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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庞煖授业

    代郡,公子嘉居所。公子嘉正与庞煖交谈。

    公子嘉道,“这些日子,随老师学道,受益不浅。学生一直在想,老师当年对武灵王所说的“百战而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胜,善之善者也”究竟有何深意。”

    庞煖道,“从字面上看,这句话是指百战百胜也不是最佳之举;不战而胜才是最可取的。要是这么理解,那就是个庸才。因为这句话从字面上看就是一句废话。”庞煖继而说道,“当日,我对武灵王说,智者贵在不与对手争锋,所以智者首用计谋,迷惑误导敌国的君主,使其变得骄奢淫逸,忘却圣人的教导;其次是用人谋,用财帛等手段封闭他人的口舌,使其颠倒是非,进而离间君主和忠臣的关系;再次才是用兵谋,趁敌国衰败之际,起兵攻。能善用这三谋,所以勾践能灭吴,楚能吞并陈蔡,三家分晋而智氏亡。当今言兵道者,都在讨论强者必胜,弱者必灭,充斥着小国无争霸之可能而大国无败亡之危险的俗见。昔日殷商大而姬周小,吴国强而越国弱,可他们皆能以弱胜强,以小克大,这就体现了不战而胜,善之善者的道理。当今之世争战不休,流血千里,累累白骨堆砌的战功其实是得不偿失。如同一个国家听闻有战事就蠢蠢欲动,就欲起兵戈争胜,离破亡也不远了。”

    公子嘉听了,陷入了沉思,没有答话。

    庞煖继而说道,“太子听说过我与燕国剧辛交战的事吗。”

    公子嘉立刻答道,“学生当然听过,老师当日大败入侵的燕国大军,还斩了燕国名将剧辛,拯救赵国于危难之中。”

    庞煖笑道,“拯救不敢当,但我与剧辛交战之事正好可以作为“百战而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胜,善之善者也”的一个例子。”

    庞煖耐心地说道,“百战百胜者容易骄纵,更容易被对手看透,所以非善之善者也。能够不战而胜的人往往容易被人忽视,甚至不被人察觉到存在,但是一旦出手就是致命杀招,对手绝无逃脱的可能,所以才是善之善者也。”

    公子嘉若有所思地说道,“所以老师您能打败剧辛,就是故意示弱。剧辛曾是与乐毅齐名的名将,自以为百战百胜,却忘了老师您背后的杀招。”

    “是的。我故意让剧辛长驱直入,让他以为我年迈胆怯。在他最得意的时候我约他见面详谈,他一定认为我是想求和。我特意在详谈时向他透露,李牧的奇兵正杀向他的退路。他想我可能是念及当年在燕国的旧情,等他后撤碰到李牧的人马必然认为我所言非虚。正当他举棋不定不时,我尾随他而来,突然发起攻击,一战而胜。”庞煖道。

    “真正的杀招正是老师您自己。”公子嘉钦佩地说道。

    “在老朽看来,真正的智者要使人看不透他的智慧,甚至是忘却了他的存在,但他在关键时刻却能发起旁人所意想不到的攻击,一击毙命,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庞煖的眼神中精光四射。

    庞煖继而对公子嘉说道,“我的这点心得都来自于我的授业恩师鹖冠子。他是楚国大贤,曾经与吴起一起变法。吴起死后他就周游列国,传道解惑。我已把我恩师的道法一一整理,今后的日子还很长,我会一一向太子讲解。”

    “学生一定谨记老师的教诲。”公子嘉坚定地说。

    邯郸,深夜,郭开府上。

    郭开四十开外,身形清瘦,颧骨高隆,正伏案看简,在他面前站着一位身着黑斗篷的人。那人向郭开施礼道,“恭喜君侯荣登相国宝座,新任赵王自小由君侯教导,相信今后赵国军政尽在君侯之手。”

    郭开仍旧看着手中的竹简,没有抬眼,说道,“春平君对先王的仇恨居然超过了理智,我稍一挑唆他就去干了弑君的蠢事,还自以为上了太后的床榻就能通过太后控制新任大王,实在愚蠢。赵武灵王的子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请转告秦王,赵王在我手,一切按计划进行。春平君和太后不足为虑,这是一对纵情欢愉的野鸳鸯,不会干扰我们的计划。”

    “那自然再好不过了,小臣告退。”黑斗篷随后退出了郭开的书房。

    郭开这时才抬起头,望着门外无尽的黑暗,喃喃自语道,“赵襄子,昔日你种下的恶果就要在你的子孙身上生根开花。”

    久别四年,公子嘉回到了邯郸,按礼朝拜新赵王。为低调行事,公子嘉认了一位叫赵成的少年做族弟。据说赵成是宗室远支,对外公子嘉都说赵成乃赵武灵王直系后裔。赵成年方十五,却拜得名师,学得一手好剑法。公子嘉与赵成一见如故,待赵成如亲弟般。赵成能被先王嫡子公子嘉视为亲弟,自然感动涕零,誓死追随公子嘉左右。

    四年的放逐生活让公子嘉愈加少言寡语,唯独和老师庞煖,以及族弟赵成独处时才会畅所欲言。一日,赵成正看到公子嘉从王宫朝拜新大王回来。

    赵成上前问道,“大王对兄长可有新的说法?”

    公子嘉回道,“并无。”

    赵成问道,“那大王是何意,是要兄长继续待在代郡吗?”

    公子嘉道,“应该是吧。”公子嘉想到赵王迁不冷不热的态度,心里也不是滋味。“成弟,要不你与为兄一起回代郡吧。”

    赵成喜道,“太好了。我早就受够邯郸了。这里的人整天斗来斗去,藏着掖着,实在无趣,还不如跟王兄去驰骋塞外。”

    公子嘉看着自己这位刚认的弟弟,笑了。

    赵王迁即位后就陷入了内忧外患之中。即位不到一年,秦国就遣大将桓齮攻取平阳、武城等地,杀赵将扈辄,斩杀赵军十万。第二年,桓齮乘胜进击,率军东出上党,越太行山自北路深入赵国后方,连克赤丽、宜安,直逼邯郸。形势万分危急下,赵王迁紧急从雁门调回李牧,再次任命其为大将军,指挥全部赵军反击秦军。李牧不负所望,在肥地大破秦军,挽救了赵国。紧接着又过了一年,李牧在番吾大败秦国入侵的南路军,秦国北路军随后撤退。李牧在两年内连续大败强秦,挽救赵国于危难之中,成为了赵国举国崇拜的大英雄。赵王迁封李牧为武安君,称赞李牧是赵国的白起。

    郭开府中,郭开与当年那位黑斗篷正在谈话。

    “李牧真是武神下凡,连破我国大军,桓齮等诸多名将在他手上折戟。大王对李牧非常仰慕,想将李牧揽入麾下。”黑斗篷道。

    郭开冷冷地说道,“大王太天真了。李牧之父、大父皆仕秦,李氏子弟大半在秦,李牧却与他们不同。李牧年少时游历赵国得赵奢举荐,被赵惠文王引为知己,委以重任,故李牧早就以赵人自居。赵国谁人都可降秦,唯李牧不会。李牧对赵国忠心耿耿,是不会成为第二个蒙骜的。”

    “既然李牧不能为我大秦所用,那只能。。。”

    “没错,只能除之而后快。我已想好对付李牧的办法,李牧身死之日就是大王大军兵临邯郸城下之时。”郭开转而又说道,“不过请君上转告大王,勿忘当年与我的约定。”

    黑斗篷笑道,“请相国放心。他日灭赵,相国乃首功,大王不仅会兑现当日的承诺,还会有额外重赏。”

    “嗯,本相已知大王心意。”郭开答道。

    “那小臣就不打扰相国了,恭候相国的好消息。”黑斗篷恭敬地退出郭开的房间。走了一段,黑斗篷又回头看了看郭开房间的方向,咧嘴一笑。

    公元前229年,秦国名将王翦率大军侵赵,并再次包围邯郸,赵王迁急招武安君李牧救援邯郸。李牧打退了王翦的多次进攻,对王翦的挑衅不予理睬,与王翦在邯郸城外对峙。此时,赵王迁不仅召李牧回援,更召令全国勤王,解邯郸之围。公子嘉响应赵王迁的召令,从代郡招募了五百骑兵赶赴邯郸。在邯郸城外李牧的大营里,公子嘉见到了多年未见的舅舅李牧。

    李牧中等身材,略显单薄,相貌平平,不像六国人喜留美髯,却留着匈奴人似的短须。李牧看着眼前高大挺拔的外甥,欣慰地说道,“也长成男子汉了啊,我听说你的骑射功夫在代郡小有名气啊。”

    “那都是些虚名,不如这些天在舅舅军营所见所闻,让小子大开眼界。舅舅不愧为天下第一名将。”公子嘉敬佩地说道。

    谁知李牧摇摇头,“我不是天下第一名将,我心中的第一名将是秦武安君白起,他战必胜,攻必克,一生未尝一败,天下无人能挡。我与有荣焉,与白起同封为武安君。”

    李牧继续说道,“小嘉,你可知我为何能在战场上活到至今吗。”李牧一字一句重重地说道,“是因为敬畏。我敬畏我的一切对手,不管强弱。昔日在代郡时,我从不把匈奴看做匹夫之勇的蛮夷,而是把他们视作天生的猎手,从匈奴人身上我学到了骑射围猎的精髓。后来我对阵秦人,我既不轻视他们,也不畏惧他们,秦人的步卒方阵严不透风,让人敬佩。因为敬畏,我的内心始终平静如水。可我知道,能做到这样心境的不止我一人,对面的王翦也是如此。”

    “小子懂了。照舅舅这么说,王翦真是难缠的对手。”公子嘉担心地说道。

    “不,王翦不是最难缠的对手,最难缠的对手来自赵国的朝堂上。”一个浑厚又熟悉的声音从营帐外传来,原来是庞煖到了。

    “老师,您怎么来了。”公子嘉很意外。

    “呵呵,别忘了,老朽名义上仍是赵国的上将军。”庞煖笑道。

    “老师,您刚才那句话是何意。”公子嘉问道。

    庞煖忽然面色凝重地说道,“武安君战功赫赫,赵国无人不尊崇武安君,但这也犯了功高震主的大忌。我来之前,郭开就多次向大王提出,要把武安君调回邯郸,改由赵葱领军。”

    “赵葱,哼,他一个整天泡在妓馆的废物,也能领军?”公子嘉停顿了一下,突然眼神锐利地射向庞煖,“老师您虽为上将军,但自从父王驾崩后未在朝堂领受实职,此次突来大营,究竟是何目的。”

    庞煖捋了捋胡子,欣然看着公子嘉,“不错不错,老朽的学生竟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力。代侯猜的很对,老朽此次前来是奉了大王的命令,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奉了相国郭开的命令,前来召武安君回邯郸的。”

    公子嘉怒道,“老师您居然和郭开这种奸臣相交,他当年进宫威逼母后的时候,我就在一旁。这些年,他和春平君沆瀣一气,败坏朝政,赵国才有今日之困。”

    庞煖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什么是忠,什么是奸。辨别忠奸的责任在于君主,而不是臣子。若君主都不能辨别忠奸,那臣子岂不是徒劳。”

    “若臣子不能挺身而出,国家岂不是要崩亡。”公子嘉不服道。

    “说的很对,眼下赵国就陷入崩亡的境地。君主昏庸,奸佞当道,岂不就是要崩亡的前奏。”庞煖缓缓说道。

    李牧和公子嘉都怔了,没想到庞煖把他们俩内心的话都说出来了,他们俩陷入了沉思,默然不语。

    庞煖看着李牧,正色道,“眼下能救赵国的就一条路,就要取决于武安君有没有那个决心了。”

    李牧看着庞煖,眉头一皱,似乎猜到了庞煖的建议。庞煖继续说道,“武安君亲率一支精骑,迅速回师邯郸,废赵王迁,改立代侯为王,才能力挽狂澜。”

    庞煖天生有种说服人的魅力,虽年逾八十仍魅力依旧,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与赵武灵王敞论天下大事。

    “武安君不用担心对面的秦军。你这几天一直深沟壁垒,诱秦人主动出击,但王翦沉得住气就是按兵不动。你正好趁王翦不敢冒进之时率一支精骑回师邯郸,大营这里可由你的副将司马尚统领。司马尚做你副手多年,为人虽不善用奇兵,但沉稳有余,有他固守大营你大可放心。总之,事不宜迟,你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回师邯郸,方能扭转乾坤”。

    李牧听完默然良久叹道,“岂可重演当年沙丘之乱。”公子嘉听完也沉默了。当年沙丘之乱赵武灵王被活活饿死在内宫之中,起因就是已成为赵王的赵何和哥哥公子章争权酿发的内乱,沙丘之乱后赵国国势日渐衰颓,再也不复昔日北方霸主的雄风。

    庞煖慢慢地走向李牧,向李牧深深地作揖施礼,“既然武安君心意已定,我就不多言了。不过我另有良言相告,我此次回去可以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回复,但大王和郭开会继续派使者前来召你回去。到那时,武安君将如何自处呢。”

    李牧整了整身上的盔甲,平静地说道,“上将军真诚待我,也真诚待小嘉,在下感激。三代赵王均以国士待我,我自当以国士报之。我虽出身楼烦,也知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的道理。自从入赵以来,我早就以赵臣自居,怎会做叛逆之事。”

    “舅舅,可。。。”公子嘉刚想说话就被李牧打断。

    “小嘉,这些年委屈你了。舅舅仅是一介武夫,不懂得那些个大道理,所以我请庞上将军做你的老师,教你天地变化、万物归一的道理。从小你就沉默寡言,但舅舅知道你与众不同,你洞察敏锐,沉稳毅重,将来复兴赵国非你莫属。”

    “舅舅!”公子嘉察觉到李牧似乎在向自己诉说着最后的话语。

    “就算大王要我的脑袋,我也决不背叛。我是赵人,怎可背弃曾经起誓效忠的主君。小嘉,这是我的青虹剑,赠予你,你以剑起誓,不管将来如何,势必复兴赵国。”

    公子嘉双膝跪下,接过李牧的剑,饱含热泪。

    庞煖再次向李牧深深地施礼,“武安君一片赤诚,苍天可鉴,老朽自叹不如。请受老朽一拜。”

    李牧拉起公子嘉,说道,“你们走吧,希望将来还有再相见之时。”公子嘉走出营帐,回望李牧,李牧站着一动不动,宛若高耸连绵的太行山。李牧对着公子嘉笑了笑,公子嘉心头一暖,又难受至极。公子嘉从小缺乏父爱,这几日与李牧相处,从李牧身上感受到了类似父爱的关怀,给公子嘉冷冰冰的内心注入了一丝暖流。

    庞煖和公子嘉退出李牧大帐。庞煖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对公子嘉说道,“可惜啊,武安君本可扭转乾坤,但他因狭隘的忠诚放弃了这最后的机会。”

    “忠诚就是忠诚,还有狭隘的吗。”公子嘉有点不解。

    “武安君如能采纳我的建议,则赵国君臣将再度团结一心,军民士气大振。一直以来,秦国屡次入侵赵国得手,不就是趁着赵国君合不和,陷入内斗之时吗。若单纯以勇武而论,赵人勇冠天下,赵人的勇武融入骨血之中,不是秦人这种西戎匹夫能比的。”

    “舅舅虽堪称一代名将,却拘泥于老师所说的狭隘的忠诚。可如今的赵国,除了舅舅,还有谁能力挽狂澜呢。”公子嘉忧心忡忡。

    庞煖在公子嘉服侍下上了马,看着映入眼帘的太行山巍峨连绵,对公子嘉说道,“我们回邯郸细说吧。”

    “事已至此,我们回邯郸又能做些什么呢。”公子嘉情绪很低落。

    “对,回邯郸,我们一起目睹赵国最后的时光。”

    公子嘉心头一震,看着庞煖,庞煖的表情依旧平静如水。公子嘉骑上马,与庞煖并行,一路上师徒二人不再交谈。公子嘉想到舅舅李牧武安君的封号和白起一样,又想到白起的结局,心中猛地绞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