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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桃浪甫尽

    时维四月,桃浪甫尽。

    阮深坐在镜前,任凭竹喧梳理着稠墨云鬓,双眸凝着院里的槐树。

    烟雨偷乖,缠着槐香,不如那人走时果决。

    “夫人可是在想将军?”

    竹喧从妆奁里取出篦子,察觉到阮深的失神放空,笑着打趣道。

    这倒也是。

    换作其他女子,郎君新婚之夜匆而离家,行军西羌,甚至来不及喝那合卺酒,叫谁谁不恼?

    也就是自家小姐,末了一脸淡定不提,还不忘嘱托将军山高路远,珍重性命。

    “不想,想他作甚?”

    阮深被戳到了心思,嘴硬反驳。随手捏起盘子里的一块槐花酥,却迟迟未放入嘴中,透过这槐花香,竟又想起了那人新婚之夜靠近她时,气息清冽,烫红了她的耳。

    阮深望向荷莲纹镜中的自己,玉簪粉面,眉若远黛,樱唇溢红,相比下,京城最近兴起的那些坊间美人也不若如此。

    隧满意地弯起唇角,理了理碎发。就凭自己这样貌,纵然婚前无爱,待那厮归家,也定能给他迷个七荤八素,然后过上举案齐眉、相夫教子、含饴弄孙的和美日子。

    正七拐八拐地胡乱想着,耳边蓦然传来莲动欣喜的声音。

    “夫人!夫人!”

    随之即来的便是小丫鬟凌乱的脚步声。

    “莲动!怎生在夫人面前如此不守礼?”竹喧轻斥。

    “无事。”阮深瞧着莲动跑得红扑扑的脸蛋,脸上也生了笑意。

    小丫鬟鬓边的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上,莲动却大大咧咧毫不在意,随意将湿发绾在耳后。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竹喧莲动是从娘家跟过来的陪嫁丫鬟,打记事儿起就侍在她身边。竹喧稳重,莲动欢脱,一动一静,也是极好。

    莲动稍稍稳了心神,喘了口气,压抑不住兴奋道:“夫人,来信儿了!将军胜了!”

    未来得及入口的槐花酥应声落地,碎得一室清香。

    胜了!

    这场长达半年的战争终是结束了。

    他当是胜的。

    大周最年轻有为的定渊将军,岂有败给羌人之理?

    “瞧!夫人定是高兴坏了,想来将军不日就要归京了。”竹喧闻言也是欣喜万分,“夫人的脸色都红润了许多呢!”

    “胡说罢,分明是胭脂染的色。”阮深眼睫轻颤,遮住内心的情绪,虽是这般说道,眼睛里的溢彩却是骗不了旁人。

    两个小丫鬟互相瞧了对方一眼,也不拆穿。

    小姐嫁人后虽是稳重了些,但还是沾染着十六岁少女的易羞无邪,新妇含羞,显得愈发动人。

    “夫人,魏氏方才托人来说她今日有事脱不开身,但寺庙巡礼一事是早就定下来的,拖不得……”

    “我也用不着她说。”阮深满不在乎,官家小姐的架子摆的极高。

    这魏姨娘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要不是元姨去得早,这府里哪有她说话的份。

    晋元王府是大周的异姓王府,祖上跟着始皇帝打下了江山,故册封为王,盛极一时。

    然到现在,已成颓相,好在与阮家联姻,稳得了阖府地位。

    晋元王不知何故毅然请退,如今更是清闲度日。不过又因其年少时曾相救于皇帝,偶尔在圣上面前也说的上话。

    王妃元氏出于将军府元家,是元家的嫡长女。

    当年珠联璧合,也是得世人叫好,可怜元氏体弱,在阮深还没嫁过来的时候,便已故去。

    后来侧室抬正,这侧室也就是魏氏,成了阮深名义上的婆婆。

    提起这遭事,阮深就心烦。

    无他,两人就是不对付。

    “竹喧莲动,须臾备车罢。”阮深吩咐道。

    莲动闻言笑应,一溜烟跑了出去。

    竹喧失笑,莲动这般冒失劲也是不曾变过,随即从门边拿起油伞,跟了上去。

    甫一出门,迎面撞上了怀瑾。

    “竹喧姑娘,夫人可是知晓了?”怀瑾瞧着侍女愉悦的表情,问道。

    怀瑾、握瑜二人是将军手下的得力侍卫。此次带军前往蛮夷之地前,特许怀瑾留京。

    “自是晓得了,夫人今日要去相国寺巡礼,”竹喧喘着细气,答道,“正要跟你说,赶巧遇到了。”

    “有劳竹喧姑娘了,我这便去准备。”

    一切收拾妥当,细雨稍停,阮深一行人出了晋元王府的正门。

    如今这大周姓周,周天子虽年未老,但力不从心,靠着丹药续着命。朝廷也是人心惶惶,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就是不知何时这位尚且中年的皇帝便要鹤驾西天了。

    而皇位最终的归属,成了两派之争,一派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一派是野心勃勃的三皇子。

    晋元王膝下二嫡一庶,皆为儿子。

    嫡长子随其舅平西将军上了战场,战功赫赫,至今日,俨然成了大周最年轻的将领。靠着这位世子,颓颓王府隐隐有“大翻身”的势头。

    后得圣上恩典,赐婚当朝相府嫡女,阮深。

    相国寺坐落于京城东南,古庙依青嶂,实属敬顺仰止之地,观星忘气,得妙法真如,灵光长此镇京城,是以不少官宦贵女前来焚香拜佛,或祷平安,或祈姻缘。

    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山脚,甫一下车,一辆马车紧跟着停在旁边。

    但见一女子由婢女搀扶着下车,温声喊道:“阮妹妹。”

    来人是冯宛,当朝太傅的嫡孙女,与其他京城贵女的傲气不同,这位冯家小姐许是出自书香世家的缘故,韵中生韵,平添了一份淡然的气质。

    冯宛年已十八,听闻上门求娶的京门贵公子不在少数,却不曾有过婚嫁的传闻。

    世人皆道冯太傅稀罕孙女,舍不得孙女早嫁,说是如此,其中的门道谁又能说得清?

    “冯姐姐。”阮深客客气气回道。

    阮深与冯宛相交于幼时,算得上熟稔。许是年龄相仿,皆出身贵门,从小到大难免被人拿来做比较。

    比较便比较吧,定是有一人较一人高才叫比较。

    论才学,教过的先生都言冯宛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才女,至于咱深姐儿,先生想起授课那些时日便顿感头疼。

    论女红冯宛胜了,论声律阮深……也赢不了,书画还马马虎虎,论舞艺这还是算了罢。

    恐是唯一胜的就是相貌了,真要先生夸夸阮深,皆道小女娃长得明眸皓齿、玲珑可人,讨喜得很,大了必是佳人绝色。

    “瞧我,许久未见妹妹,如今因一时高兴却失了礼数,该称妹妹世子妃了。”说罢,就要行礼。

    阮深静待冯宛规矩礼毕,才不紧不慢上前一步:“冯姐姐多礼了,这些个繁文缛节你我姐妹私下计较什么。”

    冯宛闻言低垂着眼睫攥了攥手帕,再一抬头淡笑道:“世子妃说的是,是我疏忽了。世子妃可要上山,不如一道好了,咱们姐妹间也好说说话。”

    阮深明面上大方温婉地浅笑嫣嫣,心里却提不起什么兴趣。

    ——又得虚与委蛇,左右逢源。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交谈着到了寺前。

    “听闻世子打了胜仗,不日便要归京,世子妃是个有福之人,冯宛在此恭贺了。”

    “确实有福气,”阮深笑眯眯地应着奉承话,这话她不跟冯宛争,自己就是有福之人。

    抬眼望了望相国寺正门的匾额,阮深回头嘱咐竹喧道:“待会别忘了捐些香火钱。”

    “嗯……给佛像多塑几个金身也行。”阮深想了想补充道。

    竹喧应下,便去请香。

    冯宛身后的一众婢女闻言一惊,就连冯宛也忍不住侧目。

    塑几个金身说得轻描淡写,仿若谈论今日天气如何。

    遂不由感叹,晋元王府虽是不及盛时,但这财力还是让人望而却步。

    冯宛眼眸流转,瞥到林后影影绰绰,状作无意地低声吩咐了婢女几句,后道:“如此,冯宛还有事便先行告退了。”

    阮深客气地回道:“姐姐有事只管先去忙。”

    待冯宛离去,阮深朝怀瑾道:“佛门重地,也没什么事乱,你且在此等候罢。”

    寺内多女眷,怀瑾一个大男人跟着确为不妥,遂领命,隐去了身影。

    寺院中小引持已等候多时,打远儿瞧见来人,微低首上前给阮深行了个佛礼,带着三人从右门进了寺庙。

    “夫人不先去巡礼吗?”莲动疑惑道。

    “许是夫人还有其他要紧事呢!”竹喧似是看透般打趣道。

    “难道……夫人要求子?”莲动捂住嘴,搞怪惊异道。

    阮深微微红了脸,回头敲了敲莲动的头,“你呀……净说些胡话!”

    “奴婢哪里胡说了?呀!夫人害羞了!”莲动揶揄耍笑道,“不过夫人生得绰约,着实好看,世子也是谪仙般的人物,生出来的小娃娃不知有多好看呢!”

    阮深脸愈发殷红。

    没想到自己的心思叫这两个小丫头猜了去。

    上次归宁,母亲便一直拉着自己的手说谁家又生了个大胖娃娃,又道相国寺姻缘灵验,月老照应,容不得阮深说旁的,非要阮深抽空虔诚拜拜。

    听莲动这一打岔,思绪亦忍不住想到了以后,待那人回来,就要……圆房了吧。

    母亲婚前偷塞的画册,阮深虽也翻过,但每每翻看几页,看着图中男女怪异的姿势,总是羞的很。

    不过阮深还是看完了,并对于真实情景表示蛮好奇的。

    适逢春日,求取姻缘的官家不少,多是夫人带着女儿,来求个好夫婿。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阮深净了手,从僧人手里取过写着二人名字的红绸,垫脚挂在了树上。

    还特地紧了紧系扣,生怕被人蹭掉或被风吹走。

    忽见一行色匆匆的小厮径直就要上前来。

    莲动见状伸手阻拦:“哪里来的小厮,胆敢冲撞世子妃!”

    “这位姑娘行行好,我家小姐实在是遇到了事,小的这才斗胆来请世子妃帮忙言道几句。”小厮作揖,一脸恭敬道。

    “你家小姐是……”竹喧问,身为阮深的婢女,自然也没少跟其他府上的下人多走动,只是这小厮,脸生的很,不曾有印象。

    小厮忙答道:“我家小姐是冯太傅的嫡孙女。”

    冯太傅的嫡孙女……冯宛?

    阮深疑惑,这才刚分开一刻钟,遇何事何故需要自己帮忙。

    阮深掀了掀眼皮子,打量着跟前的小厮,一脸焦急倒不似假,便随口问:“冯姐姐可是遇到了何事?”

    “这……”小厮一脸为难,左右顾首看了看周遭的人群,细声细气地有几分宫中小太监的语调,“有些事不便在外头说道,还请世子妃随小人移步。”

    阮深虽算不得什么大才,人却也是脑子活泛的主,心中顿时有了几分思量。

    “我有些倦了,不想掺和事,劳烦小哥再寻旁人罢。”

    阮深摆摆手,一脸无趣。

    “这……”小厮掏出手帕擦了擦额上的汗,随即像下定决心一般,“是这样,闻家小姐今日也在寺内祈求姻缘,与我家小姐起了争执,我家小姐也道了歉,谁料闻家小姐就是不依不饶。这不是想着世子妃与闻家小姐交情深厚,我家小姐也是没了办法,才望您出面斡旋。”

    左一个闻家小姐,右一个我家小姐。

    好在阮深听懂了。

    闻鹂鸣?求姻缘?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阮深眼睛放光:“如此,我便随小哥走一趟罢。”

    莲动没忍住笑出声,自家夫人这哪里是去斡旋,八成是看戏。

    “竹喧,去叫怀瑾来,要是打起来好拉架。”

    三人皆未注意,话音落后小厮一霎的表情变化。

    “带路吧。”阮深抬了抬下巴示意。

    “世子妃请,就在寺后禅房。”

    步行数百步到了寺后。

    与相国寺院里的人头攒动不一,寺后僻静的禅房兴许是曲径通幽的缘故,花木深深,万籁都寂,惟有敲钟击磬之音。

    房前有一深池,被屋室三面环合。或许是少人问津的因由,池水尤为清冽。日光渐西,斜影布满石上,又因着周遭寂寥,多了几分悄怆幽邃。

    静的很,没有阮深期待中狗咬狗的声音。

    行到一处毫不起眼的禅室门前,小厮半弓腰,伸出一只手,掌心平摊指向门内:“世子妃请。”

    阮深不动,微微眯眼而后道:“官家小姐皆有单独的静室,何故来这档子地方?”

    虽是问句,却多有笃定。

    小厮不答,仍道:“世子妃请。”

    “夫人!”莲动也是护主的,一察觉到不对劲,便侧身挡在了阮深前面。

    “许我猜猜,你不是冯宛的人罢,”说完,阮深安抚性地拍了拍莲动的手,目光转向室门,似是透过门看里面的人,“我已至此,何不出来与我相见?”

    屋内的人笑了。

    是道男声。

    “阮深,几月不见,你还是这般聪惠机敏,叫我心念……”

    阮深笑了,“是你啊,挺会编故事啊?”

    “没,是真事,不过不在这里,”屋内人笑了,“你若想看戏,我把她们绑来再给你演一遍如何?”

    另一边,竹喧会了自家夫人之意去寻怀瑾。

    未到寺外,却见不少侍卫带刀涌入,腰间挂着牌子。

    婢女脚下的步子越来越乱,心中莫名的不安。

    忽见一隼鸟划破天际,凶性尽显,肆意尖叫着俯冲而下,将一鸽子无情啄下掉入乱林。

    竹喧脚下一软。

    又闻寺内慌乱,锣声阵阵:“救人呐!有人落水了!”

    “快来人!就在寺后禅房!”

    竹喧“哐”一下跌坐在地。

    乱云低薄暮,日西匿,笑人岑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