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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始皇崩殂

    始皇帝已经卧病一月不见好转。看着病榻上愈加虚弱的始皇帝,烛光虽然照亮了整座寝室,但在赵高看来始皇帝的生命就像那摇曳的烛光,随时一阵轻风就能将其吹灭。

    一开始,赵高以为始皇帝只是偶感风寒,始皇帝的精力一直充沛,异于常人。随着十天之后始皇帝病情毫无起色,太医令夏无且焦虑的如同待宰的羔羊。赵高隐隐意识到,始皇帝这次病的不轻,即使不死也难以恢复到以前。

    始皇帝最忌讳谈论生死,身边的大臣也不敢谈论始皇帝的病情。只有一直在旁的赵高心里透亮,始皇帝的身体正在垮塌,恐怕真到了生命的终点。始皇帝的个性赵高再清楚不过了,越是身体抱恙越是要强撑。刚愎雄猜、自负自傲的始皇帝绝不允许自己在大臣子民面前露出一点虚弱。这或许源自早年继位后就面临的无休止争斗,与成蟜、与嫪毐、与吕不韦、与六国,甚至与自己的母亲。

    残酷的政治环境磨练了始皇帝的心性,从棒杀同母弟、囚禁太后的那天起,曾经自卑懦弱的孩子蜕变为残酷冷血的君王。并非始皇帝天生刚戾自用、恣意妄为,昌平君等芈姓贵族们曾经给予年幼的始皇帝诸多温暖和亲情,然后在昌平君叛乱后,始皇帝最后一点人性也消失殆尽。云淡风轻的表面是极度恐惧的内心,跨越了亲情、爱情、友情的始皇帝仅剩下对权力的追逐。

    当始皇帝察觉到身体衰弱的信号时,追求长身不老的欲望就越强烈。即使最后得知方士们欺骗了自己,始皇帝依然不放弃那海市蜃楼般的幻想。纵然身体抱恙,始皇帝每到一处仍然要求地方进献美女和丹药。蚀骨美色配虎狼之药,让始皇帝病上加病,直至病入膏肓,回天无力。

    赵高有意无意地让往来咸阳的奏疏传送慢下来,却惊奇地发现,整个大秦帝国的运转速度也随之慢了下来。

    表明上三公辅佐皇帝,九卿郡守各司其职,其实始皇帝早已将群臣变成摆设,大小事务皆决断于始皇帝本人。李斯便是最好的例子。成为左丞相的李斯却失去了实际执政的权力,被冯氏兄弟俩掣肘,甚至不如担任廷尉时。现在他最大的功能便是廷议时以左丞相的身份替始皇帝与儒生们辩论,替始皇帝将不便表达的意见说出来。看似地位尊贵,实则也不过是始皇帝推行政策,打击儒生百家的一把利刃而已。

    始皇帝身体恶化,给了赵高直接参与机要的机会,赵高代行符玺郎,掌管皇帝符玺。赵高很快意识到一件最重要的事,谁是储君。始皇帝之前从未透露半点立储的意思,直到扶苏被训斥后派往上郡监军。

    扶苏乃嫡长子,其生母出自楚国芈姓王族,是始皇帝第一位王后,从出身来看最符合姬周以来的嫡长子继承制。昌平君作乱后被打入冷宫,扶苏冒死进谏,为其母求情,博得忠孝之名。扶苏儒雅有气度,谈吐不凡,不止熟读儒家经典,法家阴阳等学派也是信手拈来,在文臣中威望颇高。爵位虽只是少上造,表面是扶苏功劳不显,明眼人知道这是始皇帝刻意打压的结果,让一众皇子的爵位始终处于不高不低的境地。此刻扶苏的已去了上郡监军,配之蒙恬的三十万劲旅,何止区区军功,更有。。。

    赵高隐约看到,他日始皇帝灵柩回到咸阳的那刻,扶苏和蒙恬的大军已在灞上等候。刀剑甲胄在阳光下照的刺眼,扶苏与蒙恬傲立大军之中,俯视着卑微的自己。自己的性命前途均系于他二人之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切期望皆化为泡影。虽值盛夏,赵高却感到彻骨的寒冷。

    为防不测,赵高和太医令夏无且商议,封锁一切消息。对外称始皇帝尚未痊愈,近期不接见大臣。始皇帝的饮食汤药照旧供给,赵高又把始皇帝身边的郎卫换了遍,领头的都尉换成了自己的族弟赵成,始皇帝身边只留自己和太医令夏无且服侍。太医令夏无且,自然抗不过赵高一顿威逼利诱。夏无且深知,如果不配合赵高,万一始皇帝暴薨,赵高会把所有罪责推到自己头上。

    从此刻开始,赵高不再是始皇帝身后的影子,赵高已成为内廷的中枢,掌控着始皇帝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随后的事态发展,更显示出赵高的果决凶狠的本性,或许他的本性早在挡下荆轲匕首时就已展现。

    始皇帝临终那晚,赵高一直陪在身边。始皇帝挥挥手让太医令夏无且退下,独留赵高一人。始皇帝的声音很微弱,赵高却听得一清二楚。赵高抬眼看到始皇帝示意自己靠近,迅速小碎步跪到始皇帝床榻前。始皇帝突然把手搭在赵高肩上。

    “赵高,以你之才,二十年只让你掌管宫中文书,实在大材小用了。你知为何?朕能猜透王绾、李斯、冯去疾,唯独猜不透你。你表面上看似一滩小溪,当真的触及时,你却变成深不见底的深渊。朕只有一个疑问,你到底是谁。”

    “臣奴仆出身,有幸得陛下破格提拔入宫侍陛下二十多年,是臣的荣幸。臣并不是陛下口中的深渊,臣一心侍奉陛下,忠心可鉴。臣的生死荣辱皆取决于陛下。”

    “赵高,你还恨朕吗。”

    赵高一惊,迅速克制内心波动的情绪,“臣岂敢,臣一介奴仆,臣的一切乃陛下所赐。”

    “那件事,朕有难处,你要体谅。”

    “是”,赵高伏倒在地,内心的深处的某块再次被触疼。

    “卢生、徐市欺朕,阻挠朕求仙道。朕欲派一信任之人出海,替朕找寻仙山福地。赵高,你可愿意?”

    “臣愿替陛下分忧”,说话之际赵高懵了,第一反应难道是自己与卢生的串通被发现,但转念一想,要是被发现自己还能伴驾出行吗。

    接着,始皇帝命赵高起草一道诏书,诏书只有一句话,“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

    待赵高拟好诏书,始皇帝用尽最后一切力量对赵高说道,“待朕大限之后,将此诏书发往上郡。”

    赵高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始皇帝。这不是普通的诏书,这是传位诏书。诏书虽未写明,但此刻在上郡的公子只有一位,扶苏。

    赵高泪流满面,哭泣道,“陛下千秋鼎盛,必会逢凶化吉。”

    始皇帝声音愈加虚弱,“诏书发出后你就从琅琊郡启程,琅琊郡此刻应该收到朕的制令了。”

    赵高一脸不惑地看向始皇帝。始皇帝轻轻地拍拍赵高的肩膀,微微点头。赵高瞬间明白了,始皇帝是在保全自己。扶苏继位,蒙氏得势,自己岂有活路。可出海意味着自己前功尽弃,从此与诸夏无缘,只能孤悬海外做个纹身断发的蛮夷,运气不好说不定还要葬身海底。赵高脑海出现徐市描绘的大海波涛汹涌、吞噬万物的场景,眼看着自己的这艘小船被巨浪卷入海底。

    “诺”,赵高轻轻地说了这个字。

    始皇帝问自己是否恨他的时候,赵高很想说,即使如自己般卑微的人,也有最珍贵的事物;如果失去了,与行尸走肉有何分别。可是他不敢,他胆小,他害怕去揭开那层伤疤,他难以面对曾经的苦痛。

    那晚,赵高一直服侍在始皇帝的床榻前,直到深夜。内殿的烛光照耀的如同白天,一阵凉风刮过,烛光急剧闪烁乃至熄灭,旋即又重新亮起。赵高内心涌现出不详的预感。他缓步上前,拉开帐幔,看向床榻上的始皇帝。始皇帝紧闭双眼,气息虚弱。赵高上前扶住始皇帝的手,一阵来自地底的寒冷传至赵高全身。

    始皇帝崩了。

    年幼时出质赵国,备受欺凌;回秦后又遭同胞兄弟成蟜多次构陷,差点与王位失之交臂;继位后被吕不韦挟持,被母亲和其面首嫪毐背叛;彻底亲政后扫荡内外强敌,一统诸夏,成就前无古人的功业,却屡遭刺杀,不得安宁;后半生躲在层峦深宫求仙问道,终难逃过一死。

    赵高设想过始皇帝的很多死法,却从未想过始皇帝会衰弱而死。一月前在会稽山祭祀大禹,立功德碑时还神采奕奕,挥手间天下尽在手心的豪迈,转眼就变成眼前这具枯槁的身躯。有那么一瞬间,赵高对始皇帝的恨意随风消逝。

    始皇帝死了,我该何地自处。我,赵高,不过是内廷的弄臣,一切依附于始皇帝,我其实就是风中飘零的落叶,虽曾凭运气飞向枝头,最终仍将归于尘土。

    就在刚刚,赵高意识到始皇帝去世的那一刻,像身处一条见不到尽头的甬道狂奔,突然发现前方无路可走。赵高不经意摸到怀里的诏书,扶苏,即是新的皇帝。赵高想起庞煖说的棋局,大龙合围,胜负已定了吗。

    就在赵高处于神智恍惚、胡思乱想之际,有黄门禀告,胡亥曾来求见始皇帝。

    对,我还有胡亥,我还没有输。赵高的脑子浮现一个疯狂的想法,疯狂到赵高要对着始皇帝的遗体狂笑。

    “陛下命,少公子胡亥和左丞相李斯觐见”,赵高吩咐道,又补了一句,“任何人不得进入内殿,违者族灭”。

    不多时,胡亥急匆匆的赶来了。他一把拉住赵高的袖子,“令君,快带我去看望父亲。我这几日多次求见,内侍们都说皇帝在静养,不见外臣,难道连我这个儿子也不见了吗?”

    赵高猛地反手抓住胡亥的胳膊,紧紧拉着胡亥的手,“公子,请随我觐见陛下”。

    赵高的手不似往常那边柔软温和,拽的胡亥生疼,“令君,你抓疼了。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外面都传夏太医都束手无策,陛下到底怎么样了。”

    赵高停下来,目光深沉地看着胡亥,“待会儿见了陛下,千万不要声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