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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哭泣的男人

    归家之后却是午后,一家人清点行装,淑华也不再提还钱的事,倒是唐玮昨天夜里下塘救人今日伤口隐隐有发炎的症状,淑华也就赶进拉着唐玮去建诚家找她家媳妇刘巧珍帮着处理伤口。

    过了老龙沟就是刘巧珍和唐建诚的家,宅房之外先人墓前烛火摇摆,黄纸灰烬在血水中却是稀稀拉拉恍若烂泥,淑华也来不及看这些,直接扯开嗓子喊了起来,“他二娘!他二娘……”

    建诚回来这几日晓得的人不多,大概“逃兵”一词在清溪这些人看来是无法容忍的,建诚也闷着脑袋将门前屋后的杂草清理个遍,也自己动手砍来木头要将屋内屋外翻修一些。

    淑华直接推门而入,恰见着夫妻二人围坐于桌前吃着午饭,见着大嫂过来,建诚自是热情,起身就另外取了两个碗过来招呼母子二人落座一起吃饭。淑华忙拒绝,“他二娘,你帮我看哈唐玮这个伤口咋个回事。”

    说着唐玮也兀自上前撩开了厚重的衣衫,露出了有些发黄的纱布,隐隐有些发臭。刘巧珍直接关上门,走到唐玮身旁说:“衣服脱了先。”

    很是爽利脱掉上衣,唐玮靠近炉子边坐下方便二娘查看,随后便听得二娘有些生硬的声音,“你咋个回事?是不是洗澡了?医师不是说不能洗澡的嘛,你硬是不听,现在发炎了,你晓得这药好贵不?”

    “你咋个说话的,大嫂又不是外人,唐玮是我家侄子,你还说哪样钱不钱的事情!”建诚听得妻子这般言语,一家人竟还如此分外人,便有些气愤,于是便大声说了一句。

    刘巧珍见丈夫竟然对自己凶了起来,顿时委屈叫道:“是,你在部队不愁吃不愁穿,我呢?我一个人犁不动天,背不动米,挑不起水,嫁给你你和我待过几天,现在是好啊,混不下去了就晓得回家,一天这样不做那样不做,就晓得窝在屋头,你是大姑娘见不得人还是咋个样嘛。我就靠这点本事给人家抓个药打针吃饭,你现在要做好人,没得饭吃我看哪个鬼管你!”

    刘巧珍多年委屈一蹦而发,顿时鼻涕眼泪横流,也不管唐玮的伤口如何,数落起建诚的不是来,也不管桌上丰盛的饭菜,坐在椅子上大哭起来。

    “你再给老子说一句试!”

    啪的一声建诚一巴掌甩过来,刘巧珍脸上已是几个鲜红指印,男人的怒火燃烧起来要将女人撕碎,淑华想要去拉扯,忽然间刘巧珍冲上来张牙舞爪撕心裂肺,她的指甲和牙齿是她的武器,缠绕,捶打……

    刘巧珍会的招式不多,唐建诚固守城池。

    一瞬间两人的角色颠倒。

    刘巧珍在发泄,发泄这些年她所有的委屈和怨恨,婚嫁不久便离家的男人和婚嫁不久便独居的女人,这个时候纠缠在一起,缠绕在一起,可以听到刘巧珍的痛哭,可以听到她的呐喊。

    唐山震拄着拐杖推开门,建诚便捂着脑袋蹲在地上,敲过一棍之后,唐山震不再说话。终究还是老父亲尤有威严,自老马西去唐山震似乎日益消瘦,只是作为儿媳的淑华却看不出来,只晓得大概是公公年岁上去身体便不复从前。

    “爹(爷爷)。”

    后背见着平日里凶悍的唐家主事人,很自觉地便有些惧怕。

    正争吵的建诚夫妻也不再剑拔弩张,这女人只是无力地坐在地上凄声哭泣,谁晓得自己任劳任怨几年到头来这没良心的男人竟是动手打自己,若是早些晓得嫁到唐家来是这光景,那还不如换个好人家。

    现在刘巧珍的心里啊,只觉得分外委屈,嫁给一个不懂得疼惜自己的男人。

    唐山震不怒自威,拄着拐杖抬起手便是一声清脆,建诚自知理亏也只受着,在脊背微曲的老爹面前低着头一声不吭,今日里这事说不清谁对谁错,清官也难断这家里长短,唐山震盯着自己儿子,老树松弛般的面颊如被风吹皱的湖面,被旱烟熏了多年的鼻息厚重如冬日从山峰倾泻的冷风,拐杖从高空划过,建诚双膝跪地,冬日里的地面被寒气冻得坚硬,建诚却觉得这比战场上的砂石来得猛烈,不晓得是身体的感官还是精神的刺激,建诚依旧是没有说话。

    “六十年老子没做过亏心事,唯独对不起巧珍!嫁到我唐家来没享福,你自己看看这家头是哪个整的,有哪点不如你这龟儿子的意,有哪块田没种好,有哪间屋没扫干净!哪个女的愿意为你守几年活寡!”

    唐山震说一句便抽一棍子,唐玮哪见过这模样的爷爷,本能地靠近淑华不敢说话。这时候淑华也不敢出言相劝,这几年下来,书淑华也晓得公公性子执拗,威严不容侵犯,只得干巴巴看着,也不敢离去。

    唐山震这一番恳切言语之下,巧珍只想把这些年所受的委屈都给发泄出来,这没良心的男人怎能狠得下心动手打自己?亲嫂子怎就不能收钱了?若是亲嫂子都不愿接济一些,这些年哪能活得下来?又哪能操持这一大家子!

    “我晓得错了。”

    细如飞蚊的声音响起,在巧珍的哭声下显得微不足道,也不晓得唐山震是否听到。

    “我不晓得送你参军是我错了还是对了,现在来看是错的!万幸你活下来了,巧珍还有个盼头。男人仗着力气打女人是最没有男子汉气概作为,这放在以前是被人看不起的,建诚,你要晓得,巧珍再如何不对你也不能动手打人。”唐山震念书不多,道理却也晓得分明,“一个男人的力气不应该花在女人的身上,这几天你一不出门二不做事,既然回来了就不要怕人家的说闲话,你心头不安逸我这个当爹的晓得,你不要管其他人咋个说,只要你自家心头有个数,逃兵不可怕,怕的是你这一逃就是一辈子。你要是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也没人看得起你了。”

    这是唐山震少有的温和的时刻,渐渐地他也看开,人生诸多烦恼事,哪能事事顺心,不求儿孙闻达诸侯,但求平安喜乐,但求百病无忧。

    如此而已。

    建诚头越低,似折断的枯枝耷拉着无力的脖颈,干硬的水泥地溅起湿痕,慢慢地扩散,被屋子里的热气蒸干,满屋子都是悲伤。

    建诚紧抱着父亲小腿,眼泪鼻涕挂在脸上,“爹,我晓得错了,求你不要说了。”

    唐山震忽然恍惚,涕泪横流的儿子跪在身前大哭的模样只在这娃儿还穿着开裆裤调皮捣蛋时被自己打哭时见到,多少年了?唐山震记不清,谁还记得那么久远的事情啊。眨眼间儿子长大离家参军,他不觉得从战场上跑回来是多么丢人的事情,能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

    时间流淌,唐山震一语不发,刘巧珍的哭声也渐渐弱了下来,四野俱静,唯窗外风声骤急,白日里有飞雪降临人间,满世界都是白,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的大雪纷飞。唐玮抬起头看到了漫天飘絮,咧开嘴笑起来,似乎先前的紧张不着痕迹的就已经消失不见。

    龙氏倚靠门槛看一眼便离去,也不晓得想的什么,回头时撞见往里瞧的小儿子唐建德,以眼神组织了儿子的张望,踱步回了屋子去,捡起火钳挑开柴灰掩埋的炭火,锁上柴门的门闩,端了个小凳子坐在火边出神地望着炭火,带着浅紫色的火焰炸裂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老头子回来时建德已经窝在柴扉之间熟睡,嘴角挂着笑,如此无忧无虑,唐山震与老婆子坐在一起,紧跟着唐怡诞生的小女儿在旧棉絮做的襁褓之中也睡得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