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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访大师才女感悲怀

    次日,苏雨霖正在报社里写作,只见邵靖华匆匆从外面赶了回来,径直跑到苏雨霖身边,低声道:“苏雨霖,借一步说话,有事儿请你帮忙。”

    想来邵靖华还是第一次这样同她说话,苏雨霖竟感到自己心跳骤然急促了许多。她起身随靖华出了门,靖华见周围无人,才开了口:“你之前说可以帮忙找住处,我确实需要你的帮助……”

    “你要找几间屋子?”苏雨霖问。

    “一间就可以了。有个朋友急需落脚。大概需要多长时间?”邵靖华神色焦急。

    “今天就可以。”苏雨霖道,“我父亲的助手常年在上海,他在南京住所的钥匙给了我,说有需要的话可以给朋友用。”

    “这件事你一定要替我保密。”邵靖华声音压得更低了。

    “难道你朋友是逃犯吗?”苏雨霖轻声问。

    “如果是,你愿意帮吗?”邵靖华这话让苏雨霖十分诧异,犹豫了片刻,回道:“没问题。我相信你。你跟我回去取钥匙,我把地址写给你。”

    “感谢。”邵靖华想起什么,却有些不好意思问,“你说你父亲的助手,他要是发现了,会不会……”

    “你放心,他很可靠,是我爸的义子,像我亲哥哥一样。”苏雨霖道。

    “那就好。”邵靖华忽然想起什么,“就是你之前提过的‘三哥’?”

    苏雨霖点了点头。

    ……

    邵靖华的朋友在苏雨霖提供的住所里住了几日后,便离开了南京。苏雨霖没有多问,甚至没有了解他是否已经完成了任务。靖华将钥匙还给苏雨霖时,正犹豫是否要跟她开口,苏雨霖见他欲言又止,笑道:“你是有什么事儿想跟我说吗?”

    “那天我大姐来看我时,说起苏家现在经济上有些困难,不知道你需不需要什么帮助,我大姐人脉广,我可以请她想想办法。”

    “不用了。”苏雨霖推辞道。“我不希望你认为我帮你是有所图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邵靖华有些语塞,“我……”

    苏雨霖把钥匙收拾好,道:“好意我心领了。”说罢便回到位置上继续工作。她翻了翻记事本,这才想起约了晗如去做采访,便走到晗如身边,道:“晗如,走吧。”

    “去哪儿?”晗如完全忘了今天的安排。

    “拜访潘玉良教授啊,你不记得了?”苏雨霖道。

    “哎呀。今天时间约重了。”晗如用略带“哀求”的眼神望着苏雨霖,“我一会儿要跟兆新去别的地方采访,要不这次你单独去?”

    邵靖华听晗如这么说,便对苏雨霖道:“我陪你去吧。”

    苏雨霖有些受宠若惊,点了点头。苏贵来接他们去潘玉良的住处。邵靖华知道潘玉良很少接受采访,好奇地问:“你是怎么联系上潘教授的?”

    “就是不停地给她写信,说想采访她。可能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罢。”苏雨霖答道。

    “你挺有意思的,做什么事都很执着。”邵靖华笑道。

    “邵主编今天怎么有这个雅兴跟我一起去采访呀?”苏雨霖问。

    “传奇女画家,有机会当然想拜会的。”邵靖华答道。“你今天想问些什么呢?”

    “听过她的一些故事,想问一些真实的细节。”苏雨霖顿了顿,“还想问问她对爱情的看法。”

    邵靖华笑了笑,“大家都关注她的抗日画作,你却关心她对爱情的看法。”

    “爱苍生是爱,爱一人也是爱,没有贵贱之分。”苏雨霖语气认真。

    “我丝毫没有分贵贱的意思。”邵靖华解释道。

    沉默片刻后,苏雨霖道:“人像是很难画的,潘先生的作品可以把人的情绪都画出来,一定是心中有爱,才能做得到。”苏雨霖答道。

    “你还懂画。”邵靖华问?

    苏雨霖摇摇头,“不懂。只是我觉得艺术和文学一样,作品中都能看出作者的心性。所谓书者,心画也。比如你颇有微词的那部小说《尘》,作者文笔行云流水,放浪形骸之外却仿佛被许多事束缚着,对王公贵族的生活描写很生动,看来也是出身不错的人,小说里的词作颇有纳兰性德的气质,可能作者和纳兰一样,虽是锦衣玉食,却又有万般无奈。”

    “不同的读者,读出来的东西也是不一样的。就像许多人看潘教授的画作,只能看到赤身裸体,看到封建礼教,但有人却能看见美,看见画家的心性。”

    苏雨霖不觉脸红了,她很少听邵靖华夸奖她,竟有些不知所措。

    二人在画展上见到了潘玉良,潘玉良性情豪迈,笑声很有辨识度,她的长相与自画像中很相似,柳叶眉微微上挑,明眸厚唇,见到苏雨霖便热情地迎了上来,“雨霖!”

    “潘教授。”苏雨霖与潘玉良握手,并介绍道:“这是明诚报社的创办人邵靖华。”

    “幸会。”

    “你邀请苏小姐加入《明诚周刊》真的是很有眼光。她笔触细腻,但性格大气爽快,我很喜欢。”潘玉良对邵靖华说。

    “你们之前见过?”邵靖华问。

    “喝过一次酒。”苏雨霖笑道。

    “你还会喝酒?”邵靖华有些诧异。

    “本来是不喝的,之前去上海应酬那些银行家才学着喝的。”

    ……

    寒暄后,潘玉良带二人看了看画展,介绍了几幅自己得意的画作后,问苏雨霖:“你今天想问什么?”

    “我知道您遭受过不公正地对待。”苏雨霖顿了顿,道:“比如您原来在上海美专的时候,很多人对您非议甚至辱骂。”

    “现在依然有很多辱骂。因为我是妓女出身。”潘玉良淡淡地笑了笑。

    “是什么支撑您度过了这么多艰难的岁月?”

    “我很幸运。遇到了很多贵人,当初如果不是刘海粟校长力排众议,我肯定进不了上海美专。很多人都说我的出身会砸了学校的招牌,刘校长不仅让我进了学校,还悉心指导我。还有仲甫先生……他亲自给我和我先生主持了婚礼,还建议先生送我去法国留学,没有仲甫先生,就没有今天的潘玉良。”

    “当时这桩婚事受到了什么阻力吗?”苏雨霖问。

    “芜湖海关总督要娶个妓女,可想而知……”潘玉良言语间依旧是轻描淡写,但神情还是透出些许无奈,“连他的亲戚都不愿意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好在我丈夫真心待我,虽然我的画作在他看来太过离经叛道,也起过很大的冲突,但他并没有阻止我,还供我去法国求学。”

    “您会怎么形容您和丈夫之间的感情呢?”苏雨霖问。

    潘玉良沉默了许久,抬起头望着自己的画作,目光也温柔了许多,“他让我重生。”

    苏雨霖只觉身子一颤,眼神中似乎带着一种羡慕与期盼的目光。邵靖华也有些动容,他站着一旁继续听潘玉良讲述她的故事——少时成了孤儿,被舅舅哄骗卖到了妓院中,受尽苦难,所幸遇到了知己——她的丈夫潘赞化。她苦难的遭遇没有给她带来同情,带来的却是无尽的谩骂与鄙夷。潘玉良在国外声名大噪之后,回国仍不断遭受非议,由于他一直资助好友洪野先生,许多人开始诋毁她,说她的画作都是出自洪野先生之手,所以她才经常给洪野先生送钱去。面对这样的质疑,她没有解释,而是用给出了最有力的回应——在众人讶异的眼光中当场作画,迎来满堂喝彩。

    采访结束后,潘玉良亲自送苏雨霖和邵靖华出了门。道别后,苏雨霖心中久难平静。邵靖华看出她有许多感怀,所以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边,望着她……

    “这个社会对女性的偏见太深了。”苏雨霖叹了口,“原来有‘传统女性’的偏见,如今有‘新女性’的偏见,许多男人大肆吹捧新女性,还为此休了他们小脚原配,找了‘新女性’做妻子,到潘教授身上却又成了‘伤风败俗’。那些人口口声声反对封建礼教,却容不下这样一位出身苦难的才女。我其实很不喜欢‘新女性’这三个字,好像在说那些没机会接受教育,一生伺候公婆的女人就是‘旧的’、不开化的。在我眼里没有什么新女性、旧女性,只有勇敢的女性、甘于付出的女性、被命运禁锢的女性……”

    苏雨霖转身见到邵靖华正望着她,二人目光交汇的那一刻,都不自在地将视线移开了。

    “这儿离你家不远,不如让苏贵先走,我带你在附近转转,然后送你回去。”

    苏雨霖意外而欣喜地点了点头,跑到不远处苏贵停车的地方,请他先开车回去。邵靖华一直望着她,又不禁出了神……

    “你要带我去哪儿?”苏雨霖问。

    “去看看真实的金陵城。”

    邵靖华带着苏雨霖来到了一条破败的街区,离苏公馆其实并不远,但感觉像是两个世界。他们见到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蜷缩地躺在地上,手指发黑,面颊和嘴唇都冻裂了,双眼紧闭……兴许已经死了……霖拿出荷包,塞到老人的怀里,她本想用他的衣服遮一下荷包,可是那件单薄破旧的衣服连他瘦弱的身躯都遮不住……

    他们在附近才走了一阵,就遇到不少沿街乞讨的人,可是她身边已经没有钱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邵靖华道,眼神中充满厌恶却也有一丝无奈。

    苏雨霖想到苏公馆每次“同乐会”之后丢弃的残羹剩菜,堆砌如山。去年过年时父亲在院子里屋内挂了上百个灯笼,因为苏雨霖的一句“太俗气”,全部丢弃了,夫人小姐购置的时装珠宝大多用不上,放在屋里积了一层灰——而此时的苏家事实上已然债台高筑,濒临破产……想到此苏雨霖不由地低下了头。

    “你要是想写出好文章,就要走出闺阁。你一直面对着纸醉金迷,背对的,却是人间疾苦……”

    苏雨霖大为震动,真诚地道了句“谢谢”。

    邵靖华继续道,“还有一点,我记得之前也提过。你的文笔过于华丽,容易令人沉醉于文字,而忽略了你要表达的思想。你是个极浪漫的人,所以你的诗歌能描绘出纯粹的情感。但这离一个出色的记者或是作家还相去甚远。”

    “很受用。还有什么建议吗?”苏雨霖并没有因为邵靖华的评价而失落,反而非常感激。

    “你受西方自由民主思潮的影响,思想却难免被中国传统观念与文化所束缚,像是……娜拉和薛宝钗的冲突,其实如果让这种冲突迸发出来,应该能出一些很不错的作品。你现在展现出来的多是像宝钗的这一面,不过你刚才的那番高谈阔论,让我看到了一些‘娜拉’的影子。”邵靖华很少这样与她交流。

    “我可比不上宝钗的人情练达。”苏雨霖笑道。

    “倒不必过谦,你聪慧大方,娴于交际,说话做事都恰到好处。”邵靖华道。

    “你应该不太喜欢宝钗吧?”苏雨霖看着他,“我记得你说喜欢湘云。是不是觉得宝钗有些工于心计?”

    “一个生活无忧的人,根本就没有工于心计的必要。况且你娴于待人接物,可能只是一种程式化的教养。你未必喜欢交际,我看多半也是身不由己罢。”

    “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这样的话。”苏雨霖笑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二人对视片刻,苏雨霖羞涩地低下了头,心中一阵莫名的紧张。靖华也回过神来,将视线移向了两旁的梧桐树,他与她又回到了先前的沉默。二人并肩而行时,一个女人从转弯处走出来,差点和苏雨霖相撞,苏雨霖连声抱歉。她抬起头见到那女人的样貌,惊讶地唤道:“秋月姐。”

    那女人见到霖,不自然地点了点头。

    “我以为你离开南京了。你过得还好吗?”霖问。

    “蛮好的。”她勉强地笑了笑。

    “你……嫁人了吗?”霖低声问,刚问完便后悔了。那女人摇了摇头,借口说自己有事儿,便匆匆离开了。霖回头望着她的背影,喃喃自语道:“没想到她与大哥分开五年,竟然现在还是独身。”

    “她是?”邵靖华问。

    “是我大哥以前的恋人,被我父亲拆散了,大哥被迫娶了现在的太太。”

    “你大嫂是哪家的小姐?”邵靖华颇有深意地微微一笑。

    “你一定觉得我父亲是为了跟哪个世家大族攀亲所以拆散了大哥是吗?”苏雨霖方才的欣喜一时间烟消云散,“我大嫂是个目不识丁的农家女子。”

    “生气啦?”邵靖华有些不好意思。

    “邵主编,你尊重苍生,尊重一草一木,什么时候可以也尝试着尊重一下我啊?”苏雨霖说着,眼中竟泛起泪光。

    邵靖华一怔,低头道了句“对不起。”

    “没事,说出来心里好受一点。我回去了。”苏雨霖赌气地向前走,邵靖华追了上来,“我送你回去。”

    “不劳华少爷大驾!”

    “可是,苏小姐,你认识回家的路吗?”

    苏雨霖停下了步子,抬起头气愤地看了邵靖华一眼,却又忍不住笑了——她确实不认识回家的路。

    “以示歉意,我改天请你去金陵小馆喝酒,怎么样?”邵靖华对苏雨霖说。

    “那你要先自罚三杯我才跟你喝。”

    “罚几杯都行。”邵靖华温柔道。

    “你爱喝什么酒?”苏雨霖好奇地问。

    “我这样清贫的人,哪里还挑三拣四的,有什么喝什么,没那么多讲究。不过,小馆的酒你不一定喝的惯。”

    “我不太会喝,什么酒对我来说都差不多。”邵靖华笑道,沉默片刻后,他想起什么,便问:“对了,《明诚周刊》大获成功,你功不可没,想要什么奖励吗?”

    “这我可要好好想想。”苏雨霖俏皮地笑了笑。

    邵靖华一路送苏雨霖回家,即使言语不多,苏雨霖依然很享受与邵靖华同行的感觉。

    “有劳华少爷相送。”苏雨霖在苏公馆门前停下步子。

    “苏小姐不必客气。”靖华微微一笑。“华少爷”和“苏小姐”这样的称呼确有些调侃的意味,但也着实适合苏公馆门前的道别。毕竟,在他看来,她终究是个富家小姐;于她,他也终究是个官宦子弟。

    临别时,苏雨霖感激道:“谢谢你带我见识了真实的金陵城。你的建议,我会好好想一想。”

    “谢谢你带我拜会了潘教授。”靖华也客气道。

    苏雨霖转过身,缓步走进公馆,渐渐消失于苏公馆繁华的灯影里。邵靖华望着苏公馆的大门,许久才离开,兴许是今天听了太多伤感的故事,他竟不觉想起那两句“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离开苏公馆后,卲靖华独自回到报社旁的出租屋内——局促的屋子里堆满了书和文稿,几乎没有可以站立的地方。明豪母亲过世后,便与靖华一起租了此地。

    明豪见靖华这么晚回,调侃道:“跟意中人在一起待了一整天,什么感觉呀?”

    “你胡说什么呢!”邵靖华故意翻着书,不予理会。

    “我认识你这么久,你什么时候主动提过要跟别人一起去采访?都是独来独往的。”

    “我……仰慕潘教授而已。”

    “嘴硬!唉,老实说,我真羡慕你。”周明豪叹了口气,“你和苏雨霖郎才女貌,不像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怎么?晗如和兆新走得近,你心里不痛快了?”靖华会意道。

    “我有什么资格不痛快啊,我哪点能跟兆新比……”周明豪语气洒脱,难以掩饰落寞的神情,“我都不敢告诉她我喜欢她。”

    邵靖华站在窗边,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啊?”

    “就是每天都想见到她,但见到她又会紧张……哎,我也形容不出来。”明豪回道。

    邵靖华没有言语,好似有些心事。

    “算了,不说我了。还是说你吧。”周明豪笑道,“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苏雨霖。”

    “没有。”卲靖华矢口否认。

    “不可能!你看吧,其他人的文章你都是点评几句就让人家自己改去,她的文章你哪一篇不是仔细修改、大段大段地批注。我也纳闷了,明明是关心人家,非要给人家劈头盖脸地一顿批评。我呢,一紧张就话多,你呢,一紧张就刻薄。”

    “我对她……很刻薄吗?”邵靖华问。

    “你多刻薄自己心里没数吗?整天说人家这不行那不行,除了文笔尚可,无可取之处……”周明豪摇了摇头,“要换我啊,早不干了!你还别说,这苏大小姐是真能忍。”

    “你快睡吧。”邵靖华说罢便回房去了,正要关门时,明豪又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你就是萧然啊?她要是知道自己崇拜的作家就是每天朝夕相处的同事,肯定是又惊又喜。”

    邵靖华没有回答,“砰”地一声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