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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书中人惊似梦中人

    937年

    后晋天福二年

    洛阳

    石重信与百余残兵被逼至黄河岸,谢书毅的三万精兵已将他们死死围住。石重信见已无路可退,回头对一众亲兵道:“天要我命丧河阳,这是我的定数,兄弟们陪我恶战三日三夜,此情此义,我无以为报。”

    “兄弟们誓死跟随二皇子血战到底。”将士们皆向前一步,士气贯云。

    “没我的命令,你们都不要轻举妄动。父债子偿!”石重信说罢,便拔剑提缰,单枪匹马朝敌军杀过去。

    两旁大军诧然注视。谢书毅提剑出鞘,从容地望着昔日故人策马逼近。两柄长剑在睥睨惊雷的涛声中交锋,二人苦战八十回合。

    石重信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刺向谢书毅喉间,只见谢书毅向侧一避,俯身反手执剑划过马膝,随他血战数日的战马长啸一声跪倒在地。石重信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精疲力竭的他紧握着那柄削铁如泥的御藏宝剑,勉强支撑住身体站立起来。亲兵见状一齐冲了过来,石重信抬手制止,呵斥道:“都给我站住!”石重信虽已近乎力竭,言语气势却丝毫不似败军之将。

    谢书毅纵身跃下马,然后上前两步,对石重信道:“石敬瑭当年石敬瑭起兵谋反,家父为保先皇,殊死抵抗,最后惨死叛军刀下。石敬瑭篡位后,下令将我谢氏一族赶尽杀绝。我当日逃出来苟活于世,就是为了取石敬瑭的狗命。可惜你是他的儿子,否则,我们或许能成为挚友。”

    “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最爱的女人为你去送死,我自愧不如。”石重信声音微颤,想起她,眉目忽然垂了下来,“昭云临死前对我说,倘若你战败,求我放你一条生路。”

    谢书毅心口仿若千万支箭刺入,几乎无法喘息。他心知后晋的军队是他们的十倍之多,若不是昭云甘愿为间,献身于石重信,计引敌军入陷阱,他必败无疑。

    “我欠她的,只能来生再报了。”谢书毅叹了口气。

    石重信平静地一笑,“来生,希望昭云遇到一个懂得疼惜她的人。你,不配。”石重信望向远方,挥剑割喉。倒下的那一霎那,他似乎见到昭云向他走来,不觉露出了笑意。带血的御藏宝剑落在地上,发出一声低沉的回响……

    一阵“杀”的呐喊声,石重信的百余残兵奋力冲过来,二十步内皆被乱箭射死,倒在那片黄土之上。

    谢书毅望着狼河的滚滚波涛,心中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这时,一位仙风道骨的长者从他身后经过,嘴里唱着什么不知所云的曲:“征战沙场,壮志近酬,蓦然回首间,却是红颜枯骨残留。三生由业处处忧,切切劝回头。”

    ……

    苏雨霖从梦中醒来,也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趴在桌上睡着了,面前摆着一张报纸,翻开在小说《尘》的连载处:“三生由业处处忧,切切劝回头……”她合上书,微微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为什么总梦到书里的情节?”

    终于看完了小说的结尾,却没有写谢书毅的结局,心中竟有些空落落的。

    说来也怪,自她十三四岁起,便时常梦到一千年前的战场与杀戮……梦境如此真实,令人甚至有些不寒而栗。随着她渐渐长大,这些梦越来越连贯,越来越清晰。在梦中,她叫“昭云”,他叫“书毅”……

    最近,她竟然在一本名为《尘》的小说中,读到了这两个名字——李昭云,谢书毅,而故事亦与她的梦境多有相似之处。虽然与作者萧然素未蒙面,但苏雨霖总觉得与他似乎有些缘分……

    “这个‘萧然’到底是谁?”苏雨霖自言自语道。她见夜已深,这才舍得去睡。次日清晨,她又早早起身去了报社。

    自从加入明诚报社后,苏雨霖的生活充实了许多。起初,她带着几分新鲜,几分欣喜,但很快就发现,她在这份工作中所面临的困境远远超出她的预计。

    她的文章时常被邵靖华批驳得一无是处。虽然心中很委屈,但苏雨霖还是非常认真地将他的建议记下,加以改正。有好几篇文章,她重写了三四次,修改了无数遍,才通过了邵靖华的“终审”。报社同事推荐的书,她每一本都会认真读完。几乎每天都是最早到,最晚走。

    一日,邵靖华更是当着众人的面,评价她的文章说:“除文笔尚可外,无可取之处。”

    肖晗如见苏雨霖闷闷不乐的样子,便拉着她一同出去采访,其实也是想陪她散散心。

    “靖华说话就是这样,你别往心里去。”晗如安慰道。

    “不就是个司长家的公子么?这么傲慢。”苏雨霖与好姐妹聊天时,并未有太多顾忌。

    “他要知道你这么说肯定很难受。”晗如笑道,“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司长家的公子’。他好几年前就与邵司长决裂,离家出走了。《明诚报》一直发一些针砭时弊甚至抨击当局的文章,所以与他父亲起了很大冲突。他其实过得很清贫,报社赚钱也不多,他都拿去帮扶别人了。明豪他母亲病了很长时间,都是靖华出钱求医。”

    苏雨霖没有说话,心中为自己方才的埋怨有些自责。

    “不过你说的也没错,他这个人确实有些恃才傲物,是不讨人喜欢。”肖晗如笑道。

    “不讨人喜欢倒也谈不上。”苏雨霖道,“他说的其实也没错,只是太直了些。”

    二人采访结束后返回了报社。潘兆新一见到她们,便匆匆走到她们身边,对苏雨霖道:“雨霖,你的那篇《那些为女性争取政治权利的斗士而今安在》明天可以发了。”

    苏雨霖有些意外,道:“靖华说写得不好……”

    “你今天可以再改改。主要是最近有两篇待发的新闻稿件都发不了,这两篇新闻我们原计划明天发,可还没弄清楚事件原委,今天就已经有铺天盖的报道涌现出来,而且我们选的切入点也有很多人写,只能临时撤掉了。”

    “我们的新闻速度越来越跟不上了。新闻组那些人天天都不知道在干嘛。”肖晗如有些不满。

    “他们也蛮辛苦的。”潘兆新叹了口气。

    苏雨霖“临危受命”后,十分专注地修改文稿。可能是太过投入,等她改完时才发现报社里的同事几乎都下班了,只剩下她和邵靖华两个人。

    为了缓和关系,苏雨霖礼貌性地拿起当日的《明诚日报》对邵靖华说:“我很喜欢你今天这篇文章,尤其是这句:一个人也许不能改变什么,但如果他的信念影响到了另一个人,那个人亦会影响到其他人。有人思变,就有变革的可能。”

    “看不出来你会喜欢这篇。这篇文章革命色彩很浓。”邵靖华一边说着,一边低头翻着书。

    “我也不是‘闺中少女’,也希望自己能对中国做些贡献,所以才决定出来工作的。”苏雨霖知道邵靖华对她有些偏见。

    “多一个富家子弟出来工作,中国就少一个坐吃山空的人,从这个角度,你是有贡献的。”邵靖华语气严肃,并不像在开玩笑,这让苏雨霖心中更加难受。

    “你这话就是说我写的东西没有任何意义对吗?”苏雨霖望着他。

    “我是觉得,你连当今中国究竟是什么样都不清楚,就说想对中国做些贡献,这话说大了。”

    “我不认同,贡献也并非一定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每个人都可以有贡献。”苏雨霖语气坚定。

    “如果你相信自己你说的是对的,就不要在意我说了什么,坚持自己就好了。”邵靖华说罢便继续低头写作,可不知为何,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神情有些失落,或许也带着一些无助与迷茫。想是因为自己这么努力,却始终无法获得认可的缘故。他一直以为这位衣食无忧的大小姐不过是被人“安排”了过来,不曾想她竟如此勤奋,其实心中早已没有了起初的抵触。

    邵靖华借着起身倒水走到她身边,试探道:“写作这件事呢,还是需要一些天赋的,并不是靠勤奋就能写出优秀的作品。”

    苏雨霖也不甘示弱,郑重其事地回道:“不足够勤奋,我怎么知道自己有没有天赋呢?”

    邵靖华不觉笑了,来报社这么长时间,苏雨霖第一次见到他笑,疑惑地问:“有什么可笑的?”

    “你表面礼貌、顺从,其实性子挺倔的。”邵靖华看了一眼她的稿子,语气认真道:“你的问题可能确实不在于天赋,在于阅历。”邵靖华思忖着如何同苏雨霖解释。“这么说吧……苦你肯定是没受过了,你受过伤吗?比如受到亲人的伤害,爱人的伤害,或是,阶级的伤害,制度的伤害……”

    “亲人怎么会伤害我们?”苏雨霖不解地问。

    邵靖华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苏雨霖见他不言语,又问道:“没吃过苦、受过伤就写不好文章吗?”

    “‘文章憎命达’嘛。”邵靖华回说,“拿你这篇文章来说吧,你写的是……当初那些为女性积极争取平等权利的斗士,如今大多过得惨淡,更有甚者,还有人恶意抹黑她们,说她们为了争取政治资本出卖色相。你文章里能收集到这么多素材是不容易的,但你的立意点落在中国还没有做好接受女性平等权利的准备,太浅了。说实话,白费了一个好选题。”邵靖华很少跟她说这么多,苏雨霖放下笔,倾耳细听。

    邵靖华拿起她的文稿,继续道:“你说这个社会还没做好准备,那女性应该怎么办呢?自怨自艾或安于不公吗?你写这篇文章的意义是什么?这些问题你如果都没想过,你这篇文章很难写好。甚至,你潜意识里可能是认同这些不公的……”

    “潜意识?”苏雨霖对这三个字非常陌生。

    “这是茀罗乙德的理论。”邵靖华解释道,“你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行严先生的译作,书架上有。”

    “大概能明白,就是存在于内心深处而不自知的部分,是吗?”苏雨霖问。

    “差不多。”靖华继续道,“我想说的是,你潜意识里可能认为自己是这个社会现状下的受益者,所以并不觉得这些时弊有什么问题。你就出身在一个男女极不平等的社会、家庭,而你又恰好拥有丰厚的物质基础,自然会认为自己应当去服从他们的命令,取悦他们的喜好。你刚才说你想为中国做些什么,我讲你这话‘说大了’,并没有看低你的意思,只是觉得你可以先想一想,你能为自己做些什么,为自己的自由意志做些什么。”

    苏雨霖沉默地低下了头,她从未想过要“为自己做些什么”,来报社工作是她第一次为自己争取到的机会——但她心里清楚,这也不是她自己争取来的,父亲这个安排有他的意图,只是表面上顺了自己的意思而已。

    邵靖华看了看钟,已经九点半了,“你一个姑娘家,总这么晚回去,不怕路上危险么?”

    “有司机接送我。”苏雨霖不假思索道。

    “哦对,我多虑了。”邵靖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倒了杯酒,一边饮酒一边写作。

    “喝了酒会更有灵感吗?”苏雨霖略带调侃地问。

    “算是吧。”

    “你不抽烟?”苏雨霖笑道,“我听小朱说抽烟也能让他有灵感。”

    邵靖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我母亲是吸鸦片死的,我发过誓这辈子都不会碰烟。”

    这是邵靖华第一次向她提及自己的事。

    他抬头见到她正望着自己,淡淡道:“你不必用这种同情的目光看我。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苏雨霖低下头,沉默一阵后,将桌面收拾地整整齐齐,然后起身道,“我先走了。”

    “你把文稿留下吧,我帮你改。”邵靖华道。

    “谢谢!”

    苏雨霖经过邵靖华的身边,见他桌上有一本外文书,好奇道:“这是德文吗?”她知道邵靖华懂德文,前些日子一位旅德的朋友来访,还给他带了几本德文书籍。

    “对。”邵靖华回道。

    “写的是什么?”

    邵靖华思忖片刻,道:“作者叫CarlJung……算是茀罗乙德的继承者与挑战者。这本书写的是,他从中国的道家经典《太乙金华宗旨》中悟出了洞悉人性的一种新的角度。简单来说,心灵由两个部分组成,一个是个人‘意识’的部分,另一个是个人与万物相融合的‘潜意识’的部分,二者分离便会带来痛苦。”

    “有意思。”苏雨霖笑道,“辜鸿铭先生说,中国人过着一种心灵的生活,而非头脑的,像孩童一般。这应该就是‘意识’与‘潜意识’无冲突的状态吧?”

    邵靖华赞许地点了点头,“想不到你懂的还挺多。”

    “你这话体现出你‘潜意识’里的傲慢。”苏雨霖微微抬起头,撅起嘴。

    邵靖华会意地笑了笑,继续道:“CarlJung还提出人有一种共通的集体潜意识,无关文化、种族,是一种植根于我们内心的东西,这种潜意识是守旧的、反感变化的……而我生在一个觉醒与变革的年代,这对我的意识形成了深远的影响,我的变革意识越强,与潜意识的冲突就越大。”

    “这就是你痛苦的根源?”苏雨霖道。

    “你能看出我痛苦么?”邵靖华抬头望着她——苏雨霖低头站在他的书桌旁,二人似乎第一次如此靠近彼此。

    “少年老成的人,大多都是痛苦的。”苏雨霖若有所思道。她不觉想起年少初见他时的情景——她作了一首词的上阕,写的是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盼着荣归故里,而他续作的下阕却是佳人望穿秋水,苍凉悲怆。她好奇地问他:“你这么年轻,写的东西为何有些暮气沉沉的。”他回道:“‘荣归’的背后必然是佳人翘首以待,亲人日夜挂念,有多大的志,便要承受多大的伤。”……

    苏雨霖回过神来,这才想起自己是准备离开的,便与邵靖华道了别,然后娴雅地走出了报社。邵靖华望着她的背影,竟也出了神。

    离开后,苏雨霖坐在车里,望着窗外的一轮弯月,像往常一样,自言自语地与苏贵交谈。

    “苏贵,今天邵靖华说,让我想想能为自己的自由意志做些什么……说来惭愧,我潜意识里觉得只要不愁吃穿,有没有自由意志其实并不重要。可能,这不单是我的潜意识,还是一种集体的潜意识。自有人而始,人们都在为生存而奔波,所以我们‘潜意识’是趋利避害的。但我觉得,他很特别,他是一个敢于舍身成仁,敢于放弃优渥的生活去追求理想与信仰的人……”苏雨霖眼中流露出欣赏,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虽然我很讨厌他的傲慢和刻薄,但也很感谢他让我开始对人生有了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