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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倔强【三】

    万籁俱寂,万家灯火尤有生息,夜里的虫儿轻言细语,窸窸窣窣如同是下着一场雨,只是瞧不见黑云汇聚成雨。一个佝偻着身子的男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老房子的院落里,窗外的灯光暗沉如黄昏时天边的红云,屋子里还有些许谈话的声音,有布满老茧的大手裹着卷烟的声音。男人犹豫许久,终究还是鼓起勇气抬手轻敲了下门,喊道:“爹,睡了吗?”

    “睡了!”屋里头那老人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一口老痰卡在喉咙里咳不出咽不下,“有啥事进来说!”

    唐建华推开门站在门前,父亲唐山震与母亲龙氏还有三弟唐建德坐成一圈。母亲腹部微微隆起,想来自己是又得有一个弟弟或者是妹妹了。父母年岁算不上高,父亲唐山震五十来岁,母亲却只有四十岁出头。唐建华见着父亲的面却又低头不语,这让唐山震尤为不喜,若不是王淑华肚子争气给生了个唐尧,估摸着唐山震看唐建华这脸色更难看。

    “这么晚了做啥子?”

    对于丈夫这态度,龙氏早习以为常,摇头笑了笑便起身抱着熟睡的唐建德进了屋,把时间留给这对别扭的父子。唐建华一声不吭地坐在父亲对面,即便是在夜间,也还是热的难以忍受,后背湿透黏得难受。好似父慈子孝这种戏码在这样的土地上难以生存,其实在整个中国大地上这种戏码应该都是少有存在,或许年长之后亲眼看着某些人被黄图掩埋才会有难么些许的悲伤。现在的唐建华自然是无法体会那种感受,他来的目的也不是与唐山震探讨这种关乎于生死的问题。

    “我想让楠楠继续读书。”

    这是唐建华说的第一句话,畏畏缩缩犹犹豫豫,不还是得说吗?反正都是要说的,只是分个早晚而已。父亲是个极其宽厚的人,只是这种宽厚是对除却唐家人之外的人,对于自家子孙,或者范围更小些就是对待唐建华是谈不上宽厚的。而偏偏唐建华便是遗传了这种宽厚,若说这几个儿子当中最像唐山震的,唐山震还是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这个人是唐建华。

    文人相轻,同行看不起同行,性格相似的两个人不是生死之交那便是相看两相厌的仇人,仇人这种说法或许是不太妥当,但终归是会长看不顺眼的。

    唐建华没能成为唐山震所期望的样子,那么唐山震便很难对这个儿子喜欢得起来。

    “凭哪样?”

    这是个问句,偏偏唐山震问得理所当然,于是疑问句变成了反问句,一句从问题里找不到答案的话于是便有了答案。唐建华正襟危坐,对于父亲这种类似于质问的话语,他听了不少,但是他却仔细地思索过这个问题,于是他顺承着便回答了这句话,“她是我女儿。”

    这么回答便够了。

    唐山震诧异于儿子说话的语气与内容,说得没那么谨小慎微,那么便有些不卑不亢的意味了,唐山震是没见过这样的大儿子的。态度是一个问题,只是唐山震接受与否又是另一个问题。

    “凭什么?”

    还是同样的一句话,只是前后两个问题意思大不一样罢了。旱烟抽着还是烈了些,不过唐山震就是喜好这种烈酒肝胆,哦,没有酒,这是烟。唐山震这么想着,烈烟这种说法应该是独此一家,绝无分号了。建华不太喜欢老烟斗,抽的还是新式的卷烟,便宜,还没那么……辣。他在衣兜里摸索一阵,掏出一支皱巴巴的白色卷烟,上下摸索后又默默将烟放回去。忽眉头一抖,原来是父亲递过来一盒火柴。

    噗嗤一声冒了团白烟,随后一阵更浓的烟从唐建华鼻腔里慢慢地散出来,然后唐建华便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眶里都是泪。唐山震噗嗤一声笑出来,说:“不会抽就不要学,以为学会抽烟就是男人了?笑话!”

    “抽不抽我都是男人,这不是爹说了算的,淑华说了才算。”缓和些之后,唐建华试着又抽了一口,这烟还是刘老头给他的,两家是表亲,自然是有些来往的。也就是这几个月,唐建华学上了这个技能,比犁田可是难多了,主要是抽得没那么像样,学不会吐出烟圈时那份淡然与忧愁,用唐山震的话说便是不怎么像个男人。

    唐山震眼角的皱纹深了些,微微挑眉,随后展颜一笑,说:“有点意思,但是……凭哪样?我是你爹,楠楠是我孙姑娘,你觉得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再说了……姑娘家家的天天出去读书,像个哪样话?你觉得呢。”

    这应该是唐山震少有的与唐建华一次性说了那么多个字,既然话多了,那便意味着对大儿子感官有所变化。有变化不意味着要认同,这是两个问题。

    “姑娘不读书,是你们那一套,楠楠是我生的,当然听我的。”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四野俱静。

    两个男人,一老一少,四目相对,两个男人都抽着烟,所以周围尽是刺鼻的烟雾。烟雾中的两个男人沉默着不说话,倏地,年长的男人笑出声来,今夜唐山震笑的次数不少。唐建华就这么冷漠地注视着父亲,深吸一口气的唐山震继续说:“你是我生的,你觉得你该听哪个的?”

    “听我自己的。”

    “那你来找我做啥子,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你可以继续让楠楠去读书,关键是……你要有那个本事!”

    气氛便冷了下来。

    这才是最关键的地方。

    来与不来在于唐建华,谈与不谈在于唐山震。

    一个来了,一个谈了,好似就该结束了,可唐建华的目的不是说两句话就走了,他得带些东西回去。

    “我有!”

    唐建华的回答不起波澜,四平八稳,气息也不曾动摇。

    唐山震又笑了,只是这次笑的是不自量力。

    “等你死了,我什么都不要。”

    笑声戛然而止,笑容却凝固在脸上。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可以。我用未来与你换现在,怎么算这笔账都不划算,只是划算与否在于唐建华怎么看。

    生意人才讲划算,庄稼人只讲事实,而父亲……讲的是问心无愧。

    两个男人都是父亲,父亲对儿子和父亲对女儿罢了,两者大同小异。

    笑容渐渐消失,唐山震放下了烟斗,放下了翘起的二郎腿,“你晓得你说的是哪样不?”

    “晓得,”唐建华直面父亲的目光,“我晓得,我还是不要,我只要楠楠可以读书。”

    “她读成哪样是她的本事,与我无关,她能不能读就和我有关。”

    唐山震觉得自己多年了未曾正眼瞧过的大儿子有些不一样,是很不一样。

    “你这是拿唐玮和唐尧来换唐楠!”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对我来说都一样,这是她应得的,我没理由不给。至于两个小的,到时候我会尽力。”

    “你用哪样尽力,再来和老子说一通狠话?到时候你又是不要哪样嘞?舍得一身活剐,你是痛快了,当个男人硬气了一回,要是这样,老子还真嘞是看不起你。”

    “我不需要你看得起。”

    唐山震默默点头,这就更不一样了,大不一样。

    “他们的,我不会少,到时候也不会找你。”

    唐建华扔掉烟头,吐了口烟痰。

    唐山震脸上笑意更浓。

    这么与自己说话,唐建华还是头一遭,没想到的是唐建华还真的敢。唐山震想不明白,也不怎么想明白。将来自己走了那一天,留下了家产得分给这几个儿子,其实怎么分他心里早有了自己的合计,现在唐建华来了这么一出,那么这算盘还得再打一次了。

    “你够有本事!”

    唐山震站起来,居高临下,盛气凌人,面带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