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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四章风雪夜归人【三】

    王淑华招呼孩子们睡去,又披上围裙烧起炉灶,热了热白天剩下的一些菜,看着分量似乎不够,便又上那边的阁楼上去割了一块半肥半瘦的腊肉,热起了锅便忙碌起来。唐建华找了些自己的干净衣服给男人换上,将他军绿色的背包放在一边。男人捧着热茶低头抿了一口,然后看着唐建华,“大哥……”

    “你先说哈,咋个回来啦,你不是……在南越嘛?”唐建华打断了男人的话,弟弟唐建城早年参军,后来听说七九年的时候上了南越的战场,这些年却没再写信,老人都以为这儿子死在了军营里边,为此两个老人伤心了许久。只是这突然间又回来了。唐建华自然是高兴的,见着几乎算得上是死而复生的弟弟,这欣喜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做好了最后坏的打算,突然之间唐建城出现在这里,在这个风雪夜。

    唐建城忽然跪倒在地,死死地抱住唐建华的腿,紧紧捏着裤腿的边沿,十指风干的龟裂未能完全愈合。这个只比唐建华小四岁的男人泪流满面,痛哭流涕。

    “大哥,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好几次子弹从我的脸上划过,我不敢过去,班长就踢了我一脚,我摔进土里,我趴着……装死,我看到班长的手飞出去,落在我的面前!我真的不敢向前走了。”

    “大哥,你不要告诉老爹好不好,我不想丢掉男人的尊严的的,可是我真的怕死,巧珍一个人在屋头,你也不想看到她守寡对不对……”

    “我才二十几岁,大哥,我不可以死!”

    “我跑了,我从国华的衣服里捡起几块钱,我趴在地上装死,哪个都没看到。仗没打完,他们走了,全身都是血,都是肉……我不晓得我跑了好久,我不敢穿军服,跑到一户人家偷了几件就跑。我不想人家说我是懦夫,但是我真的还不想死……”

    “我求你了,不要给老爹讲,他会打死我的!”

    唐建华梗塞得说不出话来,王淑华收拾好灶台上的一切,揭开围裙挂在墙上的钉子上,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站在丈夫的身后深深地看着地上痛哭的男人,一句话也不说,没有上前去扶他起来,也没有安慰。她没有经历过战争,没有经历过硝烟。老人说战争的残酷并不能打动这个女人。大概是男人一旦懦弱起来,女人都会嫌弃。

    作为大哥,唐建华不可置否地拥有私心,他无法说什么“誓扫匈奴不顾身”这样的话来。能够活着回来就是他们最大的期盼,离家好几年,世事变迁无常。生者不必留其名,死者莫哀。

    他扶起唐建城,挽着他的双臂,亦是不住泪眼模糊。若是弟弟战死沙场以英雄之资归来,他或许会自豪,或许会骄傲。可若是他安然无恙归乡,没有背负功名,只作为一个远游的游子,踏足家乡。这才是他最大的期盼。

    活着,比什么都好。

    “你放心,爹不会说你的,这几年爹经常念你,说是建城在队伍里面也不晓得过的好不好。七九年动荡,你走了这好几年,也没说写个信回来。走走走,我和你去,不要怕!”

    唐建华忽然发现怎么也拉不动脚底生根的弟弟,冬夜的风拍打门窗雨雪自门缝中透入丝丝缕缕,屋子里的火炉熊熊燃烧的火焰烧不尽这个冬天的灰烬。唐建城不肯挪动脚步,他知道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哪怕离去了快十年的时间,他仍旧对记忆之中的那个男人心有余悸。

    最亲的人之间是由一种说不出的感应的,唐建华知晓建城心中所想,于是上前去拉住建成的手臂,“巧珍一个人在家这么些年,老人的起居大多是她在照料。不管是犁田还是栽秧,都是她一个人在忙,我们有时候也去帮着做一点,始终是个女人家,担牛屎粪她没那个力气,就用背篼去背。野猪塘那些地方她也去背柴,这是个好女人,你应该去看她。”

    沉默是逃避的利器,在羞愧面前可以当作遮羞布。可谁都晓得,一个男人的自尊有多强大就有多脆弱。

    风在拍打着门扉,屋顶的瓦片被风吹落,摔了个稀巴烂。

    恰如建城的心,随着这具穿越了近半个中国的身体而颤抖,大概是冷风钻进了领子里。

    雪落在建成的头上,像是时光快了很多,须发皆白。沧桑的男人和兄长一前一后行走在风雪中,手里打着葵花杆,敲开了老龙沟那座孤独的房子。女人大概是睡了,睡眼惺忪地打开门,下意识喃喃自语,“建城来啦……”

    本能驱使着她转身进屋,揉搓着朦胧的睡眼。

    刹那间恍如电流窜入脑海,女人转身时已经泪如雨下,死死地抱着男人嘶声哭喊,紧咬着男人的肩膀。

    建城没有说话,僵硬地抬起手轻轻抚摸刘巧珍的后背,温柔地拍打。

    雪还在下,女人还在哭。

    老人顶着棉袄打着灯站在门口,妻子在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咋个了,半夜哭个啥子?”

    唐建华将妻子龙氏推入屋内,“没得事,回去睡觉。”

    待妻子将闻声起来的小儿子唐建德招呼着回去睡觉后,唐建华却没有回屋,而是接着无力的灯光注视着儿媳妇拥抱着的男人,点燃了腰间的烟斗,风灌进鼻腔内,他捂着嘴压抑着轻声咳嗽,在女人的哭喊声里,谁也没看见这个日渐苍老的老人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巧珍拉着男人进了屋,建华站在门口久久不语,侧身过去才看见在风雪中伫立的父亲,于是向父亲走去,将父亲肩上的棉袄拉紧了些,眉宇间有些不快,“风那么大还出来搞哪样?”

    唐山震没有回答,反倒是一笑,“建城好久来的?”

    “没好久,你前脚走他后脚就来了。”

    唐山震哦了一声,吐出一口强呛人的烟雾,叹息一声便坐在门槛上,望着无边的夜,深邃的眼眸里不知藏着好多的心事。风钻进屋子里,油灯的火焰拉扯着壁板上老人的影子,越发地佝偻起来。

    “他是不敢来看我?”

    “嗯。”

    唐建华点头,坐在父亲身旁。

    “今年不好啊,今年不好。”望着看不尽的雪,“马力走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孙孙遭了牛拱,就因为我贪这杯酒。听说二十三那天淑华在乌江烧了个蛋?”

    唐山震在门槛上敲落烟灰,草烟就是这么的烈,哪怕经过了肺部的过滤,喷吐出的烟雾还是让唐建华止不住地咳嗽。唐建华嘿嘿一笑,或许是在笑儿子的年轻,又或许是在笑自己在变老。

    尽管每一个人都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们都会老去,世界逐渐在眼前眼花缭乱,看不清脚下的路,也看不清眼前的人。可并不是谁都可以坦然接受自己变老的这个事实,很残酷的,对吧?

    是啊,这世界本就是这么残酷,对谁都不会偏爱哪怕是一点点。

    唐建华点点头,也给自己点上一根烟,父亲却夺过了他手中的火鸡,笑着将自己的旱烟递到他眼前,“试试这个?说不定以后想抽都抽不到了。”

    烟斗的陶瓷被唐山震磨得发亮,竹子做的烟干棱角分外柔和,恰如每一个都会老去的男人,不喜纷争,不喜喧嚣。

    唐建华笑笑,洋溢起笑脸,结果旱烟狠狠地抽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在口腔里肆意地翻滚着,流进喉咙里刺痛稚嫩的壁肉。唐建华剧烈地咳嗽起来,将旱烟归还给父亲,捂着胸口久久无法平息。看着呛出眼泪的建华,唐山震像个成功做了个恶作剧的小孩般笑了起来,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然后说:“抽烟这事,不能急,就跟新婚洞房一样,急忙忙脱裤子钻进被窝动两下就没动静了,媳妇不满意嘞你自己也不满意,所以说要慢慢来,小口小口的,衣服要一件一件脱。”

    建华被父亲说得一阵汗颜,撇开头装作没听见的样子,自顾点上了先前捏在手里的烟,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这种近乎小孩子的表现只在最亲的人面前才表现得出来。唐山震就只是笑笑,然后吧嗒吧嗒抽着,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说,这句话他只藏在心里。

    “烧蛋的怎么说?”唐山震低头看着脚尖,一粒雪花正好落在脚面上,迅速地化开。

    唐建华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抽完了这根烟就回了家去。

    ……

    第二天,大年初一,要给逝去的先人们上香,祈求来年的幸福和丰收。农民就是这样,将希望寄于上天的喜怒与祖先的荫泽。但凡是遭受了灾难,那定然是做了什么昧了良心的事,所以大多数人都谨小慎微地生存着。

    这个时候上香大多是留给小辈们做的事,两兄弟拎着装着香烛的袋子前往先人的坟冢。生前无论多么显赫,死后仍旧是黄土一堆。唐尧作为年龄稍小的一个,苦差事大压在他的身上,大哥唐玮受伤还未痊愈,而这种事又多是家中男丁做的,唐楠要洗碗,要照顾小妹唐北。

    祖奶奶陈氏离唐尧家最近,几乎是爱着门户的邻居。宅基地挨着祖先的坟茔并不会让人觉得不好,倒是会觉得离逝者近一些会多沾染福泽。

    犹记得祖奶奶是龙溪的大户人家的小姐,听爷爷唐山震提过一嘴,那是祖爷爷是个读了些书的男人,在唐尧的想象之中,这就是典型的富家小姐爱上我的狗血剧情。父母不同意,小姐毅然出嫁,后半辈子过得不好不坏,两位老人先后离世,谁也没有多等谁一步。

    这样平凡的爱情故事每天都在上演,观众不同自然无法做到感同身受。

    祖爷爷葬在老龙沟的另一面,挨着唐建城家。

    原本唐山震是要将两位老人合葬,只是后面离开的父亲说要葬在建城家,这样对子孙好。

    所以两个孤独的灵魂只能日夜相望。

    苔子田是一个小山坡,山坡上野葱极多,在春日里采摘来混着腊肉一起炒那便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美味。隔着烂泥田的另一面是一片土,靠着崖壁的一段坐落着以做孤坟。唐尧他们来的时候早有人在这里烧香了,安家的四个兄弟和安雅点燃火炮跑到一边,穿着花衣棉袄的安雅小脸通红地望着火药燃起的烟里的唐尧,微笑着露出洁白可爱的虎牙。

    着坐孤坟大概是唐家和安家唯一的纽带,也是唐尧和安雅之间的纽带。

    唐尧不晓得这座坟里的老人是谁,只晓得也应该叫一声祖爷爷。

    唐山震说这是当年唐家迁到贵州时接济他们一家的恩人,所以那位如今住在唐建德家旁边的邻居嘱咐后人一定要每年都为这位恩人上香。现今一直延续到了唐尧这一代,或许还会继续下去,直到他们都离开了这个山沟。

    安家四兄弟神气扬扬地扬起下巴,这年头能买得起火炮的人家依然很少,唐尧想要见到火炮大概只能等到那户人家摆了酒席。等到火炮的烟都散了去,唐玮才和唐尧过去点燃烛火插在松软的泥土里。

    “唐尧,你也来啦!”安雅开心地跑过去帮着兄弟二人整理黄纸,一张张撕开。一双大眼睛悄悄地盯着唐尧看个不停,唐玮挪了一步给安雅留下足够的空间。

    “谢谢玮哥!”,安雅展颜一笑。

    唐玮笑笑,“没得事。”

    “哟,唐尧,你们上坟都不带火炮嘞啊!”安建设抱着双手饶有兴致地盯着唐玮看。唐玮转过头冷冷注视着安建设,顿时安建设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将剩下的话吞进了肚子里去。唐玮能打,而且下得了狠手,这四兄弟都是晓得的。

    “你怕他搞哪样嘛,上回着牛拱了还没好的!”安建邦冷笑着看着唐玮不太自然地蹲在地上。

    这一辈小孩的恩怨不是一两天了,反正都是相互看不惯。唐玮和唐尧见不得他们显摆,而这四兄弟见不得唐玮两兄弟太装,在学校里得不到他们的恭维。

    很多时候人就是这样,越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想得到。

    唐玮注视着安建宏的脸,随手在雪地里摸出一块石头,掂量着望向安建宏,嘴角咧开,“你可以试试看。”

    在座的谁都晓得唐玮是个敢下死手的人,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

    安雅悄悄扯了扯唐尧的衣袖,不安地望着四个哥哥。

    唐尧兀自摇了摇头,他不喜欢安雅,也不喜欢安家的这几个烦人的家伙。

    有些人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需要任何的理由或者是借口。

    安家的四兄弟站在原地跃跃欲试,始终没有一个人感上前。

    “雅儿,走,回家!”

    安建宏招呼着不情不愿的安雅往回走,唐玮注视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原地,渐渐远去,雪地上只留下一串密密麻麻的脚印。

    昨夜的雪很厚,踩在脚底很软,像是踩在云朵上。

    没有谁站在云端踏过云,因为这样说会显得很浪漫。

    “哥,你知道云是什么味道嘛?”

    唐尧仰起脸看着面色哈有些苍白的唐玮,声音轻轻地,像是雪在脚底散开。

    “不晓得。”

    “你有给琪琪姐讲嘛?”

    “讲哪样?”

    “不晓得。”

    唐尧走在后面,默默地注视着唐玮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