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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少奶奶旧事独思量

    一日,苏雨霖刚从公司回到家,见小慧匆匆忙忙地跑上前来,说:“大小姐,你赶紧上书房去吧。老爷在训斥二小姐……”

    苏雨霖赶到书房时,只见雨清诚惶诚恐地跪着,泪水充盈着双眸,身子微微颤抖。

    苏雨霖走到母亲身边,低声问道:“妈,怎么了?”

    “雨清有心上人了……就是你们报社那个潘兆新。”

    苏继宗怒不可遏地问:“你了解他吗?你知道他在老家有个老婆吗?”

    “什么?”霖惊讶地望着父亲。

    “他母亲给他说了门亲事,他揭了那姑娘的盖头,见那姑娘相貌平平,就留书出走了。美其名曰:反对封建婚姻。若真是那样为什么不在拜堂之前走,非要掀了盖头,见了那姑娘的面才走。”

    “您怎么知道的?”苏雨霖问。

    “你们报社每个人我都派人查过。还好我查了,不然雨清就被潘兆新那小子给骗了。”苏继宗气得直咳嗽。苏夫人赶忙上前,轻拍着苏继宗的背,一边劝道:“你别急。有话好好说。”

    “爸……”站在一旁默默流泪的雨清,终于开了口,“兆新没有骗我。他成亲的事我知道。并不是您说的那样。”

    “清儿,你真的……这么喜欢他么?”苏雨霖问。

    苏雨清丝毫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苏雨霖甚至想阻止妹妹和潘兆新在一起,但这时见她如此坚持,却无法开口。

    逸凡听见父亲在责骂雨清,赶忙走了过来,见妹妹跪在那儿,心疼道:“雨清,你起来说话吧。”

    雨清哽咽道:“爸要是不答应,我是不会起来的。”

    “那你就跪着吧!”苏继宗撂下一句话便拂袖而去。苏雨霖想上前劝说父亲,却被苏继宗呵斥制止,道:“你们谁都别替她说好话!”

    苏逸凡没有多言,只是关切地望着雨清。苏雨霖无奈地叹了口气。

    雨清就这样生生跪了半个时辰。

    苏继宗坐在书房内,不停看着钟。富管家见苏继宗眉头紧锁,便给他沏了壶茶。

    “二小姐还跪着呢?”苏继宗问。语气平和了许多。

    “可不是。二小姐身子弱,这样下去,我怕她吃不消。”富管家赶忙接话。

    一阵敲门声后,门外传来苏雨霖的声音,“爸。”

    “进来吧。”

    苏雨霖推开门,一同前来的还有苏逸凡。二人走到苏继宗身边。苏逸凡犹豫片刻,道:“爸,雨清素来听话,如今她这般坚持,定是爱得很深。您若强行拆散他们,怕是会让雨清痛苦一辈子。”

    其实,他心中多少有些顾虑——只见了几面便开始书信追求,相识不过数月便私定终身,他总觉得这位潘先生追求雨清是出于功利。只不过,雨清自小到大,从不曾提出过任何要求,更不曾对家里任何人说过一个“不”字。好似在她的世界没有喜欢与不喜欢,只有顺从,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湮没于那一丝苦涩的笑。今天,她为了一个认识不久的男人,竟然违逆父意,甚至出言辩驳,逸凡心中既惊异,又佩服——这一点,他做不到。

    苏雨霖望着哥哥落寞的神情,已明白了他的心思,对父亲道:“爸,您已经过问了大哥和我的婚事,这次,就让雨清自己做主吧……”

    ……

    这些话,陈玉贞站在门外,都听见了。她黯然低下了头,转身离开了。

    “叫她过来吧。”苏继宗吩咐管家苏富道。

    “是。”

    “谢谢爸。”苏雨霖眉目舒展,笑着跑了出去。许久,苏雨霖才搀扶着雨清,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苏继宗见女儿面容憔悴,连站都站不稳,心疼不已。言语却依然不肯让步,对雨清道:“你不用再跪了。我不会答应的。”苏继宗叹了一口气,“是我不好,这些年我怕你在外面受到伤害,所以不让你出门,也避免你接触生人。没想到却害了你。你这般迷恋他,是因为你入世未深,被他看似真心的招数骗了。”

    “爸,我爱他。即使真的被他骗,我也无怨无悔。”雨清坚定道。

    “你才多大,见过多少人,你知道什么是爱?”苏继宗不以为然。

    “我知道,与他在一起我就感觉自己拥有一切。这辈子,除了他,我谁都不嫁。”

    “他一个穷小子能给你什么。”苏继宗愤然道。

    “他让我觉得我是世上最特别的人。”雨清语毕,所有人都沉默了。苏继宗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你先回房吧。”他心想如果能拖上个一年半载的,等雨清这执着劲儿过了,兴许就好商量。

    苏继宗正准备离开时,雨清忽然从衣袋中拿出一枚金戒指,苏继宗一怔,接过戒指,神色大变——这是当初他送给雨清生母的那枚金戒指。当年,他对她说:“以后拿着这枚戒指来找我,只要不是让我娶你进门,我什么都可以答应。”整整七年,直到她过世,都一直未曾拿出这枚戒指。

    “妈临死之前给我写了封信,信封里还放了这枚戒指。她说以后如果我有什么心愿,只要把这枚戒指交给父亲,您一定会满足我。”雨清的话如同一把刀,割开了他心中近二十年未敢触碰的伤疤——这个女人,是他一生亏欠最多的人。她为他生下女儿,独自抚养,不要他一分一毫,唯一的心愿便是能嫁给他,而他,为了对岳父的一句承诺,为报岳父的知遇之恩,始终没有答应娶她过门。她没有等来嫁衣,等来的却是苏继宗要夺走她的女儿。为了女儿能在更好的环境下成长,她屈服了。将女儿送到苏家后,她再没有舒展过眉头,最后抑郁而终……

    “是我作的孽啊……”苏继宗不停地咳嗽。毕竟是上了年纪,身子每况愈下,生意上的事,孩子们的事他终究感到有心无力。“这个男人既然是你自己选的,好歹你都得自己受着。我也不知道还有多久的命,不能护你一辈子。”

    “爸,您一定长命百岁的。”苏雨霖挽着父亲。苏继宗拍了拍霖的手,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还不快谢谢爸。”苏雨霖对跪在地上的雨清道。

    苏雨清还没回过神,听姐姐提醒才连声道谢。苏雨霖扶着雨清起身,她已站不稳了,苏雨霖赶忙扶着她坐下。

    “小慧。”苏雨霖吩咐道:“快扶二小姐回房去。”

    “是。”

    “逸凡,你明天让潘兆新来见我。”

    “好。”

    陈玉贞回到房中,还回想着方才逸凡的一番话:“如今她这般坚持,定是爱得很深。您若强行拆散他们,怕是会让雨清痛苦一辈子。”当初因为她的突然出现,拆散了一段好姻缘。逸凡虽然对她相敬如宾,但她知道他心中最爱的人,始终是沈秋月,他做梦时都唤着“秋月”的名字。

    “玉贞……”逸凡回屋,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关心地问:“怎么了?有心事?”

    “没有。”玉贞摇了摇头,一边帮逸凡整理床铺,“我去给你打水泡泡脚。”

    “不用了。你照顾南南已经很辛苦了,这些事儿,让下人做吧。”

    “哪有什么辛苦的。”玉贞说着为他脱下鞋和衣裳,然后将衣裳叠好放在一旁。兴许是太累,逸凡很快就睡着了。玉贞躺在他身旁,望着熟睡的丈夫,回忆起五年前初到苏家的那个雨天……

    还记得当时骤雨初歇,路灯照着苏公馆纯白的铁门。陈玉贞一个人徘徊在苏公馆门口,衣衫褴褛,全身湿透,手中紧紧握着一封信。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这时,一辆车驶来,停在门口。苏逸凡身着黑色西装从车中走出来。陈玉贞见到他一惊,低下头,生怕他会将她赶走。没想到逸凡竟走到她身边,谦和有礼地问道:“你在这张望,是要找人吗?”

    “我……”玉贞支支吾吾,有话要说,却不敢开口。

    “你不用怕,这是苏家大少爷。”一个随从在一旁道。玉贞抬起头,借着路灯,见到逸凡俊朗的脸庞,又惶恐不安地低下了头,低声道:“我是陈五的女儿,名玉贞。是父亲让我来找苏继宗的。”

    “你怎么直呼老爷姓名!”随从厉声道。

    “不要吓着她。”逸凡见她全身湿透了,便将她带进苏公馆,让丫鬟小慧带她去换了身干净衣裳。然后去书房通报苏继宗。苏继宗一听“陈五”之名,瞿然失席,从藤椅上惊坐起。逸凡问:“您认识这‘陈五’?”

    “说来话长。”苏继宗若有所思,道:“来南京之前,我在老家穷困潦倒,所有人都看不起我,只有陈五一直接济我。他家中不算富裕,但在乡下算是不错的。陈五得知我要去南京谋生,还给了我一些盘缠。我很感动,当即允诺,我若发达了,将来二人要结为亲家。那时我们都无儿无女,我也没有把这话当真。没想到他会让女儿来找我。逸凡,你随我下去看看。”

    苏逸凡随苏继宗一同下了楼。玉贞换上了小慧的衣裳,拭净了脸上的尘土,细看倒还清秀。她一直不敢抬头。苏逸凡看出她有些害怕,让她坐下。

    “你父亲可好?”

    “父亲上个月过世了。”

    “啊?”苏继宗又是一惊,然后叹了口气。继续问道:“是你父亲让你来找我的?”玉贞点点头。

    “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还说……”

    逸凡见玉贞欲言又止,便道:“不用怕,但说无妨。”

    “爹还说……陈家与苏家有婚约……”玉贞说到此突然站起来,在苏继宗面前跪下,道:“玉贞不敢高攀,只求苏老爷留我在府上做个下人。”

    “快起来快起来。”苏继宗扶起陈玉贞,“你父亲有恩于我,我怎么会让你做下人呢。”说罢便让苏雨霖带陈玉贞去客房休息。苏雨霖从房里取来几件新衣裳,交给玉贞,玉贞双手接过衣裳。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的衣裳,说什么都不敢收。

    “你就收下吧,苏公馆的人不能穿得太寒酸。”霖道。

    “谢谢大小姐。”玉贞听霖这么说,才将衣服收下,放在床边。

    “别叫我大小姐,叫我霖儿罢。你休息一下,我先回房去了。”霖笑着出了门。

    玉贞心中一阵暖意。她摸了摸房中一尘不染的桌椅,仔细打量着墙上的画作,然后走到床边,躺下了。床褥很软很厚,她躺在上面很快就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夜里忽然醒来,想起身解手。但出了房门,走着走着便没了方向。竟误打误撞地来到逸凡的房门口,无意中听见逸凡与霖正在交谈。

    “爸怎么说?”霖问。

    “爸从不失信于人……他方才把我跟前,说很重视这个婚约。”逸凡语气平静,却分明听得出几分惆怅。

    “你和她素不相识,怎么可以说结婚就结婚呢。爸太专制了……”霖忿忿不平道。

    “你也不是不知道,爸最重这个‘信’字,我们是生意人,信为上。既是有婚约,岂能言而无信。这事儿若传了出去,恐怕会坏了爸的声誉。”

    “爸许诺时,你们都尚未出世,这样的婚约根本就毫无道理。何况,你若是娶了陈玉贞,秋月姐那儿你怎么交代?依秋月姐的性子,是决计不可能接受二女共事一夫的。”霖道。

    逸凡沉默不语。许久才开口:“爸还说农家人吃得了苦,可以多生几个儿子。逸铭走得早,我现在是家里唯一儿子,是要为家里传宗接代……”

    “我知道,爸一直不喜欢秋月姐,觉得她身子弱,还满脑子新女性的思想,怕她不愿给你多生孩子。想到这个事儿就生气。”苏雨霖忿忿不平道。

    玉贞站在门外,心中自责不已——她从未奢望高攀苏家,但苏老爷如此坚持,她即使想成全逸凡,也不敢说什么。她若是狠下心离开苏家,也没有去处……

    “倒是还不知道陈姑娘愿不愿意。你先把订婚之事告诉陈姑娘,好让她有个准备。”逸凡道。

    玉贞听到逸凡这番话,心中大为震动。她没有想到逸凡竟然会为她想。苏继宗这么坚持婚约,自然是从没想过陈玉贞愿不愿意。他很自然地认为,让一个从乡下来的女子飞上枝头做了凤凰,岂有不愿意的道理。但这位大少爷,却没有高高在上地俯视她,在这种时候,竟然还考虑她的感受……

    玉贞回到房中后心绪忐忑。自出世,17年间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村外五十里处的小河,见识尚不如苏家的一个丫鬟,如何做得了苏家少奶奶?但每次逸凡风度翩翩地走近她,她的心都悸动不安——那不是一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也不像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他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少了一份那个年纪应有的青春张扬,多了一些沉稳和无奈。他温润的眼神中仿佛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那个眼神令她温暖而敬畏。

    那个雨夜,这个陌生的男人,赶走了她所有的担忧与惶恐,那个雨夜,她暗自感叹,若能侍奉他左右,应是何等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