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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四月里,我爹和我老叔还没有进夹皮沟金矿淘金子。我爹坐在炕上抽着烟袋锅,我爹抽烟袋锅像口渴极了的人喝水,一连拼命地吸了好几口,一阵腾云驾雾之后问我:“大毛,你从中学堂回来了,不读书了,你自个儿打算咋整啊?”我爹喜欢把“中学”叫成“中学堂”。

    我毫不犹豫地说:“我养兔子。”

    在我读书这件事情上,我娘是个没主见的人,她觉得读书有读书的道理,不读书有不读书的道理;读书有读书的好处,不读书有不读书的好处。所以,我不读书了,她没觉得有什么意外的,她意外的是我要养兔子,满腹狐疑地问:“那兔子咋养啊,我和你爹都没有养过兔子。”

    我胸有成竹的样子,说:“我当养兔专业户,像米云凯那样。”

    米云凯的名字现在真是如雷贯耳,我爹一听说他的名字就不吭声了。我娘还在念叨:“那兔子咋养啊,你娘只养过鸡、养过猪,没养过兔子啊,那兔子要是养不活咋整?”

    我爹把大手朝我娘一挥,说:“大毛的事,你就别瞎掺和了,大毛是个知识分子呢,干啥事他自个儿心里有谱。”

    我娘一直对我爹进夹皮沟金矿淘金子不满,因为我爹年年都淘不出金子。她生气地说:“我瞎掺和了?我瞎掺和什么了?你们爷俩是一根筋的,伺候着你们,我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我的苦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啊,呜呜呜……”我娘哭开了,我娘就是一个无理取闹型的人。

    我爹是我的主心骨,可我爹种完大豆就要进夹皮沟淘金子去,一直到秋收时才能回来。我不想在家里养兔子,成天到晚听我娘絮絮叨叨的,磨得我两耳起茧子。于是,我就利用了我们村子里一座废弃的老屋。老屋当年是盖给杭州下放来的知青住的,在我很小的时候,我还见过住在这老屋里的知青,是两个姑娘,身材高挑,皮肤白皙。在我到了要上小学的年纪,她们就回遥远的南方了,回去就没了音信,老屋也废弃了,废弃了许多年,连门锁都锈死了。窗户是木头做的,玻璃早就没有了,连一块残片都没有了。我推开腐烂的窗扇跳进去,吓坏了三只灰色的老鼠,它们惊慌失措,吱吱叫着,少顷,嗖嗖地从我的脚边飞过,瞬间不见踪影。我抹了一把被蛛网蒙住的脸,在老屋巡视一番,除了残破的蛛网、满地的灰尘,还有一个倒塌了四分之三的土炕和一个完全倒塌了的土堆——是从前的灶台,其他什么也没有了。老屋的墙壁是用砖垒的,我拿脚踹了两下墙壁,扑簌簌地落下来一阵尘土,墙壁纹丝不动。我又用手推了推,墙壁还是纹丝不动,看来一时半会儿倒塌不了。只是屋顶有几处破洞,修补一番,暂且当作我的养殖场应该没有问题。

    除了地点外,当养兔专业户还得有些钱,这是启动资金。我爹的金子还没有淘回来,一年的大豆还没种下去,即使种下去也得等到收割后才能卖出钱来,我家现在没有钱。那些年,我家常常没有钱。通过我爹,我大舅借给我二百元,我大姑借给我一百五十元,我二舅妈借给我一百元。我还差一些钱,我娘帮着出主意,“找你老叔借两个?”

    我爹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吧嗒两口烟,抬头问我:“还差多少。”

    我约莫算了一下,还差一百元。我爹又吧嗒两口烟,说:“爹帮你想办法!”后来,我邻居毕世成借给我五十元。还有五十元凑不齐,也只好这样了。

    有了启动资金,又有了场地,我信心十足,撸胳膊挽袖子,准备大展宏图。

    我爹给我建言献策:“有启动资金了,你还得去找米专业户,人家有经验。要知道啊,大毛,这同学归同学、交情归交情,你现在要养兔子,向米专业户学习,就该虚心求教,学习经验。对了,咱也不白问,咱先在他那儿买几只种兔。”

    我娘一辈子没借过这么多钱,几天都没睡好觉,这会儿忧心忡忡地问我:“大毛,你能行吗?那兔子说养就养了?”

    我爹朝我娘不耐烦地一挥手,“大毛说行就肯定能行,你就别掺和了。”

    我娘不满地瞪了我爹一眼,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我揣着钱,兴冲冲地跑去找米云凯。说实在的,在学校时,我和米云凯关系一般,我们并没有多少交往。岂止如此,我还有点瞧不起他。我学习成绩比他好,体育成绩也比他好。关系虽然一般,但我们之间指定没有冤仇;虽然有点瞧不起他,但在学校时我毕竟没有流露出来,不会存在得罪他的地方。何况,我俩现在有了许多共同的地方,我们都中途退了学,我们都有一个大力发展农村养殖业的目标,所谓“惺惺相惜”“志同道合”,我盘算了一番,米云凯没有理由不好好帮助我。

    果然,米云凯一听我也要养兔子,眼神熠熠生辉。他热情似火地拉住我的手说:“你要向我看齐当养兔专业户,也不能只养几只种兔啊,几只种兔啥年才能当上专业户?这样吧,你出五百元钱,我给你二十五只种兔,其中成年兔子五只,幼兔二十只,兔子这玩意儿繁殖快,一年能生好几窝,一窝能生好几只。你回去好好饲养着,不出一年,你小子就向万元户看齐了。”说完,米云凯松开手,在我肩膀上拍了一巴掌。仿佛我现在就成了万元户。

    我十七岁的时候,万元户是一个家庭率先富裕起来的标志。谁家成了万元户,全村人看他家的目光都是羡慕、嫉妒、恨。不像现在,一个月挣一万元也不稀奇。米云凯就是万元户,我们木泥河的人都在传言。不过,我到他家的时候,我发现米云凯家的房子和我家的没有什么两样,依然是低矮的平房。只不过他家住在村子的最东头,我家住在村街的中间,我家屋后也没有他家那一片茂密的白桦林。

    米云凯的爹坐在院门楼下抽烟,他和我爹一样,抽的也是烟袋锅,烟雾缭绕,后面是一张愁苦的脸,我向他打招呼,他却对我不理不睬。米云凯拉了我一把,说:“甭理他,我爹这个人,谁来参观我的兔子养殖场,他都不高兴。”

    “为啥?”

    “为啥?他只想自家闷声发财呗!”说完,米云凯哈哈大笑起来。米云凯他爹不为儿子的笑声所动,依旧苦大仇深地抽着烟袋锅,我不由得跟着米云凯也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没进米云凯的家,我跟着他绕到屋后。米云凯在白桦林边围了一圈兔舍,大约十米长,五六米宽,兔舍的墙是木条的外面糊上了泥,舍顶上苫的是头年的稻草,这么寒酸的一圈就是传说中的米云凯养殖场。我想进去参观,米云凯却制止了我,说他家的养殖场刚做了消毒处理,外人不宜入内,让我在兔场外等候。见我有些失望,米云凯告诉我:“等你养殖场成规模了,你也得经常消毒。到时我去指导你,你小子好好干吧,万元户在向你招手啦。”

    听了米云凯的话,我浑身振奋。一会儿的工夫,米云凯从他的养殖场搬出二十五只种兔,一只只活泼可爱的,我恨不得把它们都搂进怀里。二十五只兔子也不少,自行车一次运不回去。米云凯牵来一头高大的骡子,套上一辆胶轮大车帮着我把这二十五只兔子送到我的“毕壮志兔子养殖场”——就是我们村当年知青住过的老屋。我刚开始养兔子,我的兔子养殖场既没有领取营业执照,也还没来得及挂上白底黑字的木牌。“毕壮志兔子养殖场”八个字是我用粉笔写到门楣上的,粉笔太细,为了让招牌显眼,八个字的每一个笔画我都描了好多遍。即使是这样寒酸,我的二十五只兔子入场的那天,还是在我们村引起了轰动。我爹来了,我大舅来了,我大姑来了,我娘来了,左邻右舍的人都来了。我娘那天并没有说过反对我养兔子的话,半个字也没有。相反,她觉得我买回来的这二十五只兔子,个个白茸茸的毛,红红的眼睛,长长的耳朵,而且它们见许多人围观,有些惊慌,却又无处可藏,只好把脑袋埋在两只前腿间,或者扎进另一只兔子的怀里,身子不住颤抖着,顾头不顾腚的,这二十五只小兔就是二十五个鲜活的精灵,每一只都是可爱极了。

    我们的老村长也来了,胸前依然插着三支笔。自从他的弟弟被电死后,老村长干什么都是小心翼翼的,加倍着小心。这会儿,他背着手,低着头,围绕着我的兔子左转转、右转转,右转转、左转转。末了,他抬起头,疑惑地问米云凯:“养兔子,真能当万元户?”

    “当然能啊。”米云凯擦着额头上的汗说,“我不就是靠养兔子发家的吗?”

    “你就是米云凯?”老村长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似的问。

    “我就是米云凯,如假包换!”米云凯拍着自己的胸脯说。那年,米云凯的名字在我们木泥河镇真是如雷贯耳。

    我爹自豪地补充:“大毛和他是一个班的,他俩是同班同学。”

    米云凯帮我安顿兔子,一直忙个不停,同学的情谊就是不一般。

    老村长没有反对我把这座老房子当成我的临时兔子养殖场,这就是天大的人情了。我满怀感激之情向他介绍:“养兔可以致富,兔子全身都是宝,兔肉可以食用,增强人民体质……”

    米云凯抢我的话说:“兔毛可以织毛衣、织地毯、做毛笔……就是兔粪也可以作为有机肥,肥沃土壤呢!”

    我爹听了不住地点头,我大舅、我大姑、我娘那天听了也都是喜滋滋的。

    我们的老村长冥顽不灵,听完我们的话,又围绕着我的兔子左转转、右转转,右转转、左转转。然后,不置可否,衣兜里插着三支笔,背着手一声不吭地走了。而那天,我爹听完我和米云凯的话显得比我们还激动。我爹一激动起来,就一烟袋锅接一烟袋锅地抽烟,也让我大舅一烟袋锅接一烟袋锅地抽烟,他们贪婪地吸着,就像吸完就没有机会再吸似的。那天他们弄得烟雾缭绕的,把我的兔子养殖场都变成了仙境。我爹就带着这样的好心情种完了大豆,带着这样的好心情和我老叔去夹皮沟金矿淘金子去了。

    我当养兔专业户的消息立刻传遍了全村,我相信不久之后也会传遍我们木泥河镇的。

    我想念着宋燕秋。有好几次,我想把思念的话儿写下来,我真写下来了一回,我写:燕秋,我对你的思念就像那木泥河的水,滔滔不绝……可我想了一想,木泥河的水一年有半年时间都是被冰雪覆盖,并非滔滔不绝的,我就把这张纸撕了。有好几次,我跑到木泥河边。那棵柳树的枝叶已经非常茂密了,阳光露不出一丝,柳叶密密层层的,柳烟堆翠,不,是无数双宋燕秋的眉,在微风中轻轻扬起。木泥河边除了葳蕤的青草,还挺拔起一张张青翠的荷叶,一张张地往河心铺展。可惜,这里不是江南,没有采莲人,没有那曼妙的身姿。柳树上,也不见了那只鬼精灵的蓝鸟。我来木泥河边发了一会儿呆,看白云倒映在湖水上,有一阵我疑心木泥河的水就是那碧蓝的天空,后来我由白云想到了我的兔子,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垂头丧气地回到我的养殖场。

    七月了,我们木泥河中学再过十来天就要放假了。这天,我的同学江小诗骑着自行车跑到我们村来找我。江小诗是个男生,却长得小巧玲珑,性格也乖巧,乖巧得让谁见了谁都觉得他是自己的弟弟。江小诗也爱笑,一笑起来,小巧的脸上露出两个小巧的酒窝,谁见了都喜欢。这天,江小诗参观了我的养殖场后,有些失望地说:“毕场长,这才几只兔子啊!不像外面传说的那样啊。”

    我信心十足地说:“兔子繁殖快,你下次再来看,不出几个月,就会变成上百只了。”

    江小诗这才告诉我:“同学们都关心你的事业发展,大家商量好了,暑假都要到你的养殖场来看看呢。”江小诗学习不行,跑腿递话这样的事儿绝对在行。

    我特别希望宋燕秋能原谅我做了她爹的“爷爷”,那真的是一时气话,冲动这个魔鬼真的能害死人,只要她能来,我一定会向她解释清楚,我期许地问江小诗:“所有的同学都来吗?”

    江小诗肯定地说:“所有的同学都来啊!”

    我心里着急,心里骂江小诗这个笨啊,因为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因为江小诗的笨,我只好挑明了问:“宋燕秋也来吗?”江小诗忽闪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说:“来啊,同学们都来,她当然来了,她怎么能不来呢?”

    “你问过她吗?”

    “我问过啊,她还说你怎么就退学了呢!”江小诗说。

    我的心弦,猛地被人拨响,奏出一阵激昂的乐章。江小诗走后,我眼前晃动的都是宋燕秋的影子,鼻子里吸进的都是宋燕秋身上那淡淡的体香。吃饭、走路、睡觉时都想着宋燕秋。甚至我觉得我养殖的小白兔,只只身上都有宋燕秋的影子。

    我无法克制自己,又一次跑到木泥河边,找到那天我和宋燕秋坐过的那块石头。石头后面,一片片的柳叶像一条条小鱼儿似的在枝条上游动,在我的心里游动,游得我心麻酥酥的喜不自禁。野生的莲叶又蹿高了一截,“荷叶何田田”,河边的莲叶顺着木泥河蜿蜒,往左看不到头,往右也看不到头,“接天莲叶无穷碧”。有一只雁鸭嗖的一声扎入水中,眨眼间就衔起一条小鱼从河面上掠起,给河面带出了一圈涟漪。不远处还有另一只雁鸭,它们会合到一处,相伴着飞,比翼飞入莲叶深处,木泥河的风景真是美极了。现在坐在石头上,一点都没有四月里那丝寒冷的感觉。我浑身燥热,我好想再吃一回宋燕秋的嘴唇……但宋燕秋不会主动到河边来了。我想等一个黑夜,潜进木泥河中学。我在自习室门前的一排老松树后面等她,我做了她爹的“爷爷”,我请求她原谅我,年轻人好冲动、好说错话,吃一堑长一智,我以后再也不会说出这样混账的话了。她要是不肯原谅我,求她扇我的嘴巴也行,不行我自己扇自己的嘴巴。我来见她,如果她肯原谅我,求她再让我吃一口她的嘴唇,毕竟我们的关系已走过这个阶段了,即使不向前发展,难道保持原地踏步还不成吗?难道说往事真的如烟,在彼此的心里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不,往事并不如烟。往事在我的心里,都像岩壁上的画,是用铁錾子一点点錾到心上的。对了,听江小诗说,她还关心我为什么退学了,也许她爹没告诉她实情。那么,我该不该主动求她原谅我做了她爹的“爷爷”?那么,我就告诉她我为什么退学好了,人生在世,条条大路通罗马,我为什么一定要走升学考试这条路?如果,如果她真的认为她将来考上大学了,她和我就成了两个层次的人。那我就绝不会去大学里纠缠她,只要她过得比我好,我就衷心祝福她。但我要告诉她,我要让她明白我此时此刻的心意。

    在木泥河边,我一个人痴痴地想着,还情不自禁地洒下几行泪来。但后来我并没有潜入木泥河中学的校园,我觉得那样有点猥琐,不是我毕壮志光明磊落的行为方式。暑假到了,也没有一个同学到我的兔子养殖场来看我,我养的兔子出问题了。

    兔子养了有一两个月了,不但没有一只怀孕,一天早上我居然发现有三只兔子已经奄奄一息了。其他的兔子也都蔫头耷脑的。我拿出它们最爱吃的胡萝卜,平日里,它们见到胡萝卜就用两只前腿抱着啃,啃得津津有味的,头都不抬。可今日见了胡萝卜,也只是懒洋洋地瞅几眼,趴在窝边不肯动弹了。我一下子慌了,我不知道这是出了什么问题,我也不敢找我娘,急忙骑上自行车去找米云凯。

    我们的老村长衣兜里插着三支笔,背着手在村街上走。他家的那只小黑狗跟在他身后,离他七八步远,学着他的模样,也不紧不慢地踱着步。我顾不得跟老村长打招呼,嗖的一声,从他身边穿过。老村长没吭声,他家的小黑狗却不满地冲我吠了几声。

    米云凯戴着副墨镜,吹着口哨正要出门,我堵住了他。

    米云凯满嘴胡言:“我靠!毕壮志,你养的兔子不怀孕关我何事!你来找我,难道说你要我让你的兔子怀孕吗?哈哈……”他像个大流氓一般嬉笑起来。

    我急得嗓子冒烟,“不是的,不是的,现在有三只兔子已经奄奄一息了!怀不怀孕是另一说。”

    米云凯收住了笑嘻嘻的脸,急急地说:“那你把它们分离开,分离开啊,现在是夏天,你得赶紧回去把那三只兔子和其他的兔子分离开,快啊,快啊!”我是我们村的知识分子,我好歹明白一点关于传染病的常识。我听了小流氓米云凯的话,骑着车掉头就往回跑,米云凯的村子离我们村有五公里,等我气喘吁吁赶回养殖场的时候,我的三只兔子已经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了。我幻想它们是在和我开玩笑,故意躺着不动逗我玩,我揪住它们长长的耳朵,把它们拎起来,它们声息全无,任我摆动。这天晚上,我并没有把死了三只兔子的事告诉我娘,我忧心如焚,身子躺到炕上,翻腾得如烙煎饼,一直烙到天明。

    早上,我的兔子又有四只奄奄一息了,跟头天那三只的症状一模一样,我的脑袋嗡嗡直响,我把它们隔离开来,又骑着车往米云凯的村子跑。

    米云凯正蹲在门前的石头上吃早饭,一碗粥喝得“吸溜溜”地响。见我赶来,他吃了一惊。我急匆匆地说:“昨天那三只已经死了,今天又有四只快不行啦!”米云凯把碗筷往石头上一搁,站起身来说:“糟了,那这是瘟病了,你回去往你的养殖场里撒生石灰,撒生石灰消毒啊!”

    我怎么这么倒霉!现在撒生石灰还来得及吗!我懊恼地说:“米云凯,我养兔子都是按照你指点的一丝不苟地执行了,怎么你养的兔子没有事儿,偏偏就是我的兔子出事了呢,你让我看看,你的兔子是怎么养的?”

    米云凯不肯领我去看,摇晃着脖子说:“我可不能让你去看,你身上带有兔瘟。”我偏要去看。米云凯又说,“这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一样的兔子。”鬼使神差似的,我下定了决心要看,我绕到屋后,来到白桦林边,我下定决心,这回米云凯不让我看我就不走。米云凯急忙跟过来,拦住我吞吞吐吐地说:“毕壮志,我,我和你说实话啊,我养的兔子都卖、卖给你了,我家里现在一只兔子都没有了。”

    “一只兔子都没有了?”我惊讶得跳了起来,我冲进了米云凯的兔子养殖场,一拨拉木柴门,那一圈兔舍里果然空空如也!

    “一只兔子都没有了,真的是一只兔子都没有了。”我气得七窍生烟。

    米云凯倒埋怨起我来了,说:“你看,我跟你说实话,你还不相信我,我怎么能骗你呢,我要是骗你我都不得好死。”

    我这个气呀,一把揪起米云凯的圆领衬衫。米云凯不出门的时候,上身只穿一件圆领的衬衫,大概是因为年代久远了,上面留有好几个大窟窿。我揪着他的脖领说:“这不对啊,米云凯,你不是养兔专业户吗?县上广播说你二十五只兔子起家,一年时间繁殖成六百只兔子,仅凭兔毛,你一年时间就成了万元户。”

    我比米云凯长得高大,我揪着他的脖领都能把他提起来。我揪着他,米云凯就不敢跟我嬉皮笑脸的了。米云凯哭丧着脸说:“哪啊,哪啊,那都是县广播台的记者编的,我一共就养了二十五只兔子。”

    我都要气疯了,米云凯这不是玩我吗?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这家伙却连同学都欺骗,实在太可恨了,我气得用脚踢他。米云凯嗷嗷地哭着求饶:“毕壮志,别打了,别打了,我退你二百元钱,别打了,毕壮志,我退你二百元钱。”

    我狠狠地松开他,说:“退我三百元。”米云凯用死了爹妈一样的倒霉神情冲着我说:“我没有三百元钱啊。”米云凯不但没有三百元钱,连说要退我的二百元钱都没有,说先得打个欠条欠着。

    我又要气疯了,我突然想起了米云凯的那副墨镜。我也想要一副墨镜,那时候,在我们木泥河乡下,戴上一副正儿八经的墨镜是非常酷的。我冲着米云凯吼:“那就把你的墨镜先押我这儿吧。”

    米云凯听了我的话,像得了圣旨一般,蹿回家把墨镜找出来放到我的手上。

    我的兔子全完了。我有心想瞒住我娘,可这哪里瞒得住啊。我还没到家,我娘就一下子全知道了。我娘知道后一下子就病倒了,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这三天三夜里,我娘不能见我,我娘一见我病情就要加剧。我大舅跑过来,对我说:“大毛,你去我家住几天。”我大舅借我的钱,被我打了水漂,但我大舅对我的语气还比较客气。

    我二叔一个子儿都没借给我,说出来的话却如一支支利箭,支支扎透我的心,他装成大瓣蒜的样子说:“大毛,老古话说得好,起家犹如针挑土,败家好比浪淘沙啊。你看,你这一下,好几百块钱没有了吧。”他还说,“你看,当初我不借你钱,是对的吧,不是我没有钱,要是借给你,不也打水漂了吗?”他又摇头,“我哥啊,娇惯孩子也不是这种娇惯法。”

    我涨红了脸,不服气地辩解,“谁干事业能有一帆风顺的时候?失败是成功之母。”

    我二叔还没接茬,我三叔先就冷笑了一声。我三叔跟我二叔一个鼻孔出气的,他冷嘲热讽起来,“大毛啊,要说在我们家,你是书读得最多的。但我看你是把书读到腿肚子里去了,你娘都被你气倒了,你还失败是成功之母,你失败,你找到了成功当你娘,可你亲娘都要被你气死了。”

    我这两个叔叔的话,说得我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我不能待在这个家里,我也不能去我大舅家,好男儿得有骨气啊!晚上,我一个人住进我的兔子养殖场。一只兔子都没有了,再也听不到它们啃食萝卜和菜叶时的沙沙声了,再也听不到它们发泄不满时的咕咕声了。这些古怪的生灵,在我人生的关键时刻,咋像撺掇好的一起死了,咋一点也不帮衬我一把啊。我抱着脑袋,一个人坐在胡乱拼凑起来的炕席上,木然了许久。

    晚上,我弟弟毕二毛给我送来饭。我吃饭时,毕二毛在我身旁一声不吭。我赌着气,不想吃饭,可是我的肚子却不争气,我就端起饭吃了起来。后来,我吃完了,收拾碗筷时,毕二毛悄声问我:“哥,二叔说你是败家子,你真是败家子吗?”

    我跳起来,要去找我二叔拼命,我要拿把刀去剁了他。随后又冷静下来,我凄凉地问毕二毛:“二毛,你觉得哥是吗?”

    毕二毛认真地想了想,说:“我觉得不是!”这一年,毕二毛的身子往上差不多蹿了十厘米,他的脑袋快顶到我的下巴颏了。我无言地在他的肩头拍了一掌。这个晚上,我发誓,我要干出一番成绩,干给那些小瞧我的人看看。毕二毛的脚步渐渐远去,透过破窗,我看见一弯明月挂在蓝黑色的天穹,像镰刀一样闪着阴森森的寒光。我又发誓,我要干出一番成绩,这回不是要干给我二叔他们看,而是要干给宋燕秋看看。

    破旧的老屋里,蚊子发现了活物,兴奋地成群结队而来,它们精心设计战术,一批批而来,轮番作战,骚扰得我睡不着。这个晚上我索性不睡了,我发现夜晚不只是蚊子的世界,还是许多虫子的世界,也是老鼠的世界,它们兴奋地伴着我无眠,一直折腾到白昼来临。我认真地总结我养兔失败的原因,我想我这次失败,第一是上了米云凯的当。我之所以上了米云凯的当,首先还是上了县广播电台的当,县广播电台为了树典型,不惜造假,真是坑人不浅。其次,上当还只是次要的原因,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养兔知识匮乏,养兔经验不足。虽然我读到了高二,但我所学的知识没有一点和养兔有直接的关系,我甚至都没有认真看一看《养兔指南》这本书。虽然这次失败的教训是深刻的,但哪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而且成功的人是孤寂的,可能他还要经历一段被人误解、被人嘲笑的历程,那些嘲笑他的人,往往都是一些极其平庸的人,他们鼠目寸光,“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或者以嘲讽别人为人生的乐事。

    我娘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我一个人在破屋子里待了三天三夜。周文王被拘羑里七年推演出一部伟大的《周易》,我在破屋里待了三天三夜,想好了接下来的人生要从哪里开始。我觉得这回可要好好增加知识储备,要去县上书店,多找几本有关养黄鼠狼的书,买回来好好学习,不打无准备之战。

    怎么是黄鼠狼,不是兔子了?因为我在破屋子里苦思冥想的三天三夜中,突然记忆的火花一闪,我记得在办“毕壮志兔子养殖场”前,曾无意中从一张报纸上看过,黄鼠狼不像兔子那么娇气,皮毛也更加珍贵。可是,当时有米云凯这个“成功”的“好”同学,我就没往养黄鼠狼上面想。现在筹谋东山再起,我就觉得养殖黄鼠狼前景应该更加广阔,再一个,兔子都犯了瘟病,再在这里养兔子也不合适,兔子虽然犯瘟病死了,没准让它们犯瘟病的病菌还活跃着呢,再养兔子,再犯瘟病死光光了怎么办?可从来没听说黄鼠狼也犯瘟病的。想到这里,我一骨碌从破炕席上爬起来。我几步蹿到门前,拉开门,门口有个东西嗖的一声射出好远,惊魂甫定的我定睛一看,原来是老村长家的那只小黑狗,不知道这个家伙为什么黑夜里跑到门口偷窥我,难道是受了老村长的指使。老村长为什么要派他的黑狗偷窥我?难道是怕我自杀?我娘还没怕我自杀呢,老村长怕我自杀干什么?

    我爹的金子仍然没有淘回来,养黄鼠狼我仍然得借钱,不然我连去县里买书的钱都没有。我还想再向我大舅借点,我这许多亲戚当中,就数我大舅对我亲。也许是因为我长得像我大舅,我娘就常说,我长得像大舅。上次,我养兔的时候,我大舅一下子就借给我二百元,我大舅和我大舅妈都是农民,家里经济并不宽裕。米云凯欠我的二百元钱没有还给我,不然我先把我大舅借给我养兔的钱还了,然后再向他借养黄鼠狼的钱,人在经济交往中,一笔归一笔,不能失去信用。

    我娘不同意!我娘不但不同意我再向我大舅借钱,也不同意我养黄鼠狼。我娘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第四天,见了我就像见了仇人,我一个人住在破屋子里,被蚊子叮得体无完肤,但我娘一点也不心疼我,我都怀疑我是不是她亲生的。我爹不在家,她在家就说一不二了。我回到家,跟她提我想东山再起。我娘不理我,自顾忙乎她手上的一点针线活。可我得厚着脸皮,我不厚着脸皮,我没有东山再起的启动资金啊。我也知道这话不好开口,可是不好开口也得开口,我吞吞吐吐地说:“还得借点钱,这回养黄鼠狼,没听说黄鼠狼有犯瘟病的,这回一定能成功。”我说这些的时候声音很低,但我相信我娘听清了,因为我看见她的眼皮还跳动了两下,我的声音就大了,我说,“黄鼠狼的肉可以治疗类风湿病、红斑狼疮。黄鼠狼的毛皮,是制裘、制笔的高级原料,经济价值比兔子高很多。”我向她保证,“借我五百元钱,一年后还你两千元。”我娘啪的一声扔下手里的针线活,气恨恨地说:“你就不要做梦了。一个子儿都没有!”说着说着,我娘就发飙了,“你和你爹一个样的,我前世欠了你们什么啊,今生你们都找我索债来了。要是早知道你是这种人,当初一生下你时,还不如就把你掐死了。”我善意地提醒她:“你要是真把我掐死的话,恐怕你现在还是在大牢里面蹲着呢。”于是我娘就气急败坏地抡起笤帚乱舞,我好汉不吃眼前亏,撒腿就跑。村街上瞧热闹的人一下子拥来,在我家门前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于是就出现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我那两位幸灾乐祸的叔叔,当着我娘的面主动承担起了抓捕我的重任。

    我三叔见追不上我,就在我背后喊:“大毛,大毛啊,你是文化人。文化人的事,好好聊聊不就解决了吗?你跑什么跑啊?”我听了我三叔的话,将信将疑地站住了。但紧接着我就后悔得肠子发青。因为,我二叔赶上来一把揪住了我的领口。我二叔是乡下出蛮力的人,力气大得像一头牛。我感觉他只要稍一用力,就能把我提起来,比我那天揪住米云凯领口的力度还大。更可气的地方在于,我二叔揪住我的领口,还把我往我家的门口拖,而现在我家的门前围了许多村民,他们一个个兴奋异常,仿佛来我家门前看唱大戏、看到最精彩一段的一般。斯文扫地,真是斯文扫地啊。我还担心万一这时候,恰好江小诗把我的许多同学都领过来了怎么办?我又急又臊,在我二叔的魔爪下拼命挣扎,我十七岁的时候,个头几乎跟我二叔差不多高了,但我力气没有他大,我使劲掰他的手,把他的手掰得红道一条条,可是仍然掰不开。

    我二叔却不管这一切,他跟我爹一样也是一条道跑到黑的人物。他曾经因为一条野狗咬了他家的鸡,追那条野狗,绕着木泥河跑了十八圈,直到把野狗累得趴下为止,那只野狗被他宰杀后烀了一大锅,我们村子里的不少人都品尝过,但那时候还没有我。我二叔追野狗的事在我们家乡传为奇谈,现在他就像拖那只跑得累趴下的野狗似的把我拖过来,冲着邻居们喊:“各位父老乡亲,老少爷们儿,我老毕家家门不幸,出了个败家子——毕大毛。读了许多书都读到腿肚子里去了。他爹不在家,他娘让我替她做主,我替他爹他娘向各位父老乡亲声明:今后他怎么折腾,我管不着。可是,今后无论他怎么折腾,你们谁也不许借钱给他。各位听见了没有?各位父老乡亲,各位老少爷们儿,你们谁要借钱给他,他到时还不上,你们可别找我们老毕家的人要,他欠的债,我们老毕家的人一概不认!”

    你说我二叔这话说得够损不?你说被他损了,我这脸还往哪儿搁啊?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碰见浑蛋的人,更说不清了。我也不管不顾了,我气急败坏地骂他:“毕长贵,我操你爷爷,我爹不在家,你有什么资格在我家装大瓣蒜!我就是再缺钱我也不会向你这样的小气鬼借钱,再说你家有钱吗,你瞧你家那穷馊馊的样……”当初我养兔的时候,我邻居毕世成还借给我五十元钱呢!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啪的一声,我的左脸就结结实实地挨了毕长贵的一巴掌,因为毕长贵的爷爷是我的太爷爷,我骂错祖宗了。

    我三叔没有打我,但他的嘴巴比我二叔更损,他凑近我低声说:“毕大毛,你是我侄子。你要是我儿子,我今儿都能把你打死,你信不?”

    我没有法子在村里待下去了。从今往后,我家邻居教育小孩都把我当成反面教材了。我白天都没脸出门了,只有晚上出门散心,我活得像一只耗子一样。

    有一天晚上,我路过邻居毕世成家的后窗,我听见他在骂他的儿子大宝:“读书有个鸟用,你没看那个毕大毛,书都读到腿肚子里去了,还骂他太爷爷。你要是有读书那个劲头儿,还不如跟你爹把大豆种好,把庄稼种好才是正理!”我一听,热血蹿到头顶,头发根根奓起。我没想到毕世成居然也这样教育孩子,我真想冲进去把毕世成结结实实地捶一顿。但我终于没有这么做,我养兔的时候,毕世成还借给我五十元钱,我还没有还呢。我冲进去了,毕世成找我要这五十元钱怎么办?我在路边捡了一块石头想扔进毕世成家,可是我最终也没有这么做,把捡起来的石头又扔了。

    我发誓我要离开这个村子。我要在外面闯荡出一番天地,总有一天衣锦还乡,让我娘看看,我读书究竟是不是读到腿肚子里去了!让毕世成看看,读书究竟是不是有个鸟用!让毕长贵他哥儿俩看看,我毕壮志究竟是不是我们老毕家的败家子儿!

    “壮志从今出乡关,不发大财誓不还。欠款五百何足道,一桌酒饭就抵他。”我豪情万丈,几个字一挥而就,绝不拖泥带水。我把这几个字放在我家的饭桌上,我没有向我娘打招呼。我除了一身衣服,什么都没带,我没等天亮就悄悄地拉开了我家的门。我娘醒了,我听见她嘟哝一句,无非是骂我这么早开门,打扰了她的好觉。我没和我娘顶嘴。

    我悄悄地到了村街上,天上疏星点点,各家都静悄悄的,没有一盏灯亮起。老村长家的小黑狗却起得早,把我当作歹人,站在老村长家的院门口,远远地冲我狂吠。我弯腰拾起一块土疙瘩,满腔怒火地朝它砸去。没砸着它,砸到老村长家的院门上。老村长家的院门是铁做的,发出哐的一响。老村长家的灯亮了,我听到他家的婆娘骂“作死的”,不知是骂砸她院门的人,还是骂老村长当官得罪了人,或是骂他家的狗。我加快了步伐,匆匆地离开了村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