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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访挚友方知旧实情

    有人说秦淮自古亡国之地,“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令人扼腕。但较之金陵,上海这座城市更显其非凡的忍耐力,对于一少部分人,日军进不进来无非也就是多了几个慰安所的区别,打不打仗都丝毫不影响他们挥霍与享受。正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上流社会”一如往昔,敞开怀抱,继续接受着各帝国的瓜分,颇有天下大同的霸气。

    苏雨霖来上海后就开始在昌荣百货工作,忙碌了好几个月。在苏逸凡的授意下,文轩成了苏雨霖的“师父”,从选货、采购、入库出库、陈列、账目等方方面面教她,让她对昌荣百货的生意逐渐有了了解。

    一日,昌荣百货的副总经理胡天吉主动来办公室探访苏雨霖,先是对苏雨霖吹捧了一番,“一己之力挽救了明诚报社”“商业奇才”“巾帼不让须眉”云云……经过在报社的历练,苏雨霖也成熟了许多,自然不会被这些蜜糖哄地晕头转向,只是留心听胡天吉真正想说什么。

    “大小姐来昌荣百货也有些时日了,对昌荣百货的运作有什么建议吗?”胡天吉问。

    “我初来乍到,哪有什么建议。还要跟吉叔您学习呢。”苏雨霖道。

    “大小姐过谦了。那天大少爷来找我商量昌荣百货卖洋货的事。说如果能找一些奇货可居的舶来品来售卖,那我们昌荣的利润会高很多。不知道大小姐怎么看?”

    “吉叔觉得呢?”苏雨霖反问道。

    “我也拿不定主意。”胡天吉假装面露难色,“现在昌荣百货在规模上自然是比不了那几家大型的百货公司,但在这么短的时间得以异军突起靠的正是支持国货的旗帜,和推层出新的行销手段,如果开始售卖洋货,确有不妥之处。另一方面,这些年经济不景气,但权贵们是不受影响的,照样挥霍,买得起洋货的人,横竖都买得起,反倒是我们昌荣服务的那些平民百姓……你卖的多便宜他们都嫌贵。生意难做,做穷人的生意,更难。我看大少爷是想尝试的,毕竟完全放弃洋货的市场,很可惜。”

    苏雨霖知道父亲是不会同意昌荣百货售卖洋货的,胡天吉说大哥有尝试的想法也确为事实。她想起父亲常常提醒她,“不要只听别人对你说了什么,还要想他为什么这样说,他想达到什么目的。”苏雨霖暗自思忖道:这事他为什么跑来跟我商量呢?是想借我的立场达到他的目的?

    “洋货从哪里进过来呢?大哥肯定是没有洋货的路子。”苏雨霖故意叹了口气,露出一筹莫展的神色。

    “这个容易。”胡天吉胸有成竹道。

    “吉叔有路子?”苏雨霖问。

    “有,而且价格很有竞争力。”

    苏雨霖猜想胡天吉应当是想要在昌荣百货售卖国货的,毕竟采买是胡天吉觊觎多年的“好差事”,之前一直被文轩握在手中,这也是他处针对文轩的原因之一。如果他有洋货的路子,那这部分采买他便可以分一杯羹。既然如此,他来找自己的目的可能是想获得多一份支持。毕竟苏逸凡性格不果决,需要有人推一把。她自然是不能上这个当,但如果说反对大哥,显得他们兄妹意见不合,又予人以柄,不置可否又会让他觉得自己毫无主见,日后如何在公司立威?

    思忖片刻后,苏雨霖不紧不慢道:“其实大哥想要尝试的未必是售卖洋货,正如吉叔所言,昌荣需要有一些能够让有钱人看得上的东西,也可以是高档国货。”

    “国货哪有高档的。”胡天吉摇了摇头。

    “父亲常说吉叔是极为高瞻远瞩的,您或许能想出一些用国货吸引有钱的人方法,这样既达到了大哥的目的,又不违背昌荣的初心。”苏雨霖微笑道。

    “大小姐太看得起我了,我哪……”

    “吉叔不必自谦,还有什么事能难得倒您呢!”

    胡天吉见这话题聊不下去了,便也没有多说什么,简单问候了几句便离开了。胡天吉离开时正好跟文轩打了个照面,二人漠然地颔首打了个招呼。

    文轩关上办公室的门后,笑着对苏雨霖道:“胡天吉来找你做什么?”

    “说是大哥想在昌荣售卖洋货,问问我的意见。”苏雨霖答道。

    “你怎么说?”文轩问。

    “我能有什么意见,随意搪塞了过去。”苏雨霖故意没有详细说,文轩也没有再问。

    “今天碰见徐碧琦,说想约你喝茶,怕你初来驾到,没有朋友会觉得孤单。”

    “晗如在上海,怎么没有朋友。”苏雨霖笑道,“在孤单也犯不着高攀徐大小姐。”

    “你还真是爱憎分明。”文轩用欣赏的眼神望着她,“师父常说交不朋友只看用不用得上,不看喜恶,看来你不以为然啊。”

    “用得上的人你替我交了,所以我才能由着自己的喜恶来交朋友啊。说来说去,还是轩哥的功劳。”

    “说到晗如,她搬家了。新地址我告诉苏贵了,你想去看她随时去。”

    “晗如怎么搬家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你不知道?可能前段时间太忙乱了,她刚生了孩子。”文轩淡然道。

    “啊!”苏雨霖讶异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说,还是我最好的朋友呢……”

    文轩见她有些失落,安慰道:“她挺不容易的,你去看看她就知道了。”

    “三哥怎么知道地这么清楚?”

    “她搬来上海的时候你就交代我晗如是你最好的朋友,得空关照一下。”

    苏雨霖感激地望着文轩,道了声“谢谢”……

    次日,苏雨霖坐着车,正往晗如住处去,顺手展开了当日的《申报》,那一天的头版头条刊登着“抵制洋货,振兴‘国瓷’”,照片上记录的是昌荣百货的门口用数以千计的瓷杯筑成的一个“国”字,三米宽,十余米高,可以说成为了上海滩最热议的话题,更是为昌荣百货的门口迎来了络绎不绝的人流,而这背后的策划者就是文轩。

    “轩哥真是绝了。我之前还不理解他一个商人,为什么要奉那些报社社长、文人墨客为座上宾,原来是这个目的。”苏雨霖一边读着报纸,一边对苏贵道。

    “你知道吗?大哥去上海之前,爸问他需要什么,他说:需要文轩和钱。如果二者只能选其一,那只需文轩便可。后来爸为了树立大哥的威信,对轩哥百般打压……”苏雨霖叹了口气,“在父亲心里,没有什么比家业更重要的了,我们的喜怒,算得了什么呢……”

    苏雨霖在闸北的一个弄堂口下了车,照着手中抄写了地址的小纸片,找到了晗如家,敲了敲门。

    “阿竿,开门去!”

    苏雨霖在门外听到晗如一如往昔的清亮的声音,不禁露出了笑容。一阵光从门缝中穿出洒在她的脸上,只听周阿竿惊呼一声:“雨霖!”

    “阿竿。”苏雨霖将手中包装精美的干货递给阿竿。

    房中传来儿子的哭声。晗如一边抱着孩子,一边哼着歌。见到苏雨霖后,喜出望外道:“雨霖,快进来坐。”

    周阿竿赶忙走到晗如身边,小心翼翼地从晗如手中接过婴孩。“你们姐妹俩这么久没见,好好聊聊。”

    肖晗如走到苏雨霖身边,拉起她的手。“晗如你瘦了好多。”苏雨霖望着她憔悴的面庞,可以想象,她们分开的这段日子,她过得并不好。

    “最近已经胖了不少了。前段时间瘦得真是……把我吓坏了。”阿竿接话道。

    “你们结婚没通知我也就算了,连生孩子都不跟我说?”苏雨霖嘟起嘴,扮出生气的样子。

    肖晗如苦涩地笑了笑,低下了头。苏雨霖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异样——照理说哪里母亲提到孩子不是喜形于色,更何况晗如这样直爽的性格。她这样心事重重的样子,让苏雨霖不免心生疑虑。

    “晗如……”苏雨霖关切道,“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你有事不许瞒着我。”

    肖晗如低头不语。

    “你知道了?”周阿竿惊讶地望着苏雨霖。这一句更坚定了苏雨霖的猜测。

    “到底怎么了?”苏雨霖追问道。

    “这孩子不是阿竿的。”晗如低下了头。苏雨霖粗略算了算晗如离开报社的时间,忽然问:“你离开报社跟兆新有关吗?”

    晗如没有回答。

    “这孩子是兆新的?”苏雨霖心中已确认了答案。

    “雨霖,你能否替我保守秘密。”肖晗如用哀求的口吻对苏雨霖道。

    “兆新知道吗?”

    晗如摇了摇头,“我想告诉他的时候,他已经在追求雨清了。”

    “你应该告诉他啊!无论如何他都应该负责任。”苏雨霖很少如此动怒。

    “不怪他。我当时情绪低落……他也是无心之失。”

    苏雨霖心疼地望着晗如,“你受了这么大委屈,居然为了他缄口不提。”

    “雨霖,你不要告诉他。我能把晗如他们娘儿俩照顾好。我还不想那个畜生来打扰我们呢。”周阿竿说话的口气一点都没变。

    “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来的。我们就不要打扰人家做乘龙快婿了。”晗如语气平静,“你答应我,孩子的事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和阿竿现在挺好的,我也不希望别人知道这孩子的身世,你不是外人,我才告诉你的。”

    “我答应你。”苏雨霖点了点头。她知道雨清很爱兆新,以雨清的性格,如果她知道这件事,未必受得了这个打击。

    “你跟父母说了吗?”苏雨霖关心道。

    “结婚跟父母去了信,说是怀孕了,晚些回南京再补办喜宴。”晗如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些,“跟他们说孩子是阿竿的,父亲来信还把阿竿说一了通。”

    “苏雨霖你见过晗如爸爸没有,听说她爸脾气比她还臭,我真怕回家之后被打一顿。”周阿竿笑道。

    “我脾气臭吗?”晗如瞪了阿竿一眼,阿竿赶忙认错:“我口无遮拦,掌嘴。”

    苏雨霖被二人逗笑了,心想他们应该处地还不错,只是再看看局促的屋子和简陋的摆设,还是不免有些心酸。

    “你们在报社的薪水高吗?”苏雨霖问。

    “我们不在报社工作。”肖晗如听苏雨霖这样问,有些诧异,“你不知道吗?”

    “什么?”霖不解地望着晗如。

    “文轩帮阿竿开了间照相馆。”晗如道,“他没告诉你?”

    苏雨霖摇了摇头,“我之前请他看看你们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并不知道……不过这样更好。”

    “文轩真是个好人。”周阿竿称赞道,“我和晗如本来不愿接受他的帮助,他就劝我们说他就是个商人,逐利的,是看重我拍照确实拍的不错,他作为股东也能赚钱。我现在一个人就可以养她们娘儿俩,晗如生这孩子的时候很凶险,我逼着她在家里休息。她一直想写书,现在也终于有这个条件了。”

    “那真是太好了。”苏雨霖真心为他们感到高兴,对文轩又添了一份感激。

    “文轩确实很不错,是个能托付终身的人。”晗如道,苏雨霖解释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兄妹。”

    晗如起身对阿竿道:“把宝给我,你去外面待一会,我跟好姐妹说说话。”阿竿言听计从地就跑到屋外去了。

    “男女之间有什么情同兄妹呀?他是担心没办法名正言顺地爱你,所以以哥哥的身份保护你。”

    苏雨霖若有所思地沉默着,晗如继续道:“我们与他非亲非故,肯定是为了你才帮我们。帮了这么大的忙也不‘邀功’,这样的男人真是难得。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轩哥确实……对我很好。”苏雨霖想起文轩这些年为她做过的事,不禁感慨万千。

    “可惜你心有所属,再好也没办法打动你,是不是?”

    苏雨霖摇了摇头,“我又不是铁石心肠,怎么可能不被打动。只是我了解他的脾气。我心里还有别人,跟他在一起,只会徒增他的痛苦。”

    “你还放不下靖华?”晗如叹了口气。

    这一句话,好似击中了苏雨霖的心,她落寞地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靖华一直跟我们有书信往来。我和阿竿的事他也都知道了。”晗如道。

    “他怎么样?”苏雨霖问。

    “还在北平呢。”晗如道,“他在信里还问起过你,问我们和你有没有联系,问你在上海过得好不好。我有他的地址,你要不要给他……”

    “不必了。”苏雨霖打断道。

    “靖华是喜欢你的,你离开南京那天晚上,他在金陵小馆喝得酩酊大醉,阿竿见到他很晚没回,跑去找他。他见到阿竿就说,他真的很喜欢你,但每次你们稍微走得近一些,他就很恐慌……他其实一直压抑对你的感情,你被绑架之后,他更不敢离你太近,害怕牵连你。”晗如说着翻出一叠信件交给苏雨霖,苏雨霖摇了摇头,没有收下。

    “晗如……”苏雨霖苦涩地笑了笑,“你说,真的爱一个,可以这么理性和克制吗?”

    “靖华一直说自己不想耽误别人,不会结婚生子。但他在信里说,你是唯一一个让他动摇过的女人。你别看他平日里这么傲气,其实他骨子里是自卑的。他母亲早逝,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感受过爱和关心。他信中说,越喜欢你,就越害怕失去,所以宁可自己先放弃,可以不必承受失去的痛苦。虽然他没有明说,但字里行间我都能感受到他后悔了。”晗如感慨道。“这些信里都有写到你,你真的不看吗?”

    “他怎么想的,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作为朋友,我希望他平安,也希望他早日实现自己的理想,仅此而已。”苏雨霖淡淡道。

    “他还说,他每次看到你对父母唯命是从,总会有些心疼,还曾狭隘地希望自己可以给你带来救赎,但真正需要救赎的其实是他自己。”晗如笑道。

    苏雨霖不受控制地回忆着过往,却用平静地语气道:“我们也算是相互救赎了罢。”

    晗如见苏雨霖这般潇洒,有些意外,也有些羡慕。

    “其实我挺羡慕你的。”晗如轻轻叹了口气,“你我虽然都是求而不得,但你没有错付,靖华还是值得的。不像我……”

    “你还恨他吗?”苏雨霖问。

    “说不恨是假的。不过我很庆幸嫁给了阿竿。我现在才发现嫁一个疼惜自己的男人,是最幸福的。如果你嫁给靖华,志趣相投,固然是好的,但当你有了孩子之后,就会觉得还是需要一个能在身边照顾家的男人。靖华很崇拜***、邵飘萍,我也崇拜,但你看看他们的妻子……我很欣赏靖华,有家国情怀,几乎没有什么私欲。”

    “是。”苏雨霖想起靖华的一言一行,嘴角不觉微微上扬,直言不讳道:“他这点特别吸引我。居无定所时想的却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但是,作为你的好朋友,我希望你嫁给一个知冷暖的人。”晗如道。

    苏雨霖会意地点了点头。

    “爱情和生活是两回事。”晗如看了看局促的屋子,无奈地笑了笑:“我和阿竿虽然谈不上相爱,但有真诚的关心、尊重,也可以建立起深厚的感情,在我最绝望的时候他在我身边,这种感情是超越爱情的。我不觉得贫贱夫妻百事哀,贫贱夫妻相互扶持相濡以沫也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