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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七月十五中元节这天,家家户户都隆重的举行了上坟祭祖活动。第二天早上,孙老太爷与往日一样,起床后到后场院、丝场和各宅院里遛达一圈回来,用完早餐后,又开始摆弄院里的花草。看似悠闲自在的他,心里却是风不平浪不静!匪徒劫粮他沉着应付,把损失降到了最低,虽然,两万斤粮食不是个小数目,他也很感心疼,但结交了义匪,为宅院消除了日后长久的匪患,这是最要紧的!这些天村里谣言四起,其焦点又集中到宅院里来,眼下他就要做好思想准备,应对来自政府的强征强收。苟政猛如虎!为了父老乡亲好不容易的收成,为了贫苦百姓好不容易的吃碗饱饭,他豁出去了!

    辰时,立秋后的骄阳已收敛起烘烤般的炙热,缕缕清风拂面,让人感觉到丝丝的秋意。古槐树庞大的绿荫下,乘凉的、推碾的、打铁的、锔锅镪剪子的,还有货郎鼓、豆腐梆子、磨菜刀的,一片祥和,一番热闹,似是太平盛世一般。

    宝积乡公所里,县长的批示已经摆在他的办公桌上,乡长看了几遍,大体内容是:为了保证政府征粮纳税按时保量收缴入库,体现政令之畅通,严肃法纪,对煽动乡民抗交、拒交粮税之首要分子,坚决予以打击!现批准:立即逮捕宝积乡孙家小埠村民煽动抗交之首要分子孙修德,报假案者孙厚。此令!县长大印。民国十五年七月十五日。他把县长的批文锁入公文包,接着吩咐书记员去通知民团小队,明早全体在乡公所前院集合待命,不得有误!

    第二天,乡长带着一干人等,近巳时到达孙家小埠东庄的庙门前,他看了看这里的空场还较为宽敞,就令队伍在此集合待命,他先派人找来前后村的两个甲长,然后由两位甲长分别带一队团丁去孙厚家和孙修德家抓人。六猛子带的这一队来到古槐树下的宅院里,孙老太爷正躺在躺椅里闭目养神呢!六猛子上前去恭敬的叫了声:¨大爷!¨然后说:¨小辈来打扰您了,乡长叫我来请您到东庄庙前走一趟。¨没等六猛子说完,两团丁就要去绑老太爷,六猛子呵斥道:¨不用绑!大爷会自己走的。¨老太爷看眼前的架式,这是要先抓后究!老太爷拿上烟袋锅,从容的跟在团丁后面,来到乡长面前;孙厚被五花大绑着站在那里。前村的甲长孙进财,这会儿敲着锣走街串巷,高声吆喝村民到东庄庙前集合,乡长并要他特意把孙廷全找来。

    乡长见前清秀才、德高望重的孙修德老人已传唤到场,心想自己也不能失了礼数,更不能失了自己的身份,便整了整中山装,上前去给老太爷鞠了个躬,说道:¨惊动老前辈了,下官万分惶恐!¨¨不敢当,老朽不过一介草民,受不起乡长大人如此礼数!¨老太爷说着,拿出烟袋锅,在烟荷包里按上烟末,点上火抽起来。

    村民们都陆续地赶过来。高老师和学生们也挤到了前面来。孙兴贵搬了个椅子放到老太爷跟前,有个团丁上前去想搬走,乡长怒斥道:¨无礼!搬回去让前辈坐下。¨团丁只好放回原处。

    冠子雀斑脸上挤着笑容,点头哈腰地凑到乡长跟前。他那天从乡公所回来时,走到一个烟摊前趁那烟贩不注意,顺手牵羊拿来一盒哈德门。这会儿他从裤腰袋里掏出哈德门,抽出一支给乡长递过去,乡长不耐烦的摆摆手。他环视了下跟前,别没有值得他孝敬的,便自己叼到嘴上抽起来。场地上,人群里有人纳闷:这好吃懒做、一肚子坏水的冠子,哪时和乡长搭上关系了?还颠儿颠的不嫌丢人!人群里议论声此起彼伏。

    乡长看人到的差不多了,便整了整中山装,吭了两声鼻子,清了嗓子,从公文包里拿出那张盖着大红印章的批文。见此,书记员抬起双手向下压了压吆喝道:¨大家安静,现在听乡长训话!¨乡长又清了清嗓子大声说:¨本乡现在宣读骈邑县政府县长令,为保证政府征粮纳税按时保量收缴入库,体现政令之畅通,严肃法纪,对煽动乡民抗交、拒交粮税之首要分子,坚决予以打击!现批准:立即逮捕宝积乡孙家小埠村民煽动抗交粮税之首要分子孙修德,报假案者孙厚。此令!骈邑县政府县长印,民国十五年七月十五日。¨

    人群中一阵骚乱,高老师挤到前面去,厉声质问乡长:¨证据何在?孙老太爷煽动抗交粮税谁看到了?把证人、证据拿出来!拿不出证人、证据来休想带人走!¨人群中多数人也齐声吆喝着要证据。乡长也是沉着气定、临阵不乱之人!他整了整中山装,清了清嗓子,向人群压了压手,然后从公文包里拿出张纸向人群抖了抖,把写着字按着手印的那面朝向人群,大声喊道:¨这就是证据!¨接着目光环顾周围,又喊:¨孙……什么、全,啊,孙廷全向前来!¨孙廷全怯怯的缩着脖子躲在书记员的身后,听到乡长喊他,只好到前来。乡长指了指孙廷全说:¨这个就是证人!¨人群中又是一阵骚乱,¨断子绝孙的东西!¨¨坏种!¨¨不得好死!¨¨操他八辈子祖宗,什么玩艺!¨人群中骂声、喊声响成一片。不管乡长、书记员怎么压手,人群就是静不下来,民团小队挤眼子队长急了,掏出匣子枪朝天¨砰砰¨就是两枪。

    人群安静下来。高老师凑上前去刚要说什么,孙老太爷站起来向他摆了摆手,接着又向乡长抱拳作揖说:¨请乡长大人容老朽说两句,告我煽动村民抗交粮税,并且证人、证据倶在,这件事也确实是老朽所为!政府不恤顾百姓疾苦,年年肆意增加征粮纳税额度,今年又在往年高赋税的额度上加了两成,大家都算一算,一家佃户交了佃租,再交了如此高额的粮税,还剩多少口粮?¨人群又是一阵骚动。老太爷向人群压压手,接着质问乡长:¨请问乡长大人,这孙厚报假案的罪名,从何说起?¨

    乡长依然是镇定自若,他整了整中山装,又理了理头发,吭吭了两声鼻子,说:¨前辈问的好,据证人举报,前辈及家丁伙同不明身份的人,转移了两万斤粮食,可跟孙厚谎称是土匪劫走了两万斤粮食,然后又教唆孙厚到乡里报案,如此不是报假案,又该作何解释?¨¨哈哈、哈哈!¨老太爷大笑了两声,说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关于是伙同转移,还有土匪抢劫,老朽不屑作解释,因为在这种混账逻辑面前,解释有何用!另外,既然是老朽跟孙厚谎称土匪劫粮,又教唆孙厚去报案,如此说来,孙厚是无辜的,一切罪在老朽,还请乡长大人放开孙厚!是杀是剐,全由老朽担当!走吧。¨

    人群又骚动起来。¨不能带走老太爷,煽动村民抗交粮税都是我的主意,是我支使的,与老太爷无关,我跟你们走!¨高老师高声喊着,身子向前挤。孙福常、孙兴贵、孙文清和学堂里的孩子们也都向前挤。孙寿常瞅着机会,干脆窜到老太爷跟前要拖他爹走,现场一片混乱。

    乡长纹风不动的站在那里,给挤眼子队长打了个手势,挤眼子队长领会,一挥手朝天¨砰砰¨又是两枪。人群安静了些,团丁们把手里的长枪横过来,阻挡拥挤的人群。孙老太爷高声喊道:¨乡亲们,孩子们都不要闹,都听老朽讲,政府征粮纳税是天经地义的事,只是暴征暴税,征的我们没了饭碗饿死人,所以我们才拼死抗交,可政府要粮要不到,就要抓人!这话又说回来,只要乡亲们有饭吃,政府要抓人就抓吧!你们谁都不要跟老朽争,老朽去最合他们的意!¨乡长心里也不得不敬佩孙老太爷的大义,可是这世道大义有什么用?!他的人生观就是:为了自己的仕途,为了达到目的,可以舍义保身,可以不择手段!他转着眼珠,总算看到了人群中的孙文清,他心里哼哼了两声,顿时有了主意,他要设法一起把孙文清带走。

    人群又有些骚动。乡长整了整中山装,清了清嗓子说道:¨刚才孙老前辈说的很对,政府要证粮,乡亲们又不交,所以县长派我来就是请老前辈到县里商量商量这件事怎么解决,等商量出好办法,我保证把老前辈毫发无损地送回来!再就是,孙老前辈年事已高,政府也有规定,对收监的老人可以随从一位家人照料其生活起居,你们家人谁去啊?¨孙老太爷摆手说:¨不必!¨孙兴贵和孙福常合计了一下,认为多去个人也好,相互有个照应。孙兴贵举起手来高声喊:¨我去!¨乡长理了理头发,看了看孙兴贵问:¨你是这家的什么人呢?¨¨长工!¨孙兴贵干脆地回答。乡长说:¨这不行,必须是本家子孙,这家里本乡长认识孙文清,还是叫他去吧!¨孙文清听到此,心里也明白狗官的意图,他想:去就去,倒要看看狗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回答说:¨我去!¨乡长心里嘿嘿两声,整了整中山装,吭了声鼻子,清了清嗓子,转身对孙老太爷说:¨老前辈请吧!¨¨把孙厚放了!¨乡长答应着,便指使一团丁去放人。然后,孙老太爷和大孙子孙文清随着乡长一干人等奔乡公所而去。

    晚间,孙兴贵、高老师和孙福常聚在一起,商量怎么营救老太爷和孙文清,即使一霎半会儿救不出,要有个能说上话的,在上面通融通融,爷俩在里面少受些罪也行,他们仨人翻遍了所有的亲戚、故交、朋友也都没有合适的。高老师说:¨他们把人带了去,用尽一切手段,早晚要老太爷开口交出粮食,才肯罢休!否则,如果顽抗到底,他们会把人活活折磨死,所以要尽快想办法。¨孙福常忧郁地说:¨平南峪刘家倒有些势力,只是县长和这个乡长都是外乡人,始终也没有搭上关系,反倒刘东也被县长解职回家了。¨各人说着,门开了,突然进来个人,让他们仨人吃惊不小!¨三弟,你怎么来了,真是稀客啊!¨孙福常说着,腾了腾位子让孙寿常坐下。孙寿常悄悄的说:¨那天我窜到咱爹的身旁时,咱爹小声和我说,去五肼尹记杂货铺找尹掌柜,这件事千万要保密,不能告诉外人。¨孙寿常突然来冒出这么个说法,令仨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高老师沉吟地说:¨既然老太爷捎话过来,就一定有他的道理,咱们不妨试试看!¨孙兴贵脆快地说:¨明儿一早我就去。¨几个人商定后,各自回去歇息。

    孙兴贵回屋后,简单的漱洗一番,便卷了根纸烟抽起来。他斜躺在床上,想起了某个哲人说的:¨苦难从人下生的第一声啼哭就开始了。¨漫漫人生路,苦难常相随。八年前的那天,他沉痛的掩埋了爱妻和两个孩子,把那个恶魔扔到野林里,收拾起行装便踏上了南下的征程。路上盘缠干粮用完了,便乞讨前行,一路到了辽宁抚顺。进入九月份,东北大地已是朔风怒吼,白雪飘飘的季节。他想:靠乞讨饱一顿饥一顿的,再说眼看就要大雪封山,这么走下去,不埋尸冰天雪地才怪呢!听说这抚顺也有好多的矿山煤窑,倒不如在此落脚寻个差事,等攒够盘缠再作打算。他主意打定,便从路边的小广告上找到一家煤窑,又去下煤井做了矿工。在煤窑里,他结识了行侠仗义,又使的一套好拳脚的矿友许金彪子。这许金彪子见他孓然一身,也是端正品行之人,便有意结交拜把。有一天,俩人小酌对盏,酒至酣处,一时兴起,便饮酒盟誓,换了金兰贴,拜为磕头弟兄。许金彪子小他两岁,自称小弟,拜他为大哥。自此兄弟二人形影不离,在矿区里,专行仗义事,专打抱不平!义弟许金彪子念他年岁偏高,腿直腰硬的,不合适再练拳脚功夫,于是教授了他点穴脱臼之独门绝技。

    孙兴贵想到这里,苦笑了笑,义弟教授他的独门绝技还没用过呢。他想,要不这回儿找个人试一试?老太爷被抓走遭难,全由前村里孙廷全外号叫冠子的所为,不教训教训这条疯狗,他还会兴风作浪,野惯了的疯狗乱咬乱撞!趁他早起串街散步之时,瞅准机会脱掉他的下巴和胳膀。他得意的笑了笑,然后迷迷糊糊的睡去。

    孙兴贵睡了一大觉醒来,感觉天快亮了,他便麻利的起床,找了块长布围在脸上,就悄悄的来到前村冠子的寨门前,躲在暗影里等冠子出来……紧等慢等,天已大亮,冠子家的寨门还是紧闭着,并没人出来,他只好悻悻地回去。

    冠子一肚子坏心眼,头脑就不是二百五。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惹起众怒,不定哪霎就有黑石头飞过来!所以他是害人之心一定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想这阵子要乌龟缩头,躲在家里不露面,谁也奈何不了他,等风头过去,去乡长那里领赏讨封,再想方设法搞支二把匣子,看谁还敢得瑟,哪个得瑟收拾哪个!

    孙兴贵却是低估了冠子的智商,傻傻的藏在暗影里苦苦等了一个多时辰,累的腰酸背疼不说,还险些误了去五肼集的大事。他草草吃了早饭后,到后院跟孙福常报告了一声,便赶去五肼集。他对尹记杂货铺很熟,十天半月的去赶集买封洋火打斤洋油的,都是去尹记;尹掌柜为人和善热情,买卖公平。他迈进尹记店门,里面好几个顾客在忙活着尹掌柜和伙计;他有些犯难了,心想:这没有个接头暗号,又面对着这许多人,怎样同尹掌柜联络?正在他左右为难、踌躇犹豫之际,尹掌柜招呼他:¨唉,老孙要买些什么?¨他支支吾吾的,没等他回答上来,尹掌柜又问:¨你家老爷子有些日子没来了,他眼下还好吧?¨¨嗨!不瞒您说,我家老太爷不好呀,遭难了!¨¨这是从何说起呀?¨孙兴贵接着说:¨尹掌柜,前些天我家遭土匪劫粮您听说过吧?¨尹掌柜说:¨是呀,听说过,不过这无伤大碍呀,老爷子不还好好的吗?¨¨尹掌柜啊,我家老太爷这不是带领乡亲们抗交粮税,昨日被政府抓了去了!¨尹掌柜听到这儿,立马转换了口气跟孙兴贵含含糊糊地说:¨老孙呀,你要买细货,在里屋呢,进来看看吧。¨孙兴贵愣了愣,心想:兴许这就对上暗号了。他跟尹掌柜到了里屋,尹掌柜说:¨说说吧!¨他便把如何遭土匪抢劫,如何抗交粮税,又如何遭政府抓人等等,这一连串的过程、变故及前因后果,跟尹掌柜通通详细地说了一遍。尹掌柜听着只是点头答应,最后问道:¨老爷子是被押到县监狱了,还是在乡公所里?¨孙兴贵回答道:¨肯定是押在县监狱,乡公所没有关人的地方。¨尹掌柜又点了下头,答应了一声。接着说:¨咱们出去吧。¨他俩向外走时,尹掌柜又大声说:¨老孙呀,要的货没看好,不要紧,您走吧,我就不送了。¨嗨!孙兴贵心里又犯嘀咕开了:这还什么事都没有办呢,就叫我走人!他满腹的疑惑,就悻悻的回来了。

    孙兴贵既困惑不解、又大失所望的,跟孙福常汇报了去见尹掌柜的情况。孙福常埋怨起他爹来了:¨尹掌柜就是个小商小贩,有什么能耐啊!不让他出头,他偏不听,这会儿又瞎支派!¨各人都没招了,满脸的失望各干各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