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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众名流齐聚庆首航

    “快点快点!”工头在轮船甲板上对着船工吼着。下关码头上人头攒动。苏家正为一小时后的启航仪式做最后的准备。

    那是一艘巨大的客轮,比她周围的轮船至少高出两倍。甲板上和船舱内有上百工人,仔细地擦洗着每一个角落。这就是苏继宗几乎倾尽家财历时整整五年,打造的一艘豪华客轮,“昌荣号”。

    潘兆新和周明豪一大早就来到了下关码头。周明豪捧着照相机在昌荣号附近为《明诚周刊》拍摄素材。

    眼见着码头上人越来越多,周明豪将照相机护在胸口,准备从人群中挤出去。正要转身时,他无意间见到一个十六七岁光景的男孩,骨瘦如柴,今天虽是有阳光但依旧是寒风瑟瑟,他只穿了一身单衣,站在登船梯上,拿着抹布,踮着脚,俯身越过登船梯的围栏,擦拭着船身,大半个身子悬空着,几乎一个不小心就会从十几层楼高的地方掉下去。

    周明豪拍下了这张照片……

    “那苏继宗以前也就是个小工,还是个长短脚,从那个整天挨打的‘苏跛子’,居然变成了现在的苏老板,真他*的厉害。”周明豪对潘兆新感慨道。

    潘兆新没有说话,想到自己出身贫寒,心中生起了不为人道的羡慕。

    几个陌生人经过他们,其中一人说:“你说今天来这么多人,到底是等着看船呢?还是等着看苏家的两位小姐呢?”

    “今日首航,也是苏家大小姐苏雨霖的生日。”

    “要说长相,大小姐是远不如二小姐。我见过苏家二小姐,倾国倾城。那些电影明星跟她也比不了。”

    “二小姐……”潘兆新心中暗暗道,“是苏雨霖的妹妹?”

    方入春,天气阳光明媚,江风吹拂下微微有一丝凉意。金陵政商名流纷纷前往下关码头,见证“昌荣号”的处女航。

    年近花甲的苏继宗,拄着拐杖,在女儿苏雨霖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上临时搭建的舞台。苏雨清与苏逸凡紧随其后。今天是苏家的大日子,二小姐苏雨清一袭素底晚装,头戴西洋礼貌,打扮得像个高贵的“公主”,苏雨霖则是一身素色旗袍。

    “爸,要不你给大家讲两句吧。”苏逸凡对苏继宗道。苏继宗吃力地摇了摇手,“让霖儿说两句罢。”

    苏雨霖并没有想到父亲会让上台演说,她倒也不怯场,便走上前去。

    “从几张图纸开始,我们花了整整五年的时间,打造出这艘轮船,每一个船舱都精心设计,每一个细节都反复雕琢。‘昌荣号’是由我们中国的船舶专家设计,由中国的船厂、中国的工人制造出的轮船!父亲几十年的夙愿就是要造出能媲美日本、欧美的轮船,今天昌荣号实现了!”

    苏雨霖在掌声中缓缓走到苏继宗的身边,搀扶着父亲艰难地走到话筒前,望着台下的人群,苏继宗背对着滔滔江水和他呕心沥血的杰作“昌荣号”,不禁热泪盈眶。

    “呜……”一阵低沉的汽笛声伴着剪彩的红色丝带缓缓落地,昌荣号慢慢移动,开始了去往上海的航程。舞龙舞狮的队伍嗖地跳上了舞台,锣鼓声与欢呼声让下关码头热闹非凡。码头上参加启航仪式的人群中,还有不少是从外省专程赶过来看首航仪式的。

    返程路上,苏继宗与苏雨霖坐在车里,苏继宗感叹道:“有了昌荣号,我们苏家也在航业的地位才算是稳固了。”

    “这是爸的杰作。不过,客船与货船不同,客船不单需要先进的船舶,‘客’也很关键。我搭乘过民生公司的船,他们的服务绝佳。所以,这次首航之前,我还写信给大哥,建议他花多些时间训练船舱的服务生。”

    “你是个做生意的好材料。”苏继宗笑了笑。

    “都是大哥和轩哥教的。我也只学了点皮毛。”

    “听你大哥说文轩给你搞来了一个特别的生日礼物?”苏继宗调侃道。

    “是一本小说的手稿。我只是跟轩哥随意提过一次,说书里的内容跟我的梦一模一样,他竟然找到了作者的手稿。”苏雨霖笑道。

    “说是这个手稿被刘陆离教授收藏了,文轩在人家门口站了三十多天,把刘老都感化了,拿他没办法就给了他半部手稿。”苏继宗无法理解苏雨霖对那几张破手稿的执念,但他更为在意的是,这位昌荣百货副总经理文轩,对苏雨霖毫不掩饰的“讨好”,究竟所图何事。

    苏雨霖差点脱口而出,“要不是您不肯放权给他,他哪有这闲工夫干这些事儿。”但想到这话不妥,便咽了回去。

    “等你和靖华的事定了,就回昌荣帮我罢。”苏继宗笑道。

    “爸,我跟他哪有什么事呀!”苏雨霖双颊涨红。

    “好好,我不说了。女儿家矜持些是好的。”

    ……

    傍晚,宾客陆续到达灯光璀璨的白楼,还有一些未能赶去启航仪式的名流也前来赴宴。苏公馆外墙为白色,“白楼”因此得名,后因苏继宗常常在此宴请金陵名流而声名鹊起。

    白楼客厅左侧居中摆着一个昌荣号的镶金模型,长八米,在灯光下显得气势磅礴,正中那面墙上挂着一副巨幅水墨画《扬帆》,是出自著名画家傅老之手。

    不过,再多辉煌的装饰都不及苏家二小姐的颔首一笑那般耀眼。苏雨清身着白色晚装,如清水芙蓉一般,安静地坐在大哥苏逸凡的身旁,却引来无数目光与赞叹。

    苏夫人见苏雨霖正与宾客们握手寒暄,催促道:“霖儿,还不快去换衣服。”

    “是。”苏雨霖恭敬道,然后转身走到楼梯旁,刚准备上楼,便听见有人唤她——“苏小姐。”

    “凌少爷。”苏雨霖大方回道。

    “你我只有一面之缘,难得大小姐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凌家一直用昌荣公司的货船,还要感谢凌少爷的大力支持呢。”苏雨霖作揖道。

    “苏小姐客气了。对了……不知道雨清小姐……有了心上人没有?”

    同样的问题,今晚苏雨霖已回答了很多次,那些纨绔子弟都想着接近苏雨清,雨清不善言辞,每次都只是低头不语。但他们不在意,只要能够靠近她,多看一眼,就仿佛是天大的恩赐。

    “这我就不清楚了。”苏雨霖嘴角微微上扬,转身上了楼。她走到在二楼长廊时,忽然停下了脚步,倚着雕龙画凤的白玉栏杆眺望着白楼正厅,她忽然觉得有些恍惚,感怀地叹了一口气——家中依旧钟鸣鼎食,绫罗绸缎,殊不知昌荣公司早已入不敷出,随时面临破产的危机。

    白楼歌舞升平,不知大厦将倾。

    白楼的热闹被一声通报惊扰——“华少爷来了!”随从大喊了一声,大家纷纷向门外望去。富管家低声责骂道:“做什么一惊一乍的!”一边说着一边带了几位随从出门迎接邵靖华。

    “雨清,你同我一起去打个招呼。”苏夫人柔声道。

    “是。”

    只见邵靖华穿着得体合身的黑色西装,西装下露出黑色马甲和纯白色的衬衫,从绿荫掩映的苏公馆主道走上白楼门外的阶梯,双手半插在西裤口袋中,气宇轩昂地走了进来。

    邵世同有些意外地望着儿子,苏继宗赶忙解释道:“应该是霖儿邀请了华少爷,他们在报社共事,是好友。”

    “霖儿面子真大。”那位与靖华一般年纪的“邵太太”说着走到邵靖华身边,殷勤地笑道:“靖华,你来啦!你看,换了身衣服果然不一样了。”那是邵世同新过门的姨太太。站在她身旁是邵世同的长女邵月华,邵靖华的长姐。邵月华衣着素雅,与苏公馆当晚的各种华装相比,她的衣着显得“平淡”了些,但剪裁贴合、考究,衣领和袖口处的纹绣精美,是平时很少见的样式,身上的配饰不过是一对翡翠耳环和手腕上的翡翠镯子,看上去都是老物件。邵月华礼貌、端庄,对苏夫人表现地尤其亲近,但目光扫过白楼那些浮夸的装饰时,依旧难掩神色中的那一丝鄙弃。

    邵家是大家族,靖华的爷爷,邵司长的父亲是富商少爷,早年留学美国,后来做了清华大学的教授,晚年回到南京,在国立中央大学执教,落叶归根。邵世同也是留法归国的。而苏继宗祖上代代贫农,“不小心”发了家,说到底,邵家人骨子里还是看不上苏家的。

    “清儿……”苏雨清听见父亲唤她的名字,走到苏继宗身边。

    “邵司长,太太,大小姐。”苏雨清微微颔首。她将目光转到邵靖华身上,唤了声“华少爷”。

    雨清确实美得不可方物,最是低头时缓缓抬起的那一霎,仿佛天女一般,没有丝毫的烟火气。

    “许久未见清儿,如今生得这般倾国倾城。”邵世同对苏雨清很是欢喜,说罢故意看了靖华一眼。

    邵靖华并未理会父亲的话,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并未言语。

    “让开让开!”嘈杂的叫嚷声打破了尴尬的场面。只见那个肥头大耳的李公子,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两个壮汉抬着一个金框紧随其后。李二公子喊道:“大小姐写的字,我命人用金框裱了起来。送给大小姐。”

    李老板见状赶忙走过来,责备道:“你怎么这么没规矩,哪有你这么送礼物的。”

    “爹,这可是真金啊!”

    邵世同低头看了一眼那首《浪淘沙》,称赞道:“不知这词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邵司长见笑了,这是小女苏雨霖的拙作。”苏继宗摆了摆手。

    “笔触苍劲,不似闺中女子的作品!”邵世同道。

    “好字!好字!”李老板附和道。

    邵靖华端详着那首词,显出了几分讶异,“你还记得……”他自言自语道。眼神中似是几分感怀。邵大小姐邵月华见到那首词,又看了看靖华,会心一笑。

    “说了半天都不见雨霖。”邵世同的姨太太说,“今天她可是主角啊。”

    “她还在梳妆打扮呢。”苏夫人笑道。

    不知为何,整个白楼忽然安静了下来,有些人不解地面面相觑,最后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了楼梯——苏雨霖扶着白玉栏杆,身着一身浅蓝色西洋晚装长裙,贴身的设计修饰出她玲珑有致的身材,高贵优雅,风姿绰约。

    邵靖华远远地望着她,好像初见一般,几乎认不出她来。他印象中的苏雨霖总是穿着一身素色旗袍或裤装,不施粉黛,身上从不佩戴首饰……一阵此起彼伏的掌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苏雨霖向众人娴雅地挥手致谢……

    “霖儿就是不爱打扮,其实她穿裙子很漂亮的。”苏夫人对苏继宗道。

    “是啊。”邵太太接话道:“大小姐真落落大方。”

    苏雨霖很快在人群中见到了邵靖华,见他穿着自己送的西装,心中暗自欢喜,却没有立刻迎上去。而是与身边不相熟的朋友先交谈的几句,她微微一笑,和善温柔,亲切而不殷勤,对谁都是一样。

    邵靖华望着她缓缓朝自己走来,惊为天人,语气却依旧平淡:“生日快乐。你的礼物。”

    “还有礼物?”苏雨霖惊喜地从靖华手中接过一本笔记,打开扉页,上面写着“辜鸿铭先生演讲笔录”。

    “这是刘老以前在北平听辜鸿铭先生演讲时记录的,我抄录了一份给你。”

    苏雨霖惊喜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苏雨霖没有说下去,默默提醒自己要矜持些。

    “之前听你提起过辜先生,我想你可能会对他的演讲感兴趣。”邵靖华仍是轻描淡写地一句,却令苏雨霖感动不已——她与他常常在报社留到很晚,偶尔会交谈几句,在那几次交谈中,她旁征博引,时有提及辜先生。

    “谢谢。”苏雨霖含笑低下头。

    “谢就不必了,秀才人情纸半张。”邵靖华道。

    “说来也巧。我今年最喜欢的两份生日礼物都和刘老有关。一是你这份笔记。二是我最喜欢的小说《尘》的手稿,也是从刘老那里求来的。刘老说这是挚友送给他的,舍不得都给我,只能给我半部。”苏雨霖说到《尘》又不觉露出欣赏的神情。

    “这书有什么好的?”邵靖华好奇地问。

    “你若是真心要我回答这个问题,得给我两三天时间,不然说不完。”苏雨霖笑道。

    邵靖华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

    苏雨清默默望着华灯下的姐姐,又不免顾影自怜。二小姐苏雨清是庶出,生母早逝,虽然苏夫人将她视同己出,甚至外人都不知道她的身世,可她始终安分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谨小慎微,事事顺从,对外面的人事,都带着一丝畏惧,时刻谨言慎行,如履薄冰,生怕自己做了什么不得体的事惹得父母不悦。她虽然受到父亲视若珍宝的宠溺,但她很羡慕那个整日忙碌奔波却还要受人非议的姐姐,因为她好像总是很快乐——或许被需要是快乐的,报社需要姐姐,苏家也需要姐姐。她觉得自己很无能……她也想像姐姐一样留学,去开拓眼界,甚至想过去谋个职位,但又担心父母不悦或旁人说闲话。她深信,女子应当像母亲这般贤良淑德,打理好家事,外面的事应当交给男人。但内心深处又有隐约有一个反叛的声音——她还是期待自己突破一切束缚任性一次,哪怕一天都好。

    苏雨清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皆是逢场作戏的金陵名流——他们每个人都好似颇为享受,但没有一个人真正在“笑”,包括她自己。

    音乐从舒缓的交响,变成了华尔兹舞曲,不少人在厅中翩翩起舞,邵世同对邵靖华道:“靖华,你请雨清跳支舞吧。”

    邵世同丝毫不遮掩自己对苏雨清的偏爱,苏雨霖心中不觉有些失落。

    “我不会跳舞。”邵靖华语气冷淡。

    邵靖华这话倒是让苏雨霖畅快了许多。苏雨霖在邵靖华耳边轻声道:“你既然来了,装也不过装一晚,何必一直板着脸。”她一边说着,一边面对宾客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再说,想和我妹妹跳舞的人能把邵公馆围几十圈呢。”

    邵靖华冷淡地笑了笑,“你妹妹我高攀不起。”

    “华少爷这话可说重了。雨清虽是‘倾国倾城的貌’,可你是‘多愁多病的身’啊。”苏雨霖调侃道。

    “难怪你小时候苏老板总怕你读书太多。牙尖嘴利起来都有文人的骚。”邵靖华向来说话不饶人,对苏雨霖更甚些。

    二人的斗嘴倒像是缓和了靖华的不自在,二人都露出了笑容。

    那个肥头大耳的李少爷走了过来,对苏雨霖道:“苏小姐,可否赏光,一起跳支舞。”

    邵靖华见苏雨霖为难地低下了头,起身对李少爷道:“抱歉,我刚才先邀请了苏小姐。”

    苏雨霖先是讶异地望着邵靖华,见他伸出右手,掌心向上,便会意地将手搭了上去。李少爷气愤地望着苏雨霖与邵靖华在正厅中央偏偏起舞。

    邵靖华左手微微握住她的手,右手轻轻搭在她的背上。她第一次离他这么近,只觉自己心跳地很快,脸颊微热。

    “你不是说你不会跳舞么?”苏雨霖低声问。

    “你不应该先谢我么?”邵靖华转头看了李少爷一眼。

    “谢谢华少爷为我解围。”苏雨霖笑道。

    “我可不是什么少爷,别这么喊我。”

    邵月华在父亲邵世同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邵世同如恍然大悟一般,又看了看邵靖华——邵世同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儿子这般姿态,印象中都是争吵与愤怒……

    “甚好甚好。”邵世同欣慰地对邵月华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