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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肖女侠愧泣画舫伶

    秦淮泛舟之后,邵靖华与苏雨霖在报社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

    邵靖华见苏雨霖起身去倒茶,也拿着杯子走到她身旁。苏雨霖打水时有些心不在焉,水壶没有拿稳泼到了茶杯外。“小心!”邵靖华赶忙扶住水壶。苏雨霖低头道了声“谢谢”。

    “有没有烫到?”邵靖华关心道。

    苏雨霖冷淡地摇了摇头,双手捧着瓷杯,转身回到了座位上。从前苏雨霖的稿子都会拿给邵靖华修改后才安排发表,但最近她都拿给潘兆新改,这天也是如此。

    “兆新,这是上次去上海采访化工大王方液仙的稿子。”苏雨霖将初稿递给潘兆新。

    “这方面的稿件不一直是靖华看的么。”兆新笑着将稿件递给了邵靖华。

    “我改好给你。”邵靖华对苏雨霖道。

    “那辛苦两位主编看看是否能发表,这应该是我最后一篇稿件了。”

    邵靖华一怔,抬头望着她。

    “你要辞职?”潘兆新问。

    苏雨霖点了点头,“我要回昌荣公司工作了。”

    “这么突然。”晗如手里还拿着稿子,正准备去给潘兆新,这会儿也顾不上自己的事儿了,赶忙走到苏雨霖身边:“你爸不是说女孩子家不适合干这个,怎么这会儿又让你去昌荣工作啊?”

    “可能她觉得我有些天赋吧。之前我建议父亲做码头货运的标准化改革,还是卓有成效的。”苏雨霖笑了笑,她没有告诉晗如,其实父亲并非排斥她在昌荣工作,只是觉得她更重要的使命是与邵家联姻,所以一直希望她借着在报社工作的机会,能够多与靖华相处。邵靖华那天的话不单单刺痛到了她,更让她感到无地自容,所以她决定离开。

    “可你又不喜欢做生意。”晗如遗憾道,“你的梦想不是要做在中国乃至世界有影响力的记者吗?”

    苏雨霖沉默了。

    “你再考虑一下吧。”潘兆新诚恳道,“你在《明诚周刊》是无可取代的,周刊如何行销,还有整个报社的成本支出这些,没有你,我们肯定是一团乱。”

    “是啊,苏雨霖。”阿竿也劝道:“你们家那个什么昌荣公司哪有我们这么需要你啊!”

    邵靖华一直没有言语,只是若有所思地握着手中的笔。

    “谢谢大家。”苏雨霖听到这些心中很感动,在报社的这几年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价值,让她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只是,这感动之外不免有些遗憾——毕竟,她最期待的终究还是靖华的挽留。

    肖晗如才想起来手里这份四五页长的文稿,走到潘兆新面前,神情自豪地将文稿递给他。兆新看了看文章的标题——《下流的“上流人”》。

    “这个标题就很有吸引力啊。”兆新道。

    “你看看,写得怎么样。”晗如道。

    兆新一边认真读着,一边点头,读罢称赞道:“写得好。可以令读者时而咬牙切齿,时而潸然泪下。”

    晗如听兆新夸奖她,欣喜不已,立刻露出了笑容。

    “从顾晓梅的遭遇,引发出对中国封建礼教和宋福安之流虚伪嘴脸的控诉。荡气回肠!”兆新对晗如竖起大拇指。

    报社的两位创始人性格大不相同,靖华很少说赞扬的话,往往不过是轻淡写的一句“可以发表”,那些“鼓舞士气”的言辞,多半都出自兆新之口,兆新对大家从不吝惜溢美之辞。即便如此,只要是兆新的赞扬,都能令晗如喜不自禁。

    兆新将文章递给苏雨霖,礼貌道:“雨霖,你提提意见。”

    苏雨霖笑着接过文章,仔细阅读。

    “写得很好。但这篇文章恐怕不能发。”苏雨霖担忧道。

    晗如脸色一沉,心想:“雨霖不会当着兆新的面让我难堪吧……”

    阿竿不解地问:“写得这么好,为什么不能发表?”

    “第一段直接写到金陵女中……做歌伎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晓梅怕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苏雨霖解释道。

    “你什么都好,就是被这种封建礼教荼毒,中毒不浅!”晗如严肃道,“做歌伎有什么不光彩?她们靠着自己的劳动挣钱,不比你们这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有尊严么。”

    想来晗如还是第一次对苏雨霖说这样的话,连她自己都不觉一惊。苏雨霖听晗如这话不是力证观点,而是在发泄心中的怨气,心中已猜到了几分——或许,是见到兆新对雨清的青睐,让她心中对这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不免有了些偏见。

    当然,像她这样被“礼教荼毒”的产物,断不会一拍桌子,高声跟别人理论,所以只是平静道:“我是说,若要报道此事,至少要先经过晓梅的同意,这是晓梅的隐私。”

    潘兆新顺着苏雨霖的话,解释道:“不是苏雨霖觉得做歌伎不光彩,但世俗的观念是很难改变的。”

    “世俗的观念是错的!”周阿竿也气冲冲地站了起来,道,“我同意晗如,我们做记者的,就是要改变这种毫无道理的世俗偏见。我觉得这文章一定要发。”

    “晗如没错,但苏雨霖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她是站在晓梅的角度,怕她的事情被公开之后,会抬不起头。这事儿好解决,问问晓梅同不同意发表,不就结了么。”兆新两边都不想得罪。报社每每有争论时,兆新总是“各打五十大板”,不与谁结怨。

    “就算顾晓梅不同意,我也要发!”晗如义愤填膺道:“那个狗屁宋福安,就是知道晓梅怕遭人冷眼,不敢站出来,所以才如此嚣张。我一定要治他!如果能让宋福安此等败类收敛,不再祸害别人,晓梅就算真的有所牺牲,想必她也不会反对。”

    “说得好!”阿竿道。几个新来的记者也在一旁为晗如鼓掌。

    苏雨霖缓缓起身,用极其失望的眼神环顾四周,道:“你们都是这么想的吗?为了更多人,就可以牺牲晓梅?”

    报社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低头不语。兆新也不知该如何回答。霖心中既难过又失望,却不知如何驳斥晗如的说法。为了正义牺牲一个人的利益是值得的?她几乎不敢相信,这竟是从声名在外的“铁胆女记者”肖晗如口中说出来的话。但她不知如何反驳晗如已然站在道德至高点所作的结论。

    晗如见靖华还没有发表任何看法,便问:“靖华,你觉得呢?”

    靖华放下手中的笔,沉思片刻,道:“晗如,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几个人把你家洗劫一空,你会不会生气?”

    晗如不解地望着靖华,说了个“会”字。

    “如果现在有几个人已经快饿死了,你愿不愿意把你的钱给她们。”

    “愿意啊,肯定尽力帮他们。”晗如坚定道。

    “这两件事的结果都是牺牲了你一个人的钱财,让更多人得利,为什么你的态度会截然不同呢。因为一个是你主动愿意给,而另一个是被动强加于你,而不给你选择的余地。我们每天都在追求民主自由,晓梅愿不愿意为正义牺牲是她的自由。如果她不愿意,我们没有资格对她评头论足,更没有权利替她做选择。”靖华语气坚定,眼神却有些许惆怅,说起“强加于你而不给你选择的余地”,难免想到曾经的自己。

    晗如没有说话,细细思量,也觉得自己方才的言论有失偏颇。

    兆新拿起文稿,又看了看,对靖华遗憾道:“这篇文章写得这么好,不发表太可惜了吧?而且,大家其实都喜欢看我们揭露那些有权有势的人。”

    “要征得晓梅同意之外,还要收集更多证据。如果有更多人愿意站出来指认宋福安,会更好,否则怕是伤害了晓梅,又无法惩治恶人。”靖华道。

    “不愧是萧然。”苏雨霖心想。她望着靖华,眼神中充满着一种复杂的情思——是一个读者面对自己欣赏的作家,是一个不甘平庸的大家闺秀面对一位心怀济世的英雄……即便那天他说了如此伤她的话,此刻面对他,仍无法抑制住心中的倾慕。

    “其实,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我为什么推迟了三四天才给你们这篇稿子,因为我已经去学校调查过了。宋福安喜欢摸女学生,占人便宜,这在学校不是什么秘密了。但没有人愿意站出来为晓梅说话。类似的新闻我原来在《申报》就接触过。凡是受害的女性,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我在文章里隐去了晓梅的真实姓名……至于文章,还是要发,否则我相信宋福安还会伤害更多女学生。”

    “还是老规矩,发或不发,大家投票吧。”潘兆新看了看大家,然后问:“同意发表的请举手。”

    报社里有几个人不假思索地举起手,更多人是深思熟虑后举起了手。苏雨霖见大部分人都举手赞同,黯然低下了头。

    “不同意发表的人请举手。”

    这一次,举手的寥寥无几。苏雨霖和邵靖华举起了手,邵靖华坚定地望着她,好似看出了她心中的疑惑与失望。

    “那就发表吧。”潘兆新说。

    大家各自归位工作。那一整日,邵靖华都有些心绪不宁。傍晚,靖华看见霖整理好桌子,起身走出门,便追出去叫住了她。

    二人站在报社门口,面对彼此,都有些不自在。邵靖华开口说:“我那天话说重了,我……”

    “没事。”苏雨霖微微一笑,“我不在意的。”

    “你真的要离开报社吗?”邵靖华迟疑片刻道,“如果你喜欢报社的工作,千万不要因为我而放弃……”

    “邵主编,你未免有些自视过高了,我为什么要因为你而放弃呢?”苏雨霖总还是不甘落于“下风”的。

    邵靖华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好。苏雨霖见他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便转身离开了。想来,这并不符合她素日的修养。可不知何为,在他面前,她总是难以做真正的自己,时而自卑,时而冲动,时而惶恐,时而又忍不住要与他“斗”,却又不知道自己要斗什么。

    ……

    几日后,《下流的“上流人”》一文在《明诚周刊》发表,一时轰动了整个南京城——校长宋福安,为人师表,想侵犯女学生遭拒绝,恼羞成怒开除了这位女学生,而开除她的理由是竟然是‘该学生课业之余在秦淮河画舫卖唱赚学费,有伤风化’……多么令人发指的故事!果然,校长宋福安受到了各界人士的指责,一时之间几乎被口水淹没。虽然没有点出顾晓梅的名字,但学校内的学生有不少人知道晓梅退学的事。

    有人站出来为晓梅抱不平,也有人说:“事情的真相谁知道呢?说不定是一个女学生做“不三不四”的事儿,被学校开除,反而给校长泼脏水。”甚至有报刊公开站出来为宋福安说话,指责顾晓梅是“不知廉耻的诽谤者”。

    金陵城大街小巷对此事议论纷纷,有不少人开始说“是这个姑娘想勾引校长还反咬一口”“这个校长怎么别人不找,偏偏盯上她,她也有问题吧”“会去做歌女的人能是什么好货色”……这些污浊的言语加在一个弱女子身上让晗如心痛不已,晓梅明明是受害者,为什么反而变成了这些人口中这个样子。

    文章发表之后,仅仅七天的时间,舆论从抨击宋福安,到有人指责顾晓梅“报复、诽谤”,演变到许多人开始骂顾晓梅,甚至有人故意去秦淮河的画舫找她,向她吐口水,大骂“贱人”。

    那天的明诚报社还如往常一般忙碌,阿竿的一声大喊打破了屋子内的安静。那天,恰好也是苏雨霖在明诚报社工作的最后一天。

    “顾晓梅跳河自杀了!”周阿竿气喘吁吁地跑回报社,一边嚷嚷着。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望着晗如——她神情错愕,呆坐着,面色惨白。苏雨霖与她认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她这幅模样。

    没人能想到,这一切,仅仅用了七天。肖晗如更不曾预料到,她这篇文章,竟会葬送一个妙龄少女的性命。

    晗如一言不发,阿竿想走到她身边安慰她,却不知该说什么好。所有人都不敢跟她说话,生怕说错话,让她更伤心。许久,气氛稍缓和了一些,大家开始陆续回到工作中。晗如忽然起身,离开了报社。

    潘兆新立刻放下手中的笔,健步如飞地追了出去。苏雨霖也担忧地跟了过去。只见兆新伸手一把拉住晗如,将她搂在怀中,一边重复说着:“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晗如嚎啕大哭,全身不住地颤抖着。兆新又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苏雨霖望着相拥的二人,转身回到了报社中。与靖华擦身而过时,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下步子,相互望向了对方的眼眸。苏雨霖忽然开口问:“为什么追求正义,那么难。坏人的胜利要以牺牲好人为代价,而好人的胜利,依然要以牺牲好人为代价。”

    “正是因为难,才更需要我们去捍卫。”邵靖华知道自己没能真正解答苏雨霖的困惑。因为他自己,也没有答案。

    苏雨霖不经意间看到阿竿失落地转过身,不愿再去看晗如和兆新。那一天的他,破天荒的安静。

    傍晚,兆新起身要回去,临行前走到晗如身边,轻声细语地问:“晗如,我顺路送你回去?”

    晗如点头道谢,然后收拾好东西随兆新离开了。

    后来的几日,肖晗如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阿竿知道,她的转变,与兆新有关,所以也没有去打扰,心中希望二人能够因祸得福地走到一起,也算是没有辜负晗如的一片痴心。

    大约过了一个月,潘兆新忽然到苏公馆登门拜访苏雨霖,先是借口聊了些报社的事儿,然后才直言道:“我前几日写信邀请雨清去看端午的庙会,她说怕苏先生不同意,所以想邀请你和靖华同去。”

    “雨清?”

    潘兆新见苏雨霖有些不解,便道:“其实,我和雨清通信,也有一段时间了,一直没有对你说。”

    “兆新。”苏雨霖语气严肃,“晗如喜欢你,你知道的吧?”

    “我知道。”潘兆新已猜到苏雨霖要说什么,赶忙解释道:“我和晗如只是好朋友,我欣赏她,敬重她,但我对雨清一见倾心,我喜欢的人是雨清。”

    “你与晗如说清楚了吗?”

    “我早就同她说清楚了。我们就是好友、同事、知己的关系。其实,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刻意与她保持距离,只是前些日子晓梅的事对她打击太大,我不放心她,所以每天送她回家,仅此而已。”

    “你这样做很容易让她误解的。”

    “我是想找机会告诉晗如的。”潘兆新解释道。

    “这需要什么‘机会’呢?”苏雨霖反驳道。

    潘兆新不愿纠缠于晗如的事儿,转而恳求苏雨霖答应带妹妹一同去参加庙会。苏雨霖思忖片刻后,道:“我问问雨清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