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闲云潭影花逍遥 » 第七章

第七章

    远方的天空阴暗低沉,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雨,空气闷热潮湿,到处充斥着青草的味道,潮湿木头的味道和泥土的味道。

    这里是一片广袤的森林边缘地带,大陆南部的动物之家,在层层植被的掩映之下,牡鹿和赤鹿在林间跳跃奔跑,黑豹和猞猁悄无声息穿梭其间,森林美丽壮阔,却暗藏危险,离这里最近的人类村庄也在几十公里以外。

    那是一只平原狼,棕黄色的毛,修长的身体和四肢,他正小跑在各种不知名的植被间,翠绿的植物叶片和根茎让他的身形若隐若现,他孤身穿过一片荆棘丛,尾巴在身后轻轻地甩来甩去,然后他停下脚步,停在一小汪水洼前。

    再找下去就要跑出森林了。

    他这天可不怎么走运,从早上到现在都没有发现一只猎物:“真是奇怪,它们都躲到哪里去了?”灰狼沮丧地低头啜饮清水,一肚子牢骚,都怪自己的鼻子,为什么他的鼻子没有族群的其他狼灵敏?凭什么?恐怕连最有学问的学者都没见过鼻子这么没用的狼吧。

    马儿的嘶鸣,车轮碾压地面的摩擦,倾倒声,尖叫。灰狼竖起耳朵,好在他的听觉弥补了嗅觉的不足,这双耳朵灵敏有加,连最细微的呼吸声都听得到。

    狼从水洼前直起身,水顺着他下巴上的毛流淌在胸前,然后再滴落到水洼中,声音还在继续,就在几里以外。

    这片森林人迹罕至,只有偶尔路过的旅人或客商。

    灰狼内心还在犹豫要不要过去看看,爪子却已经向声音发出的地方迈出,声响逐渐变大,在靠近那条被车辙压出来的小路旁的一片杂草丛中,透过枯黄的草叶,他看到了一队商人,倒在血泊中的男女和翻倒的马车,马匹已然不知所踪,杂乱的现场周围站着几个人,手中的刀身上还有未干的血迹。

    “老大快看,果然是肥羊!”其中一人跳上侧翻的马车,从里面寻找一阵后兴奋地拽出口沉重的木箱,“发财了老大,全是金银首饰!”木箱盖子被粗鲁地撬开,里面的东西在夕阳的照射下发出璀璨的光芒。

    被称作老大的大胡子点点头,他将刀插在原地,走上前去一只脚踩在箱子口,伸手从箱子里掏出几颗珍珠,粗声粗气道:“听说北方的商旅经常来南方做生意,带的东西足够让他们买上一栋大宅院,看来谣言是真的,地鼠,这次记你头功。”说着他将珍珠扔过去,地鼠就是发现木箱的瘦子,这人瘦得皮包骨,偏偏两颗大门牙非常突出,地鼠这个外号绝对实至名归。

    地鼠接住珍珠,兴高采烈地对大胡子点头哈腰:“谢谢老大,谢谢老大!”

    “行了,哥几个看看还有没值钱的东西,搜完之后打道回府!”

    其他几人应和着,开始在尸体中间寻找,狼匍匐在草丛中,自始至终强盗们都没发现它。

    似乎是打劫,杀人害命,抢夺财宝,这种事屡见不鲜,肚子发出一阵轻微的抗议,灰狼咽了口唾沫,打算回去继续寻找食物,趁天还没黑,说不定能捕到一两只野兔之类的,现在的它已经不想对猎物有太高要求了。

    对面不远处的草堆里,有细微的摩擦声,灰狼扭转的身子立刻停在原地,那东西的隐藏能力显然不怎么样,灰狼眼睁睁看着他被拖出了草丛。

    是个小孩,大概五六岁,幸存下来的孩子。

    他满脸是血污,混合着泪水鼻涕,脏兮兮的,原本应该得体的服装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上面沾满泥土和马尿。

    “老大,这有个小屁孩,怎么处理?”一个五大三粗的抢匪把小孩提在半空中,问大胡子男人。

    大胡子抬眼瞟了瞟,皱眉挥挥手,像赶走一只苍蝇:“杀了完事,这种事还要问我?”

    小孩在半空中胡乱踢蹬,尖声哭喊着,把身上的泥点子甩到强盗的脸上。

    抢匪弯刀出窍,明晃晃的刀尖对准小孩的腰腹,然而所有人都没料到,斜地里忽然冲出一只硕长的身影,仿佛利箭一般,不等他反应过来,原本提在自己手中的孩子消失不见。

    灰狼落地,利齿穿透孩子的上衣,将他稳稳叼在嘴里,小孩吓得抱成一团,都忘记了哭喊。

    “哪跑出来的畜生?”所有抢匪都吓了一跳,待看清之后,大胡子拦住想要上前的一人,“罢了,被狼吃掉也好过我们自己动手,反正这孩子横竖都是死,就当便宜了这畜生吧。”

    灰狼喉咙间发出低沉的怒吼:你才是畜生,你全家都是畜生。

    人不论进化到何种程度,手中握有多么锋利的武器,在面对野兽时也很难不产生惧怕的心理,听见灰狼的低吼,几个人面色有些不安,瘦子地鼠早就不知躲去了哪里。

    狼眯了眯沼泽般灰绿色的眼睛,叼着小孩转身消失在丛林之中。

    凤天楼第二层雅间,小花蹲在椅子上捧着盘糯米甜糕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拿帕子擦一下嘴:“然后呢,你把他吃了?”

    正啃羊腿的潭捕头怨念地瞪了她一眼,女孩呵呵赔笑:“开玩笑嘛,然后呢?”

    “然后……我就带着他去找人了,想说这孩子大概也不知道自家在哪,干脆找个人家托孤,我总不能整天带个孩子在林子里。”潭郢接着道,“我就想把他送到最近的人类村庄,总能碰上一两个能帮他的人。”

    于闲又喝下一大碗酒糟汤,问道:“那你这链子是怎么回事?”他伸手一指潭郢胸前的翡翠吊坠,吊坠闪闪发亮。

    “小孩临走前给我的,说是为了感谢我。”潭郢在桌布上擦擦手,将坠子塞进衣襟里面,“我觉得挺好看,就一直戴着了。”

    女孩挠挠头,有些不可置信:“可是,这也太巧了吧,谢荣真是当时你救的小孩?不对,那是多少年前啊?”

    “算起来,大概十五年前吧,遇见你们之前。”

    “原来如此,就是你过着野狼生活的那段日子吧。”于闲插嘴道。

    “我只是脱离族群出来自己生活而已。”

    “你居然没认出他来。”

    “这有什么奇怪,毕竟他鼻子不好使,想记住人的气味都很难。”

    关于那段时光,于闲和小花是听他说起过的,在经过修成人形后最初的欣喜和兴奋之后,便是更加漫长的修炼过程和生命,渐渐的,昔日的同伴和族群都离他而去,留下他独自游荡在世间五百多年的光景,潭郢生性懒散,即便在人类社会也不怎么合群,多次尝试过后他再次躲进了深山老林,打算继续用以前的方式生活下去……

    于是十五年前碰到了儿时的谢荣,三年后又遇到了同样形单影只的于闲和小花。

    “啧。”年轻的县令咂咂嘴,又给自己盛了一碗酒糟汤,“正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谁能想到又给你碰上谢大少爷了呢?不过要我说也不必太过紧张,谢荣怎么也不会相信你就是当时那只狼的,放心吧。”

    “我知道,只是……有点震惊而已。”潭郢放下光溜溜的羊骨头,喝了口茶,“当时流鼻涕的小鬼,已经长这么大了。”

    小花靠近于闲,语调神秘:“我怎么听出一股老父亲的欣慰之感?”

    于闲耸耸肩,哗啦一声展开折扇:“总感觉这家伙还有很多故事没有透露呢。”

    今晚的雨格外猛烈,山洞外电闪雷鸣,持续发出树枝被折断的声响,大雨从傍晚开始,仿佛瀑布般在洞外形成一股股倾泻而下的水流。

    已经第二天了,灰狼认为他们能在暴雨前找到这个山洞表示运气不错,男孩在最初的惊吓后,终于明白这只狼对自己并不感兴趣,它正护送自己到距离森林最近的镇子,远处能看到袅袅炊烟,他们明天就能赶到了。

    平原狼小跑着从洞外进来,它浑身的棕黄色毛皮湿哒哒的,雨水在它的爪子下方汇聚成小小的一滩,狼嘴里叼着某种类似啮齿类的小动物,软趴趴的,毫无生气。

    这两天灰狼会不时捕些野味回来,个头都不大,有时候则只有山果,男孩明白,接下来的工作就要交给他了,他顺着动物身上被狼撕出的伤口,用极不熟练的手法剥下皮毛,忍着恶心将内脏处理干净,再放到火上烤熟,

    此刻他无比庆幸自己之前贪玩,瞒着母亲藏了火折子在身上,如今派上了用场。

    没有调味料,但不妨碍男孩吃下最后一口皮肉,火堆劈啪作响,看来今夜的雨不会停了。

    灰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径自趴坐在山洞入口,发呆般盯着外面如注的水帘,冷不丁被问道:“你为什么能听懂我说的话?”

    男孩盘腿坐在篝火旁取暖,它看到灰狼的背影明显僵了一下,但它并没有回头。

    “我说饿了,你就会去找吃的,说累了你就停在原地不动……真是太奇怪了。”小孩更像是自言自语,“好吧,这也挺好的……难道你成精了?”

    小孩子的直觉都这么敏锐吗?!

    “以前奶奶给我讲过山间精怪的故事,说是动物成了精就能变成人。”小孩曲起双腿,胳膊环绕在膝盖处,“你既然能听懂我的话,那你也能变成人喽?”

    不,我不能,你别瞎说。

    小孩见灰狼的耳朵抖了抖,于是大起胆子靠近了些:“你会法术吗?会飞吗?你是男的还是女的?不对,你是公的还是母的?变成人的话会变成男人还是女人?奶奶说精怪变成人身都特别好看。”

    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身子一歪,侧身倒在地上,不想理会孩子蹦豆子般的提问。

    “啊,是公的。”

    “……”灰狼默默换了个姿势。

    小孩一个人说久了,也觉得没趣,便也倒下,后背靠着灰狼温暖的毛发,渐渐进入梦乡。

    狼轻轻叹口气,心想自己如何就管了这档子闲事呢?难道是这些年来真的太孤单了?或许他应该去认识些朋友了。

    一夜无梦。

    清晨,他们再次上路,晴朗的天空碧蓝如洗,树叶草枝间不时低落下晶莹的水珠,他们在正午时分,远远看到镇子的入口。

    狼停在原地不肯再向前,男孩明白是告别的时候了,记得母亲提起过,镇子里的饭庄是姨母开的,母亲这次的目的地就是这里。

    “你要走了,对吧。”

    灰狼几乎和小孩同样高,灰绿色的双瞳直视着他,低低呜咽了一声。

    小孩忽然在衣襟里摸来摸去,小手拿出来的时候多了一串亮闪闪的东西,一条做工精美的项链,咔嗒,它被戴在了棕黄色的皮毛之间。

    “父亲说过,来而不往非礼也,这就算是谢礼吧。”翡翠在灰狼的脖颈间熠熠生辉。

    灰狼望着小孩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镇口,低头沉吟良久,一阵明灭的烟雾过后,男人迈步向镇子走去。

    起先,那个小小的身影十分迷茫,在被第一家酒楼赶出来后,他跺了跺脚,转身又抽动鼻子,循着饭菜香气走进第二家酒楼,可惜没多久他又垂头丧气地回到街上。

    小孩走到街边卖包子的老大爷摊位前,踮着脚问了句什么,老头指指不远处的小客栈,还顺便递给他一个刚出锅热腾腾的包子。

    “谢谢您。”小孩捧着包子咬了一口,迈开小短腿跑过胭脂铺,穿过街头的杂耍表演,来到一家店门前面,男人看见门帘上写着徐记饭庄。

    男人的身影隐藏在客栈繁杂的人声中,他听到小孩抽噎的叙述,听到女人悲伤的呻吟,听到他们一同登上木质楼梯的嘎吱声……

    男孩靠在姨母的怀抱中向客栈门口看去,翡翠的光芒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