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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猎吉(九) 汝心勇武·不可不畏

    “若是想让令爱死在这里,就请继续吧。”

    ……

    炭火噼啪轻响,帐外风声狂吼,士伍整齐的奔跑声连同器甲的碰撞声使得暖意融融的帐子里徒然紧张起来。

    门幕底边蹿进一溜寒风,让肩部被剪开衣袖的魏秋子不禁打了个冷颤。

    云娘从榻边拖来一张袍子帮她掖好肩膀,只露出浸着殷殷红血的箭孔,而刚刚那句话,也像是被方才的风又给轻飘飘地送出了帐外。

    “你……”

    魏夫人微张着嘴巴抽动了一下,半天才说:“你放肆!”

    “是我放肆……”云娘扬高了声调,“还是夫人妨碍?”

    “我救我的女儿,哪里轮得到你来多嘴?”

    魏秋子无力地轻叹一口:“……娘……您出去吧……”

    云娘擦擦手,把沾了血的麻布朝水盆里一丢,看向这个怒不可遏的母亲,语气平缓:“我明白魏夫人爱女心切,令爱如此,这里的每个人都在竭力救治,可夫人您又做了什么呢?”

    “我是她——”

    “是,您是她的母亲,可能救她命的是医师,现下医师要救人,夫人非但帮不上忙,还多番阻挠,只怕会耽误了治伤的时机。

    “若夫人执意如此,为了令爱性命,请恕云娘不敬,怕是要请夫人出去的,木云。”

    帐外候命的少年一个应声,持剑跨步进帐绕过屏风,黑脸盯着魏夫人。

    “好啊!好一个能言善辩的商妇,仗着九原君的宠爱登堂入室,在这里恣意狂言,还威胁我?要不是你家那什么金风,我的秋儿怎会落到如此境地?”

    “够了!”

    门幕被人用力推开,带着怒意的声音夹杂着冷风呼啸而入。

    魏侃死死板下脸,站到屏风旁,瞄到苦苦挣扎的女儿,目光瞬间软了下来,很快又恢复严肃,对着妻子道:“出来。”

    “可是他们要——”

    “给我出来!”

    魏侃不想听妻子再多说半句,甩袖转身。

    人虽已离开,但方才爆发出的那阵鲜见的威严不容反驳,魏夫人只得边抹眼泪边起身,两步一回头地望向女儿,秋子也微微冲她点着头。

    出门时还不忘瞪向木云一眼,木云冷着脸欠身行礼,帮她撑开门幕。

    魏夫人远远跟着丈夫,才走出去没几步,帐中就传出一声被竭力忍住的挣命低哼,她喊着“秋儿”转身疾奔回去,却被从里面出来的木云挡住去路。

    正兀自焦急,随即听到里面的话声……

    “秋姑娘真勇敢,很快就好了,再坚持一下……”

    “……云……姐姐……我姓……魏……”

    “……”

    “……”

    “不要说话,省着力气……还有背后要灼……”

    “……嗯。”

    之后又是一声咬着麻巾的忍痛长吟,但声音明显小了许多,像是被一阵轻微的吟唱安抚下来,就像母亲会唱给孩子听的那种……

    “於菟於菟……无畏矢弩……碧玉方华……汝心勇武……”

    “……”

    魏夫人静静听着,这歌声被风扰得断断续续,但仅从帐外听到的这只音片调,就足以让自己定下心来:秋儿交给她,应该没问题的吧。

    刚才一通盛怒,终于静下心来,才会去反思,魏夫人懊恼方才的失态,想去向里面那位夫人赔个不是,可眼下暂时也是没法进去的,只能回头去找丈夫。

    魏侃站在不远处的主宾帐外看向这边,又冲隔壁的女帐指指手,让夫人去那儿等他。

    他自己还有一堆麻烦事要处理,包括那个一箭射穿自己女儿的金风,还有下落不明的九原君。

    ……

    夜幕逐渐笼罩下来,月升星显,大青山南麓燃起点点火把,将整个会场照得通明。

    随官员们一同来的几家女眷,大部分都已经结队由骑卫护送,乘车马回城。

    而今天来赴猎的七名官员,在郡尉新垣安的分派下,郡丞文衍和三位县官务必要回城坐镇,以防城内无可当事的官君而至空虚。

    留在这里的还有新垣安一家,魏侃一家,郡尉丞田乙卫和他的两个儿子。

    其他几家都有儿子自愿留下听从调遣,而文衍的儿子文绍是百骑长,自当留下,这会儿已经带了一队人马进山。

    新垣夫人本想带着女儿先走,留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那些事让男人们去处理就好了。

    而新垣宁听说九原君失踪,当然是不肯回去,硬要和父兄呆在一起,后来还要去主人帐帮医师救治魏秋子。

    可当她掀开门幕,瞧见云娘系了襻膊满手是血的在给秋子剪开衣服,当场两眼一黑,现在被送回女帐昏着。

    主宾帐中刚刚结束一场针对金风的简单询问,关于他误伤监御史魏家的女儿。

    大家都亲眼见识过金风射箭,射义察人,说他因射技不佳而射偏伤人是没人信的,又有田家兄弟出言作证,无人提出异议。

    在山林里发生的事情被定性为:魏家姑娘主动蹿出阻碍射猎,人出现时箭已放出,属意外中箭,金风无责。

    因为秋子的性子野,又有驺卒曾上报无故少了一匹马,应该是她偷了马私自上山尾随队伍,所以魏家对这事自甘倒霉,不怨旁人。

    再说之前发生的事……

    魏家那小丫头,被金风一路背着骑马返回,开始还喋喋不休地抱怨,骂他伪君子,徒有一番好射艺,实则内心狠辣残忍,连一对鹿母子都不放过。

    金风带着她回到与九原君分开的地方,没见到他人和护卫,以为是他们先回去了,心想有武舟跟着,应无大碍,自己这边救人要紧。

    便直接出了林子下山,也许是路途颠簸,魏秋子“呃”了一声后,渐渐没了声音。

    金风好一阵策马狂奔才回到隘口,让猎仆先去通报云娘,自己则横抱了快要昏迷的魏秋子冲进仆帐找医师。

    开开心心准备到庖帐去扒野猪皮的的魏仲武,远远见着金风手上抱了个紫色的东西,觉得有些眼熟。

    最初还以为是身体很长的猎物,心想什么样猎物这样金贵,要用紫棠色的布来包裹。

    后来一想不对,再看到那“东西”头上系着雪青色的额带,这才反应过来,那是与他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妹妹魏秋子。

    之后丢下野猪就朝金风跑去,两人呆望了一下,金风正要道歉,被仲武当即止住,说救人要紧。

    仆帐里人多物杂,还全是硬席,条件不便于给秋子治伤,主宾帐和众宾帐就更不便了,都是男人。

    金风便直接抱着秋子要往女宾帐跑,被刚刚获知消息的云娘看到,就让他进自己帐子。

    主人帐是四个帐子中唯一有卧榻的,还铺了羊皮软垫,又因为人少,就比其他几帐要显得宽敞许多。

    此时主宾帐里气氛压抑,每个人脸上都黑气沉沉,日书还说今日“猎吉”呢,这都已经连续两个大凶,不过好歹刚刚从主人帐那边传来了个不错的消息:

    魏家姑娘保住一命,暂无大碍,只是身躯不宜移动,更不能舟车劳顿,还需在此养伤至少半月才能回城。

    就像乌云密布的天空中一闪而过的阳光,这会儿又阴沉下来,他们的九原君不知所踪,连二十多人的护卫都不见了。

    新垣安已经派人火速赶回九原城增兵,让司马成烈带着五百郡卒前来搜山,这回儿应该在来的路上。

    文绍已经带着部分骑卫进山按原路寻找,这么多人总也得留下些痕迹,不可能凭空消失。

    只是夜里搜山难度极大,除了视线受阻和气温骤降,那些只在夜里出没的烈禽猛兽确是算得上一个潜在的威胁。

    这边虽然人多、有火还有弩,但这里依然是它们的地盘,难保不会出现意外。

    而人对天地、对生灵,不可不敬,不可不畏。

    ……

    新垣平和魏仲武随着新垣安马不停蹄地在外面安排好大部分事项,此时只等成烈带兵抵达,二人便回了帐子喝口水。

    魏仲武瞧见金风端跪凝眉、愁容满面地坐在最里边,便给他倒了碗水端去:“金兄,喝水。”

    金风回过神来,见是仲武,立即长跪欠身道:“令妹的事,在下罪责难逃,甘愿受魏兄责罚。”

    “唉……”

    魏仲武将碗放下,自己则一屁股坐到邻座的案上:“她这不没事了么,郡尉和父亲他们也都说了你无责,多想无益。”

    金风果断摇摇头:“不,魏姑娘是中了我的箭,我又怎会无责?各位官君虽是凭事论断,但较起真来,若不是我要射那母鹿,令妹也不会出手相护。”

    “她那是多管闲事,冬季狩猎从来不分母幼,空有一颗光溜溜的仁心,就以为能救生灵于必死。

    “殊不知在弦之箭就如扩弩之势,都是不能挽回的,除非像她那样去傻傻地拼个粉身碎骨,我刚听医师说,好像是真的碎骨了。”

    金风长叹一声,低下头看着手,他从抱着秋子回来后就一直还没处理,这会儿手上的血已经凝干变硬。

    手中一根额带被金风握在手里攥到现在,攥得血迹斑驳,原本是什么颜色的已经看太不出来。

    魏仲武瞧见了,便问:“这是……”

    “哦,这是缠在我护臂上的额带,应该是令妹的,不知何时脱落了,烦请……”

    金风举起额带就想请魏仲武代为归还,可拿出手才觉得不妥,被血浸透,已经不能再用了。

    仲武连连摆手:“诶……你弄成这样的你自己去还她,这种事可千万别找我。”

    话音刚落,门幕就被一个士伍撑开,来人传话道:“九原君的近身侍从回来了。”

    “宋执事?”金风腾身跳起,冲上去问:“那九原君呢?”

    “那人说……九原君被人抓走了。”

    ……

    (第三更,晚上20点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