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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查无此人4

    信龛市湖心区,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翁林大药房内。

    店员小林在低头看进货单的时候,稍微抬起眼,视线瞥向了前方不远处、在三排货架后来回徘徊的客人。

    那个客人穿着一身脏兮兮的、沾满机油的、不知道来自哪间工厂的连体工服,袖子挽到手肘处,露出黑得发亮的皮肤。他戴着一顶同样脏兮兮的鸭舌帽,帽檐压得极低,覆盖住了脸部的上半部分,只露出一张抿成了一条直线的薄唇。看着年纪不大,一米七多的个子,但是身板倒也结实。这位客人从进来之后,就一直无话,小林上前询问他要买什么药,他也只是摆摆手,然后便走向一排排货架后头,低着头,仿佛表示他自己找。

    小林便回到前台,一边装作看进货单,一边留意这位奇怪客人的动向,时不时还看一下放在右手边的监控。现在是深夜,翁林大药房是二十四小时开门,小林刚来上班,就遇到这位奇怪的沉默的客人,心里不由得一阵发慌——可别碰上来抢劫的……

    可小林留意了很久,发现这位奇怪的客人一直站在货架后面,倒也没什么动作,但眼睛总是抬起投向右手边的落地窗外,似乎在等什么人。

    当他抬起眼的时候,小林看到了他眼中若隐若现的光。

    小林再次出了前台,要走向那位客人进行二次询问的时候,门“叮”一声开了,小林的注意力被新来的客人吸引住了,只好转过头先去招待后来的客人。

    后来的客人戴着黑色的口罩,和一副硕大的、黑色的太阳眼镜,头戴一顶针线帽,穿着长袖衣裤,现在是四月份,大地回春的季节,温度也渐渐高升,后来的这位客人却穿着一身和这时的季节格格不入的衣服,似乎不觉得热——不,小林看到这位客人的前额处、那是没能被帽子和眼镜与口罩覆盖住的地方——渗出了密密层层的汗珠。

    “您好,请问要买什么药?”小林礼貌地看着这位客人,询问道,丝毫没察觉到原先在货架后流连徘徊的那位沉默的客人此刻已悄悄地、慢慢地向他们走来。

    穿着长袖衣裤的客人没说话,但他在上衣的口袋里掏了很久,才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小林。小林接过来,恍然大悟:“噢,您是李医生的客人是吧?对,您这边还有几个疗程的药,您先等……啊!”

    小林被眼前的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连声惊叫,他大惊失色地看着先来的那位客人右手手持一把锃亮的小刀,手臂一屈,锃亮的小刀就架在了后来那位客人的脖颈上。他的鸭舌帽也在他的大动作中被甩落在地,露出一张阴鹜的、年轻的脸庞。

    “客人,客人……你别这样……”小林颤颤巍巍地想要制止,可眼见着刀锋已经慢慢深入后来那位客人脖子的皮肤里,哆嗦着手要拿起一旁的电话,却被拿着刀的格午凶狠一瞪,吓得一下子愣住了。

    格午手里拿着刀,指指小林,又指指外面,嘴里呜哇呜哇地乱吼。小林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连滚带爬地就冲出了药店,往前冲了好几十米后,才想着要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报警——

    “快过来。”一把严肃的声音忽然在小林头顶炸开,小林猛地抬头循声望去,看到了一双冷静又明亮的眸子,如黑夜中的一颗星。

    ******

    三个小时前,信龛市警察局。

    在格午急匆匆地走出警察局后,走上了街道,沿着大街一路走去,一道黑色的身影始终与他保持相当的距离,紧紧跟随其后。

    “格午在说谎。”王一其在窗口望着摩托跟着格午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大街远处,便转头跟组员们说道,“我们可以对凶犯进行侧写了。洪警长,麻烦你组织一下大家过来听听,然后可以根据我们的侧写去锁定嫌犯。”

    “你不是派了一个你们的人去跟踪格午了吗?”洪警长抱着手臂,靠在一边的墙上,问道,“难道你不是觉得他是凶手,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才让人跟着等他露出破绽?”

    “他不是凶手。”周恒在一旁说道,大家——不管是豹猫小组的组员,还是洪警长手下的警员,他们的视线唰地一下,全集中在他身上,等候着他接下来的话。

    周恒被盯得非常不自在,但他听到了小志和小结巴在他耳边小声为他加油,他笑了一下,稳了稳心神,才将他的话说了出来。

    “首先是在凶器上和跟杨元祥一起吃饭的那个人的杯壁上,都发现了的黄色药膏。那是一种治疗烧伤后、涂在皮肤上缓解烧伤疼痛的药膏,可是格午本人并没有烧伤的伤口,他的医保档案里也没有他治疗烧伤的记录。也就是说,当晚和杨元祥一起吃宵夜的、还能让杨元祥心情大好,破戒去吃一些他平时不能吃的食物的,是和他关系好的、曾受过严重烧伤的人。”

    就在这个时候,里子调出了一张格午刚才在审讯室中、被录影机拍下的照片,贴到他身后的白板上,指着格午的那张被放大了表情的照片,对面向着他们小组站着的大家说道:“格午在王队和恒恒提到杨元祥死了之后,他脸上出现了短暂的悲愤交加的表情,那种表情并不是在假装——他的眉毛内角往上轻微抬起,挤成了一团;他的目光往下垂着,这代表他在懊悔;但是同时,他的嘴角往下撇着,嘴部肌肉紧绷,愤怒的表情取代了悲伤的表情……虽然整个面部表情变化只是几秒的时间,但我们还是从他的这个反应得知了,他不会是杀害杨元祥的凶手。”

    “——因为杀害杨元祥的凶手并不会在事后感到懊悔和悲愤。大家不要忘了,在杨元祥已经被小刀刺向胸口,毙命之后,凶手并没有停止他的暴行。”美丽接过里子的话头,继续分析道:“……真凶对杨元祥不仅下了死手,还对杨元祥的尸体发泄自己的愤怒——真凶对杨元祥是心存愤怒的,而且对待杨元祥也很冷血,所以真凶并不是在听到杨元祥死讯后表现出悲愤的格午。”

    “他会有懊悔的表情出现,只能说明一种情况——杨元祥被杀的时候,他在场。但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他没能救下杨元祥。”王一其淡淡地看了一眼洪警长,继续说道:“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不管他在这起案子中,到底是帮凶,还是要救人但没救成的角色,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凶手是谁,所以这也是我让摩托跟着他的原因——一方面监视他,另一方面,我们要赶在他之前,将真凶定位。”

    王一其将一沓信封拿出来,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又说道:“这些都是格午和徐林来回通信的信件。从内容上可以看出来,他们在半年前的那个骨髓手术后,成为了好朋友,之后就一直保持着联系。格午工厂里的同事都说,格午每次拿到信之后,都很开心,说明徐林这个朋友对他很重要。所以,徐林自杀的事情,给他的震撼和悲伤也是巨大的。从动机来说,格午为什么要杀好朋友的父亲?这点说不通。”

    “杨元祥之前捐款的那家慈善机构倒闭后,原先受杨元祥捐助的受助人也就收不到捐款了。对其中的一些人来说,杨元祥的捐款是他们的唯一经济来源,这个经济来源一断开,也许这些受助人会径直上门去找杨元祥,要杨元祥继续给他们打钱。这一点,在杨元祥工作了有一段时间的保姆刘玉莲也证实了,她说,杨元祥一开始的确还会给钱,但到了最后,杨元祥会给他们介绍一些工作,有人会接受工作,但是有的人还会继续上门来。”小艾说道,“这或许就是凶手的杀人动机——拿不到钱,心生愤怒,顿生杀人之意,于是拿起了在杨元祥家里的刀,杀了杨元祥。这是一起临时起意的激情杀人案件。”

    “没有指纹,是因为凶手戴了手套;如果不是预谋杀人,他还随时戴着手套,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的双手有创伤,必须用手套来隔绝保护。他上门来,起先还是和杨元祥相谈甚欢,甚至在杨元祥面前将手套脱下,用他那双涂了药膏的手拿起杯子喝水,就是为了让杨元祥看他的现状。但是当杨元祥拒绝再给他钱的时候,他恼羞成怒,便和杨元祥争吵,争吵间两人来到了厨房,已经戴上手套的凶手拿起了厨房里的刀,捅了杨元祥,在杨元祥死后,还是愤怒,又接连在杨元祥的尸体上捅了一百多刀。但他不知道,即使他戴了手套,少量的药膏还是透过手套,留在了凶器上。”周恒紧接着说道。

    而在他说话的时候,连同王一其在内的其他豹猫小组的组员,都对他投去了赞赏的目光。

    “我找到了杨元祥之前捐助过的人的名单,仍然留在本地的还有五十三人。而在这五十三人里,根据治疗过烧伤的医疗记录信息,筛选出了几个名字。”里子抖了抖手上刚打印出来的名单,快速说道:“王浩,现年六十四岁,早年因为家中失火被烧伤,其后一直靠杨元祥给的捐款过活;刘吉能,现年五十八岁,因为公交车失火被烧伤,烧伤面积覆盖全身百分之九十五的范围,行动困难,平日不仅靠杨元祥的捐款,家人也在照顾着他的生活起居;还有两个,也在烧伤后的三年内,先后去世了。最后一个人,叫林龙,现年三十四岁,之前在工厂工作时,机器发生意外,突然爆炸,他当时站在机器的一百米范围内,被爆炸的火焰烧伤了四肢和面部,头发也被烧光了。他在烧伤后,杨元祥也一直给他捐款,甚至还帮助他去进行复健,所以他的行动力都比其他烧伤的人要好很多。”

    “而且,林龙现在仍然在接受治疗中,会去医院指定的翁林大药房里取药。”里子最后补充道。

    “能接连在杨元祥身上捅一百多刀的人,体力和耐力不会差。年纪也不会太大。所以可以排除掉王浩和刘吉能。”王一其严肃地扫视着室内的大家,快速下了命令:“洪警长,您带一队人,还有我们的小艾和美丽,现在出发去林龙的住所。我,周恒,还有里子,以及剩下的警员,请跟我出发去翁林大药房,格午可能已经在那里等林龙了。”

    ******

    “你是当时在杨元祥家里的那个人?”林龙的声音在口罩下传出,闷闷的语气似乎刺激到了格午,格午持刀的力度又加深了,刀尖在林龙脖子处的皮肤上划开了一道口子。

    “你是要为杨元祥报仇吗?”林龙像是一点都不怕的样子,仍然用言语刺激着格午:“……你要是能为他报仇,你当时就不会逃走了,不是吗?哈哈,他让你走,你就走啊?这么听话?”林龙奇异的笑声透过黑色的口罩,回荡在药房上方,药房天花板上的白炽灯闪了一下,似乎暗示着格午此刻极度气愤又忐忑的心情。

    “你要是能杀人,你早杀我了。”林龙的语气满是挑衅,他甚至还往后靠在格午身上,感受着格午因为气愤而不断起伏的胸膛,若无其事地继续嘲讽格午:“用得着现在这么夹着我吗?你累吗?累吧?又不能说话,想说什么,杨元祥也听不了了……你知道我往杨元祥身上捅刀子的时候,有多爽吗?你不知道?哈哈哈,你当然不知道了……因为你很快也跟他一样,被我捅刀子——”

    说时迟,那时快,林龙忽然弯曲膝盖,从格午的挟持中钻出来。然后,他迅速转身,面向格午,手伸进口袋拿刀的同时,右脚朝着刚反应过来就要扑上来的格午狠狠一踹,格午便被踹倒在地。林龙掏出闪着惨白色光亮的刀,大叫一声,就往倒在地上的格午身上扑过去。他的口罩在挣扎中被他甩到一边,露出了凹凸不平的、狰狞着的、皮肤仍然发红发脓的下半张脸。

    格午不甘示弱,在林龙扑上来的时候,脚用力一蹬,就把林龙的攻击给蹬到了一边。他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手里紧紧握着刀,一边大声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在示威——一边冲向林龙,同时刀尖往前,在他扑上林龙的身体后,刀尖楔入皮肉的沉闷的声音随即响起。

    王一其和周恒冲了进来,王一其率先迈过去,分开了仍在缠斗的林龙和格午两人。他钳制住了林龙,给他扣上手铐的同时,发现林龙的左下腹插着一把刀,血流潺潺地从伤口而出,他大声对着对讲机喊道:“医护人员!”

    他看向周恒那边,看见周恒一只手扶着格午,另一只手捂着格午左边心脏的伤口,血流了他一手都是。此刻周恒正一脸的惊慌和无措。

    可他顾不上看向王一其寻找安慰,而是低着头,不住地在呼吸越来越微弱的格午耳边,颤抖着声音说着话——他知道格午虽然不能说话,但他能听到别人的话——他希望他此时的叫唤能够让格午撑住:“……杨元祥和徐林希望你好好活着,你就要好好活着……撑住,不要死!活下去啊,活下去……”

    ******

    凌晨一点,信龛市市中心医院。

    周恒走进了格午的病房,在他的床边站定,看着插着鼻管的、但仍有呼吸的格午,此刻正勉力撑着眼皮,看向他。

    他手上的血液已经在王一其的帮助下洗掉了,但血液刚留在他手心上的温热感,却仍然滞留不去。

    他的心脏还在狂跳,事实上,他此刻不太好,脑里的其他人也都不太好,他们似乎是被方才流动的血液刺激到了,正在周恒的脑里胡言乱语说着话。

    可周恒还是尽力维持表面的平静,他不希望格午看出来他的不对劲。

    格午不能说话,事实上,即使他能说话,但现在如此虚弱的身体,也让他开不了口。他看向周恒的眼神里,有感激,更多的,是疑惑。

    “他问你,怎么知道杨元祥对他的看法。”白西安的声音从脑后的一片嘈杂声中清晰传来,“……怎么知道杨元祥想他好好活着。”

    “林龙已经认罪了,还全部交代了。他说当晚是他主动上门找的杨元祥要钱,要钱之前还跟杨元祥吃了夜宵。但是杨元祥不肯给他钱了,他就怒火中烧,要杀杨元祥。在打斗的时候,你来了,要抢下他的刀,救杨元祥。但是没有成功。而就在这个时候,杨元祥跟你说了几句话——走开、出去、好好活着、徐林要你活着不是过来送死……你就跑出去了。你跑出去没多久后,杨元祥就断了气,林龙还是生气,于是又在他身上扎了几个口子……”周恒不敢看格午的眼神,左顾右盼地快速说道。但格午躺在床上,右手握住了拳头,不住砸着床板,他没有力气,但床板还是发出了声音。

    周恒怕他又会伤到自己,连忙上前盖住格午的拳头。他看着格午的眼睛,咬咬牙,只好说道:“……我知道你走了之后还回来了,你不仅回来了,还躺在杨元祥的尸体旁边,陪了他一晚。我能感受到……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感觉……但我还是在杨元祥死去的地方感受到了,他对你最后的心愿,就是好好活下去……”

    格午的手被周恒紧紧握着,他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手心传来的暖意。他一皱眉,眼泪便从那双明亮的眼睛中流了出来。

    窗外,云雾已经散去,月光终于照到了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