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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算命人疯语道前缘

    苏雨霖在报社怡然地泡着茶,引来周明豪的连声赞叹,“哎呀妈,这茶真香!真香!”

    昌荣百货所售的茶叶一直很出名,这得益于苏夫人和苏家两位小姐爱喝茶,尤其是苏雨霖,对茶叶的甄选和冲泡都非常考究。

    邵靖华恰好在一旁倒水,看了看叶片形状,问道:“太平猴魁?”

    “对。”苏雨霖答道。

    “你看,还是人家靖华有见识。我只会说‘真香’。”周明豪边操着一口浓郁的北方音,说话也很幽默,大家总能被他的话逗乐。

    “难怪你从来不喝我们买的茶叶。”邵靖华笑道。

    “你还别说,苏雨霖来了之后,我们整个报社都显得讲究了!说明还是得有个女人,原来我们这一帮大老爷们……”周明豪话说到一半,见到肖晗如瞪了他一眼,赶忙作揖,笑道:“女侠饶命!我是把你当兄弟太久,给忘了。”

    “周阿竿,你给我闭嘴!”肖晗如对周明豪啐了一口。

    “今天约了刘老,时间差不多了,出发吧。”邵靖华对苏雨霖道。

    “好。”

    周明豪听说苏雨霖要跟邵靖华去拜访刘陆离,羡慕道:“我听说刘陆离是《易经》研究的大师,通天眼,可以看到每个人的前世今生。是真的么?”

    “刘老是大师,怎么被你说地像个江湖术士。”靖华严肃道。

    “你为什么不让我跟你去采访刘教授啊?我也想开开眼界啊,怎么就没苏雨霖这个待遇呢?”周明豪装出不服气的样子,转而对晗如道:“不过呢,我还是喜欢跟肖女侠一起采访。”

    “闭嘴!”肖晗如看了潘兆新一眼。周明豪总喜欢跟着她,她害怕兆新误会,内心却又期望着他会有些妒忌。

    “刘陆离谁都不待见,你去的话他都未必会见你。”潘兆新笑了笑。“不过我也很好奇,他怎么跟靖华这么投缘……”

    “因为他俩性格都怪吧。”晗如笑着说。

    忽然,报社电话响了,邵靖华接听后神情有些异样,只见他着急地看了看手表,狐疑却带着一丝兴奋地放下电话,随即对苏雨霖说:“你先去找刘老,我晚些过去。”说罢便匆匆离开了报社。

    晗如望着靖华的背影疑惑地问:“怎么接了电话就跑出去了?”

    不知为何,苏雨霖总觉得有些不安。她赶忙追了出去,叫住邵靖华。邵靖华回头,见她匆匆赶过来,便停下了脚步。

    “你要去哪儿?”苏雨霖问。

    “一个买卖消息的人说史量才的案子,有新线索了,约我见面。”邵靖华道。

    “你认识那个人?”苏雨霖皱起眉头。

    “见过一次。”

    “这么一通电话你就信了?万一是圈套呢?”苏雨霖直言道。

    “你不必担心我,我自有分寸。”邵靖华看了看表。

    “你告诉我地址。”苏雨霖不由分说,“我会一直在茶馆等你,如果没等到,我就去找你。”

    邵靖华低下头,在苏雨霖耳边低声道:“双龙巷口吉祥面馆后门。别等我了,如果真出了事,你找我也来不及了。”他嘴角微微上扬,说罢跨着大步离开了。

    苏雨霖独自坐黄包车来到一间茶馆门口,走进茶馆后,苏雨霖一眼就认出了刘老,他是位和蔼可亲的长者,身高不过四尺,精瘦,穿着一件破旧的藏青色大褂,一见她便热情招手让她坐下。

    “刘老,靖华今天……”

    “他不来,我知道。”刘陆离喝了口茶,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他今天怕是会遇到大麻烦。”

    苏雨霖一惊。她与刘老先生见面并不多,只知道他与靖华交好。靖华总说刘老不轻易给人“算”。

    “果然……”她心中好似被什么击中,猛地站起了身。这才想起刘教授还在身边,赶忙抱歉道:“刘老,我想出去一下。”

    刘陆离会意地点了点头。“你如果在他身边,可助他化险为夷。”

    苏雨霖又是一惊,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飞奔而出。她来到靖华说的那个巷子口,找到了那间面馆的后门,却没有见到靖华。她又四处搜寻了一番,终于在一个转角处见到了靖华,她刚想上前,只见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高大男子走到他身边,问道:“你是邵靖华。”

    “是。”邵靖华回道,只见那人掏出一把刀刺向邵靖华,所幸靖华躲开了。苏雨霖竭力抑制住心中的惊恐,从转角的墙后走了出来,面对那个持刀的男子,然后转头假装对警察大声喊道:“警察!就是他!”

    邵靖华趁那个男人走神之际,一把夺过刀刺入那男人的左肩,然后迅速转身一个箭步走到苏雨霖身边拉起她的手便往大路上跑。二人跑到人多的地方,回头见那人也没有再追上来,这才舒了口气。

    “你来做什么!”邵靖华嗔怪道。

    苏雨霖一边喘着气,一边道:“你不是说‘自有分寸’吗?你的分寸就是不在意自己的死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邵靖华深吸一口气,神色坚定。“看样子他们也不是真的想取我性命,应该就是警告我而已。”

    “为什么一定要查下去呢?”苏雨霖十分不解。

    “如果堂堂《申报》的总经理,可以这样死得不明不白,那我们倾尽所有追求的真理和真相有什么意义?”邵靖华坚定地说。

    “万一他们不止是要警告你呢?”苏雨霖越想越担心靖华的安危。

    “他们越是这样做,越说明我查的方向没错。我前些日子发表了一篇文章,赞扬《申报》敢于揭露国民党内部那些不光彩的事。马上就有人想要警告我……”邵靖华沉默了片刻,继续道:“邓演达被蒋介石秘密处死之后,宋庆龄先生亲笔起草《国民党不再是一个革命集团》,控诉国民党政权的黑暗,这篇宣言根本没有人敢发表,但史量才拿到后立即在《申报》全文刊载。紧接着,蒋介石在国民党内部的权斗中失利,第二次下野,《申报》发表的相关新闻,题为‘欢送’。你说谁最想史量才死?”

    “所以你怀疑这件事背后是蒋……”苏雨霖声音压得很低,不敢妄言。她深谙政治对苏家这种民商的影响,素来不在外评论当权者。

    “你知道当时那篇《国民党不再是一个革命集团》是由谁转交史量才手中的吗?”邵靖华看了看苏雨霖将信将疑的眼神,说出了三个字“杨杏佛”。

    苏雨霖惊愕地望着邵靖华,“就是两年前被暗杀的杨杏佛?我知道他成立了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救过很多共产党,不知道他和史量才还有关联。”

    “二人先后被暗杀,你认为是巧合么?”邵靖华义愤道。

    “如果真是这样,你就更危险了。”苏雨霖有些担心。

    “人固有一死。如果爱国都要受到自己政府的迫害,在这样的国家苟活有何意义。”邵靖华眼中丝毫没有恐惧。

    “靖华……”苏雨霖知道邵靖华的性格如此,她根本无法劝服,却实在放心不下,“你就这么不惜命吗?”苏雨霖低下头,神情黯然。

    邵靖华望着她,心中竟好似湖心落石,泛起阵阵涟漪。

    “做了这么多年记者,生死早就置之度外了。你知道我最敬佩的就是林觉民、邵飘萍这样的人,用生命捍卫理想。”邵靖华眼神中充满了崇敬,也透出难以撼动的坚定。

    “邵飘萍……”苏雨霖叹了口气,“我也敬仰他不畏强权伸张正义,听说他死前曾受过非人的虐待但誓死不改初心。但我看到的不止是英雄,还有他妻子汤修慧的痛不欲生。林觉民是英雄,但他难道不是为人夫为人子为人父吗?妻子陈意映听闻噩耗后几近轻生,年仅二十二岁就含恨而终。细想来,皆是凄苦。”

    “他们唯一做错的事,是不该娶妻。”邵靖华道。

    苏雨霖没有说话,想起先前靖华对他说自己不会娶妻生子,如今似乎也明白了他的想法,只是心中难免失落。

    “你总把家放在第一位,我总把国放在第一位。我们之间有很多观念冲突,皆缘于此。”

    “总是要先‘齐家’才能‘平天下’不是吗?”苏雨霖反问道。

    “民不聊生,何以家为……”邵靖华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笑道:“你我谁都说服不了谁,聊下去又要吵架了。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耽误谁,我没打算结婚。”邵靖华看似潇洒,眼神中却有一丝苦涩。

    苏雨霖没有再言语,二人沉默地回到与刘陆离相约的那间茶馆。刘老依旧坐在原位。邵靖华抱歉道:“刘老,我们有事来晚了。”

    “不晚不晚,来了就好,刘老……”苏雨霖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好奇,“您怎么知道靖华会遇到危险?”

    “是刘老跟你说……”靖华望着苏雨霖。苏雨霖点了点头。

    “这姑娘性子也急,我就随便说一句,她就跑去找你去了。”刘陆离大笑。

    邵靖华心中有些感动,嘴上却没有说什么。

    “你们也是惊魂未定吧,今天不采访了。我们来听书。”刘陆离指了指站在茶馆中央的说书先生,然后放低声音,故作神秘地对苏雨霖说:“他在讲《尘》。你看过吗?”

    “看过。”苏雨霖故意看了靖华一眼,但他神情并没什么异样。

    苏雨霖环顾四周,茶馆里面围坐着几十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说书先生讲故事。

    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道:“谢书毅那可是将门之子,少时已身手不凡,常常趁人不注意时从李家后院翻墙而入,拉着昭云潜出游玩……”

    一个店小二朝邵靖华与苏雨霖走来,客客气气地问:“二位喝点什么茶?我们这儿有上等的太平猴魁。”

    “来一壶吧。”邵靖华道。

    “好嘞。”

    店小二很快便将茶端了上来。霖先喝了一口,又看了看杯中的茶叶,对店小二说:“这不是太平猴魁,只是一般的尖茶。”

    “你不懂可不要胡说!”店小二有些恼羞成怒。

    “太平猴魁乃是尖茶中的极品,叶长而厚实,两叶一芽……”霖方开始品鉴,便听见说书先生讲到:“酒馆老板见他二人不过十二三岁,便将上等的天竺茶换成了劣等茶。殊不知李昭云乃是懂茶之人,一闻便知这不是天竺茶。‘天竺茶种于钱塘天竺寺内,雨水充足,所以叶嫩而色泽鲜绿。陆羽的《茶经》里也有记载。’昭云道,‘你再看这一壶……’”

    店小二听着这个故事竟然与当下发生的事如此巧合,不觉脸一阵涨红,抬头看了看店老板,店老板给他使了个颜色。他便吞吞吐吐地对霖道:“卖茶的告诉我们是上等的太平猴魁,我们也就信了。我去换……”

    “嘘!安静点。这一段故事很精彩。”刘陆离伸出食指挡住嘴,示意店小二不要说话,店小二愣在那儿,莫名其妙,却也不敢发出声音。

    说书先生继续生动地讲着故事:“谢书毅一听大怒,唤了声‘店家’。店老板一回头,只见谢大公子端起茶杯用腕力微微一推,茶杯竟平飞了十步之远,稳稳地落在店老板面前的木案之上,杯中茶竟然分毫未洒……”

    刘陆离竟然对靖华竖起大拇指,道:“写得好!颇有些侠客之风。”刘陆离看了看苏雨霖,然后对靖华道:“你不介绍一下?”

    邵靖华赶忙向刘老介绍苏雨霖,道:“苏雨霖,我的同事。”

    “你们认识很久了……”刘陆离一笑。

    “刘老真厉害,我们少时就认识了。”邵靖华笑道。听他这样说,苏雨霖心中竟有几分惊喜。

    “非也非也。你说的是今世。你看,谢书毅和李昭云已经认识很久了。”刘陆离笑了笑,见二人神色疑惑,笑道:“我又疯言疯语了……”然后转而问苏雨霖:“你看过《尘》这本书吧?”

    苏雨霖点点头。

    “是不是感觉似曾相识?”刘陆离这句话,让苏雨霖不禁打了个寒颤。他怎么会知道?她之所以对这本书爱不释手,正是因为书中的不少情节她都曾梦到过。

    “确实,我常常读着读着便进到书里去了,觉得自己就是李昭云。”苏雨霖笑了笑,“可能是……我觉得作者对昭云下笔太残忍了。她心甘情愿舍命助谢书毅复国,为他拣尽寒枝不肯栖,还牺牲性命,助他打赢那场九死一生的仗,只换来一句来生再还的许诺……”

    “世间的痴情,都是还债。我们都是为债而来。前世负的人,今生要还的,前世没有珍惜的,今生注定还要错过。命,就如一部小说,你我出生的那一刻起,情节的发展和结局就是定好了的。”刘陆离看了邵靖华一眼,笑道:“不过靖华他不信命。”

    邵靖华与苏雨霖似懂非懂地听着刘老的“疯言疯语”,荒诞背后,却又好似有什么深意。他二人一直陪刘陆离听到说书的离开茶馆。

    “明天再来听。”刘陆离说着起身,也没有跟二人打招呼,便走出了茶馆。苏雨霖有些无措地望着邵靖华,“今天不是来采访的么?”

    “刘老就是这样。”邵靖华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刘陆离仙风道骨的背影,喃喃自语:“不过他已经说了很多了,不是么……”

    二人随即离开了茶馆准备回报社。苏雨霖有些迟疑,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你觉得谢书毅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我一直很好奇。”

    “结局不都是尘归尘土归土吗?”

    “这就是你给这本书起名《尘》的原因吗?”霖问。

    “你是想问我是不是萧然?”邵靖华笑了笑。

    苏雨霖抬头望着他,毫不含糊地说“是”。二人目光交汇——她与他第一次这样长时间地对望。她的心跳得很快,却还是故作镇定地凝视着他深邃的眼睛。

    “你不是拿到手稿了么。”靖华反问道。

    “看着字迹像……但不敢确定。真的是你?”苏雨霖望着他,这个问题,她在心中已经问了无数遍。

    靖华点了点头,道:“刘老跟我说,有人听说苏小姐喜欢看《尘》这本小说,就去找刘老,说愿意重金去换我的手稿,结果吃了闭门羹。后来在刘老门口站了好几天,磨得刘老把手稿给了他。”

    “刘老同意给轩哥半部手稿,估计也经你答应的对吧?”苏雨霖问。

    邵靖华没有回答,转而问道:“轩哥?是你的追求者吗?”

    “不是不是……轩哥是我父亲的义子,从十六岁就在我家工厂里了,与我哥哥情同手足,我母亲也很喜欢他一直视如己出,所以他也一直把我当亲妹妹一般……”

    “苏大小姐喜欢什么,都有人排着队要讨你欢心。承蒙苏大小姐厚爱,不然我不知道我的手稿值那么多钱。”靖华调侃道。

    “你不是没收轩哥的钱么。”苏雨霖笑道。

    “我还没穷到这个份儿上。”

    “你……真的是萧然?”苏雨霖难以掩饰心中的兴奋,又重复问了一遍。

    “不像吗?”邵靖华笑着反问道。

    “为什么没有在《明诚日报》刊登你自己的小说,反而给其他报纸投稿呢?”苏雨霖不解地问。

    “《尘》跟我和《明诚日报》的风格相去甚远。”邵靖华笑了笑,“我上次说这部小说不入流是真心话,没想到竟让你不高兴了。”

    苏雨霖脸颊发烫,略显尴尬地低下了头。

    二人沉默地往前走,他偶尔低头望她一眼,却始终不言语。过了许久,邵靖华忽然禁不住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这本书?”

    “说来你可能不信。”苏雨霖莞尔一笑,思绪又回到了那个梦境,“我从十三四岁起,就时常梦到一些古时候的战争,年纪越大,梦境就越清晰,跟你书中的场景非常相似,而且我梦中人与你书中人同名,‘昭云’,‘书毅’……”

    邵靖华忽然停住了,好似步伐被什么东西牵绊住,无法动弹。他讶异地望着她,又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不相信?”苏雨霖笑着问。

    “不是……”靖华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起:“其实我写这本书的缘起……也是因为我的……”

    “轰隆隆”……猛然间,一声惊雷撕碎了天空的宁静。苏雨霖一惊,下意识地挽住了靖华的手臂。靖华低头望着她,朦胧的路灯照着她微微泛红的双颊,超尘脱俗。他安静地望着她,直到骤雨倾盆而下,才回过神来,赶忙脱下外套,挡在二人头顶,道:“我们去马路对面的餐厅避避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