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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2【隔墙有人】

    李进忠回得宫来已仨月有余。

    每每回想起去年那一段不愉快的四川之行,心底依然起伏不已。但他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忍,把一切恨、一切仇埋在心里,不叫人看出半点端倪。反正老话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虽不是君子,但忍得十年报仇,对他来说,没有一点压力。

    说来还是秋月那封推荐信又救了他一命,怎么说?还不是徐贵那千杀的狗阉,回来后不久又把他告到了司礼监,说什么他私往四川,乞行重法。捏他娘了个逼的!原来他是邱乘云的掌家,怪说不得,在四川所遭的那些罪,全是他在背后捣的鬼。

    宫里不是玩意儿的多了去,但豪爽耿直之人也不少。得亏他命大福大,如今在马谦手下,有他罩着,自然免了不少皮肉之苦。这恩他得记住,还有秋月,等以后发达了,定然百倍奉还!

    不过这马谦也是有意思的很……

    “马监理,喝着啊,别停,老贾这好酒多。”宫里谁不好酒?这马谦好酒居然不知廊下的老贾。做的酒可不比御酒房的差。当然,人老贾也是御酒房出来,酿酒有秘诀。

    马谦本来垂眸沉思状,闻言抬起头笑了笑,打趣道:“今儿托你的福,饱了口福……又饱了耳福。”这马谦一中等个子,精瘦,削脸,一道剑眉入鬓,配上一双丹凤眼,看起来斯斯文文。

    李进忠一听就明白他在说什么,也笑着回道:“说真的哈,那二位也太粗心大意了吧?就不怕隔墙有耳?还都穿着官服呢。”

    “呵~,他们应该不是粗心,而是没料到。想必老贾这平日里少有人往来,所以就以为没人。但谁料到你这人也是个酒鬼,不都说好酒不怕巷子深吗。”

    “嘿嘿,”李进忠摸了摸头,“也是哈,平日老贾这做了酒,都推到市场上货卖,不专门开店做买卖,想必那两官人也是经常来,知道老贾这就他一人。”

    马谦不置可否,举起酒盅,又晕了一口,再次满意的点点头,然后又说:“行了,不说那两人了,就说说你吧。”

    “说俺啥?”李进忠嘻嘻一笑,“小弟谢您还来不及,您马监理就好比小弟之再生父母,您要有啥事,只说一声,俺李进忠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他娘的少拍马屁!”马谦一听给气笑了,“老子就问你在甲字库呆的还好?那掌库可有欺负你?”

    李进忠连忙摇头,“谁还能欺负俺?欺负俺就是不给您面子,俺头个就不放他!”顿了顿,又继续说:“其实李宗政是前辈啦,对俺还是颇有照顾。”

    “那就好,总之,你有什么尽管来告知我,我这人也不说大话,罩一个人还是照得住。”

    想了想,又说:“老贾这儿的酒却是不错,等有着机会,给咱家老太(对食)说说,让翊坤宫也来这采采酒。”

    “那感情好啊,”李进忠笑着说,心里还是替老贾高兴。往后要真是翊坤宫这个大主顾来买他的酒,就不用每次辛辛苦苦做酒,做好了还要拉到外面去售卖,说不定还能多赚些银子。只要有银子傍身,不比别的什么牢实?

    他忽然又想起刚才外边两位的对话,虽然断断续续,但也听了一个囫囵。其中一个定是言官,估计也没少弹劾矿监税使。外臣大多反对皇爷派税使,连他都听说了,但宫里却跟外面截然不同,一个二个为了能有一个外派开矿的机会,都快争破了头。为啥?还不是有利。就说邱乘云吧,他可是知道年初的时候,邱乘云都第二次向内库交银子了。如此有利的事,外臣为啥要反对?当然,邱乘云肯定也吃了不少……

    转念一想,他又问马谦:“马监理,您说,就刚才外面那两位说的,俺还是有些不太明白,那些个外臣为啥要反对皇爷派税使?”

    马谦笑了笑,却没有正面回答:“先不管他们为啥要反对,就问你,你知道这宫里有多少人吗?”

    李进忠愣住,想了想,他确实不知道,但心里还是默了一个数:“几千人?”

    “这宫里啊,宫婢女官内侍,加起来有万人左右,这么多人,每个月光嚼头都是多少?还不说四季衣裳,节令赏赐什么的,咱们爷要养这么多人,还要修三殿两宫,皇长子及几位皇子的婚礼等等,光靠御马监每年挣的那点钱肯定是不够的。”

    “御马监?”李进忠虽在御马监呆了那么些年,可从来不知御马监一年能挣多少银子回来,“少说也得……十来万?”

    “那,咱家告诉你啊,”马谦让李进忠又劝了几杯,就跟打开了话匣子一样,还伸出指头一一算来,“把御马监牧场、皇庄、皇店三项一并计算,每年也就23万两,虽然御马监也有采办之职,但过手支付的又不是银两,而是盐引,这就算10万吧,当然还有十库,用之有限而供之无穷,改折银一年就算一百万两。另一个大头是每年的金花银……所以,这些七七八八的加起来,不足三百万,莫说修两宫三殿,就是光让皇爷孝敬圣母、打赏后宫,还有贵妃娘娘,也不够啊。还有将来几位皇子之国,那也要很多钱的。”

    “是这样!”李进忠这才明白,原来皇帝爷爷也是这么缺钱啊,竟然跟他一样?虽然他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但听着似乎是不够用,非常不够,难怪要派矿税使呢。

    “既然皇爷缺钱,那这矿税使就该派!”

    “呵呵,”马谦笑了,此时他看李进忠越看越顺眼,就觉得他也不像别人口里说的傻子啊,“知道吗,尚膳监有个内侍,其实跟你的经历挺像的。”

    “哦,是谁啊?”跟他一样?难不成也是个混子出身?像他一样,混不下去了,才半拉进宫?

    “就那派去辽东开矿的高淮,也是个混子出身,呃……没说你是混子啊。”

    李进忠不在意的笑笑,“混子就混子呗,也没啥丢人。”

    “呵~,好,这高淮啊,天津宝坻人,地痞无赖出身,以前在崇文门干过替人收税的活。进了宫呢,就在尚膳监,去年就去了辽东开矿收税。”

    李进忠一听,留了意——地痞无赖?崇文门收税?自宫……乍就跟他一样捏?收税他也干过啊,但那叫啥收税,不过就是跟在歇家后边仗势,吓唬吓唬。但人家比他混的好诶,派了辽东开矿,想必早就吃够了。去年他还在四川那鬼地方受苦呢,差点没死喽。

    一想到此,李进忠心底又涌出一股恨意,他捏了捏拳头,暗自发誓,早晚要把那些欺他之人踩在脚下。

    马谦似乎看出他的心思,“你也别觉得去开矿的,各各都能发达,如今来看呐,还是要冒些风险。”

    李进忠隐下眼底的阴鸷,换了一副脸色,“哦?俺不懂诶,您老不如说说,也让俺们知道知道。”

    “切~!”马谦颇为不屑,“你觉得那些人真就是去开矿的?矿有那么好开?不过是打着开矿的名头去横征暴敛罢了。像那高淮,打着开银矿的旗号去辽东……辽东有特么屁的银矿,有银矿早就被别人采了,还用得着他去开?”

    “那……他们怎么向内库交银子?”

    “你没听过包税?”

    李进忠点了点头,包税他当然听过,说白了不就是从别处挖银子来填开矿的窟窿?开矿真有那么好开?就算是真矿,那也不可能开半年就可以有进账的。

    “其实这些弯弯绕绕谁都知道,不过就是打了个名号到处搜刮,当地知府也不敢拿中使怎样,毕竟咱们都是皇爷的人,所以也就任其搜刮。但搜刮狠了百姓又要闹,闹凶了那是要民变的,一旦地方失控,官员轻则丢官,重则下狱。但对于矿税使来说呢,那就是有性命之忧了。”

    “那就少搜刮一点啊,一下搜刮干净喽往后咋办?哪能做一锤子买卖。”

    马谦笑了:“你这话就特傻气,你也不想想这宫里有多少人打破脑袋都想去开矿。就拿那高淮来说,他要是交进内库的银子比别人少,或者一直没有进账,你看他还能在辽东呆不?立马会有人代替他。”

    也对,他娘的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宦官,一个不行,换另一个人上,“所以一个比一个搜刮的狠?”

    “那可不!要不怎么说他们宁愿被外面大臣弹劾,也不愿因为比别人交的少而被撤换下来,即便再回到宫里重新干老本行,往后也混不下去了,还不如早死早超生。”

    李进忠听得眼神闪烁不停,马谦这番话,虽然有些打击他发财的积极性,但,这何尝不是一场赌博?赌赢了,从此走上他人生的巅峰,赌输了……他李进忠依然是别人眼里的大傻子,好活歹活都是活,有啥混不下去的?反正比以前被人当做阴沟里那个臭气熏天的死狗强。

    两人不再说话,李进忠虽然满脑子心思,但酒却没停,还是一杯接一杯的劝,这点酒量对他简直就是毛毛雨,但马谦渐渐有些上头了。

    “我说够了啊,李进忠,别再劝了!再喝老子就……”

    李进忠咧嘴一笑,“不喝就不喝了呗,大不了……呃……俺扶您回去?”

    “不……”马谦只说出一个字,却渐渐涨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