此时似乎也不像过去那样觉得妥帖了。那些伺候的奴才可都是阿芙亲自选的,按说该是应当的,但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胆子,眼睁睁地看着赵谨如此情况却不叫宫里知道呢。这到底是谁给的胆子,用的什么居心?

    阿芙淡紫色的衣裾绕进了内室,第一眼就瞧见了钱氏那簇着的眉头。她知道自己的责任,因此显得格外拘谨,就仿佛今天是头一次被带来见主子,而不是走进了二十年里再熟悉不过的这个房间。

    “殿下怎么……”

    “那边的事怎么样了?”钱氏打断了阿芙的问候,用略带寒意的回问表达了心中的不满。阿芙听罢也只好收回自己的想法,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您放心,青牛坊那边一切如旧,采买倾倒之类的事儿都没改时辰,是我亲自安排的。”

    “原来的人呢?可别叫他们走了嘴。”

    “不会,宋家兄弟做事一向干净。”

    钱氏点了点头,对于那两个宋家的瘦子她印象还算不错,这二人当年跟着辛百复来过几次天玄城,也陆陆续续办了些差事。要说他们手上的功夫虽算不上绝顶,但忠诚度和狠辣劲还是有的。

    “你确定伍里安会上钩吗?即便是来了,就凭他们留得住?”

    对于钱氏这般略带质疑的态度,阿芙心中不免升起一阵黯然,以往自己可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询问。她暗叹一声,提气答道:“伍里安此人行事诡秘,不按常理。眼下也只有七成把握他会来。但是考虑到他潜伏在京里这么久,先是暗杀赵伯修,接着又闯乱禁军大营,这一切明显都是在替先太子泄愤,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应该不会就此罢手,下一步的目标应该是无咎将军、谨殿下、还有……”说到这里,阿芙有些迟疑,言语稍微缓了一缓。

    “还有我,这有什么不敢说的。”钱氏烦闷地挥了挥手,继续又说:“要是阎王脑子没坏的话,就该知道自己不是无咎兄长的对手,况且几千几万的军营里,也不容他有多少机会。我这个太后从不出宫,公里还有你和禁军日夜守着,所以按这个思路,他就一定会先盯上谨儿,对不对?”

    阿芙当然明白钱氏这并非是在向她提问,只好沉默以对。虽然他们的关系如此密切,可阿芙却也是世界上最了解这位楚国公主可怕之处的人。她深深地明白在这世界上能不被她看穿的计谋寥寥无几,若是她生就男儿身,拥有钱无咎那样实力的话,恐怕大兴楚国的夙愿早就实现了。

    “算了,别紧张。谨儿是你瞧着长大的,我知道你也舍不得。”钱氏把目光放软了,指了指桌上的茶盏说:“换些热的来,再添一些蜜。”

    阿芙的眼眶里此时泛了晶莹,一声不吭地去拿茶盏。把赵谨藏在岗洼这件事当然不是他的主意,而是由庞敬、殷清正他们密谋出来,最终通过宗朝兴向钱无咎献上的计策。对于钱无咎而言,赵谨这个未来要当唐王外甥固然是极为重要的,可伍里安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京里杀人作乱,甚至都闹得禁军大营里几乎生了兵变。若是让这样的局面再来上几次,民心和军心就一定会被搅乱了,等到那时,别说拥立赵谨,恐怕那死里逃生的封厉,卧薪尝胆的邓宣,甚至连带着跟他们穿一条裤子的沈侯一方定然会趁势而起,破坏掉己方用尽手段换来的的大好局面。而且那个原本受尽了钱家好处,一步步被捧到封疆大员位子上的孙维,纵然是立了焚弑太子的奇功,但现在却也表露出了明显的居功自傲。而且在前线上与秦军一战即和,这不是拥兵自重是什么?而且他还明显觊觎着虎贲这支强兵,想把它据为己有,京里这边刚一下令调回襄武军,那边立刻就将伍里安这等大麻烦给送进京中作乱。同时邓宣那边竟也隐隐打着配合,明里暗里叫襄武军拖延归期,在路上磨磨蹭蹭。因此在这样的情况下,钱无咎采纳了这个计策,甚至不惜血本地派出了一大半的相州老卒来布置这个围杀伍里安的陷阱。若非如此,阿芙又怎能让赵谨去做那个诱饵呢。

    阿芙想着这一切的来来去去,心中的内疚越来越浓。要是自己每天都去看看,事情就一定不会发生了。而当时在钱无咎府上,正是因为宗朝兴的补充提议,说是阿芙不能经常出现在赵谨藏身之处,否则定然会被伍里安这条狐狸认出底细。到时他一定会加强戒备,反复试探,一旦被他看穿了陷阱,那这一切可就功亏一篑了。想到这里,她恼恨自己,也恼恨钱无咎和那所有参与计划的人,甚至手都禁不住颤抖起来。

    水线撒在外面,溅在阿芙裸露的腕间,她没有躲避,也没有擦拭,而是任凭白皙的皮肤上泛起片片红印。与此同时,眼眶中一直噙着的泪水也滴落下去,在铜水壶上砸出了几道白烟。她是真心疼赵谨,比起钱氏那种对权利的渴望与对大局的控制欲,她反倒更像是个孩子受到伤害的母亲。这一份情绪在钱氏面前她不能轻易流露,但她也绝没办法像钱氏那样,能为了笼括自己或是真的不在乎一般,用一句“算了”来轻轻带过。

    “若是这次事情砸了,即便太后不计较,我也定然让你们好看!”阿芙咬着牙,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

    “阿芙—”

    钱氏的声音传了过来,阿芙遥遥地应了一声快步走回去。此时她已经把那些情绪都藏好了,所以又恢复了原本那种轻如棉絮的脚步,一盏滚烫的蜜水端在手里,水面却连晃都不晃一下。

    “小姐,我来吧。”走到内间,阿芙知道这蜜水不是给钱氏自己准备的,便直接来到床前,打算用小勺去喂躺在那里的赵谨。但还未等他撩起纱幔,却又听钱氏在身后唤了一声。

    “放在桌上吧。我还有话问你。”

    阿芙愣了一下,方知道除了诱杀伍里安之外,钱氏今天还有别的问题要问,于是便依言回退,垂手站回了原处。

    “朔州有消息没有?”

    “有。”阿芙立刻答道,但眉头却立刻锁紧了,像是有许多杂乱的思绪一时无法理清,“小姐,但没有孙维的书信,都是来自于邓宣和咱们派去的人。”

    “说说吧,”钱氏似乎是有所预料,语气显得有些无奈。

    “是,据兵部报,朔州收缩了前线的大半兵马,除却固守要塞所必须外,全部集结在州府二十里内。邓宣收到邸报,担心秦人会趁此机会推进战线,连发两道急令叫他停止收缩,严防秦军。但朔阳的回复却是已有确切情报,秦人不会进攻,望兵部勿要督催。又给邓宣带话,说自己是有旨意的,该怎么做心中有谱,不劳邓侍郎远水解急。”

    说到这里,阿芙停顿了一下,因为她发现钱氏的目光一直盯在桌面那盏蜜水上,此时似乎有些发虚,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

    “怎么不说了?”看见阿芙欲言又止,钱氏目光不动,口中淡淡地问了一句,接着不等回答自己就说道:“军国大事上邓宣有底线,他也知道朔州的事你们同样盯着,编不得谎。”

    “是,”阿芙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小姐,但现在有一条模糊的传言,说孙维调集兵马的另外一个原因是镇压民变,此事不知是真是假。”

    “民变?”钱氏倏地望向阿芙,提高了声调问道:“哪里来的民变?为什么会有民变?”

    阿芙的鬓角见了冷汗,语气也见了紧张:“前阵子孙维下令,将朔阳以西,以北的全部百姓,分批召至城下,以甄别细作为由进行彻查。朔阳原本就聚集了刚开战时内迁的边民,再加上这一次来的,足足有二三十万之多。原本这放到平时也不该有什么问题,但偏偏孙维从这些人里真的就查出了问题,据说拉到林子里砍头的就足有上千人之多。我与无咎将军知会此事,将军直说这是孙维在借机清除身边的暗桩和一切可疑人等,否则这些人要全都是秦军的探子,那孙维的脑袋早就不在他脖子上了。”

    钱氏听到这里,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沉默少许后问道:“死的也包括你们的人吧?换句话说,前面这些,就是你们对朔州情况全部的,也是最后的消息了?”

    阿芙不再说话了,冷汗簌簌而下。钱氏所说的与实情一点不差,而且现实的情况比此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眼下已经不仅是朔州的探子全军覆没那么简单,甚至连钱无咎派出去追随襄武军的那些斥候,也很久都没有返回了。而这一点在入宫之前钱无咎是特地嘱咐过阿芙的,在事情没有查明之前千万不能叫太后知道。现在城里最重要的事是诱杀伍里安。待到把这个大麻烦处理掉了,他便会亲自领军北出天玄,好好看一看这支虎贲旅的后勤军里到底有什么猫腻。

    这一次,整座澄碧堂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阿芙僵僵地站在那儿,心情前所未有的低落。她把目光投在茶盏上,看着热气缓缓消减,蜜水慢慢变凉。她等待着,也期待着钱氏能再次开口,哪怕是责骂或是惩罚,她也都认了。但这一切都只是她的期待,端坐在那儿的她的大小姐,此时宛若一尊鎏金批彩的菩萨像,样貌姣好,智慧傲人,可眉间却描画着淡而悠长的纹路。只不过菩萨是在为世人怜悯,而钱氏却是在为那些自己只能遥控指挥的局面感到焦虑,因此那些惆怅显得更生动,若是不考虑背后的原因,倒是好生的我见犹怜。

    “阿芙。”

    “小姐。”

    “再换一盏热的,谨儿该服药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