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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城池破重逢能几时

    苏雨霖正在帮一位伤者包扎,只见钟医生和富管家一同扶着一位身着军裤的伤者进了病房,他薄薄的上衣和那件深棕色的毛衣背心已是破烂不堪,布满冻疮的手交叉于胸前,身子蜷缩着,脸上满是尘土,几乎看不清他的长相,但苏雨霖竟一眼就认出了他——邵靖华。她竭力保持着镇定,替伤者包扎完毕后,疾步如飞地向邵靖华跑去。

    “哪里找到他的?”苏雨霖问站在一旁的富管家。

    “在一百米外的一座破楼里发现了他,拉贝先生的助手在安全区外寻找受伤的难民时找到了他。好奇怪,他就在安全区附近却不进来,身上有伤,很多天没有吃东西,再晚些就没命了。”

    靖华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他抬起头,一瞬间便在来往的护士与伤员之中找到了她,二人目光交汇时,苏雨霖不禁泪如雨下。

    忽然,门外一阵争吵声让她回过神来,苏雨霖赶忙交代富管家把靖华的军裤脱下藏起来,然后自己跑出病房,关上了病房的门。

    原来是一群日本兵闯了进来,他们身边的翻译官正是潘兆新,兆新翻译说:“他们在苏公馆附近发现了没烧尽的中国军服,怀疑有军人藏匿在此,要搜查。安全区有规定不能藏匿军人。”

    日本兵逐个搜查病房,只剩下最后一间——苏雨霖微微转身,瞥了他们一眼,那正是靖华在的那间病房。她的心猛然间加速跳动,却竭力压制住担忧。

    一个日本兵一脚踹开了门,走进病房,逐一检查病房中的人,见一个年轻的伤者头上绑着绷带,竟用刺刀解开绷带,刺刀再次划开了尚未愈合的伤口,那年轻人疼得喊出了声,绷带在流淌的鲜血中松开,跌落地上。潘兆新上前制止,解释道:“这间房子是美国商人的私宅,你们不能在这里伤人。”

    日本人对兆新说了几句话,兆新翻译道:“他们说……如果不交出中国军人,他们就血洗这里。”

    靖华拖着重伤的身子向前走了一步,原本站在苏雨霖身后的苏贵竟走到靖华前面,挡住了他。靖华和霖都惊讶地望着他。苏贵眼神坚定地举起手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他虽不会说话,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用意。

    “他是军人。”潘兆新指着苏贵,对日本兵道。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苏雨霖望着苏贵被日本兵压走,苏贵回头看了她一眼,他眼神中没有一丝恐惧,还沉着地对霖笑了笑,像是在安慰她。靖华想要阻止,苏雨霖却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潘兆新在日本人的威胁下,也随他们离开了苏公馆。

    苏雨清焦急地喊了声“兆新”……苏雨霖赶忙用手将妹妹的头埋在怀里,不想让日本人见到雨清的样貌。但他们却注意到了苏雨霖,几个猥琐的日本兵上下打量着苏雨霖,窃窃私语。

    待日本人离开,苏雨霖叮嘱妹妹:“最近都待在房里,不准出来。美貌是一种灾难。”

    “姐姐,兆新他……”苏雨清哽咽道。

    “兆新日语好,那些日本兵应当只是想请他帮忙。估计没有生命危险。”苏雨霖安慰道,但其实她心里也没底。

    “那苏贵呢?”雨清又问。

    苏雨霖没有说话,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淌了下来。她转过身背对靖华,她怕靖华见她伤心会更内疚,也担心会给靖华带来危险,所以没有上前与他相认,只是交代富管家照顾好他,便离开了。

    苏雨霖一直陪在苏雨清的身边,等潘兆新回家,终于,兆新在午夜时分回到了苏公馆。苏雨清喜极而泣,上前抱住了他。

    “兆新,苏贵……”苏雨霖话未说完,潘兆新摇了摇头。苏雨霖痛苦地闭上眼睛,即便她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但无法控制心中的悲伤与愧疚。

    “我可以去给苏贵收尸吗?”苏雨霖强忍眼泪。

    “已经填埋了……尸体堆积如山,根本不可能找到。”潘兆新叹了口气,“你们根本想象不到,他们是怎么杀人的。”

    “日本人有没有难为你?”苏雨清问。

    “没有,只是让我做翻译。”

    “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吧。”苏雨霖与妹妹妹夫道别后,回到房中。刚关上门,苏雨霖就控制不住,失声痛哭……苏贵是个孤儿,从小时候被收养后一直在苏家,他虽然不能表达,但她知道,他的爱与热情并不比别人少。她还清晰地记得那年在孙阿婆家,苏贵与小雪嬉笑的情景,她也记得她高烧不退的时候,都是苏贵背着自己去医院,还有每次下雨,他都会去给她送伞……她很内疚,她甚至没有真正关心过他,没有真正倾听过他的心声。

    那一晚,苏雨霖一直辗转反侧,天快亮的时候才勉强睡着了一会儿。她迷迷糊糊的,又梦见千年前,刀光剑影,血溅沙场,他策马驰骋……千万支箭从天空降落射向他……

    她从梦中惊醒。她缓缓坐起,望着窗外东方既白,思忖片刻后换了衣服披上外套,下楼来到病房。她缓缓走向邵靖华,见他正在熟睡便没有打扰他,转身离开了。

    苏雨霖来到厨房给邵靖华熬粥,准备些肉和菜。不知过了多久,她回到病房时,一位护士正准备给靖华处理伤口。

    苏雨霖对护士道:“我来吧。”

    “霖儿,你给我倒杯水好吗?”邵靖华故意道。

    苏雨霖点了点头,见护士正小心翼翼地解开靖华背上、手上的纱布,靖华阻止道:“抱歉,先等等。”

    “霖儿……”靖华用催促地语气道。她知道,他是不想让她见到自己的伤势。她会意地起身,去给他斟水。

    护士娴熟地给靖华上药、包扎,苏雨霖回来时还是见到了邵靖华背上的伤口,只一眼,她已经泣不成声。

    苏雨霖擦了擦眼泪,将水端给靖华。靖华喝了一口,咳嗽了几声,或许是动到了伤口,他皱了皱眉,用手捂住了心口,苏雨霖赶忙扶住他。

    “没事。”邵靖华怕她担心,竭力装出无事的样子。他疼惜地望着她的泪痕,好似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苏雨霖给邵靖华穿上衣服,为他盖好被子,单薄的棉被掩着他遍体鳞伤的身体。她用温热的毛巾轻轻为他擦拭惨白的面颊。

    “你都在附近了,为什么不进来找我?”苏雨霖不解地问。

    “接纳军人你会有麻烦的。”靖华语气波澜不惊。

    “日寇破城的那天,我听说国军连撤退的船都没有准备好,我就担心你……”苏雨霖没有说下去。

    “我没打算撤退。”邵靖华停顿了片刻,还是决定告诉她:“破城之后我一直在附近,我想着如果死在这儿,起码感觉离你近一点。”

    苏雨霖擦了擦脸上的泪,说:“我给你准备了吃的。”说着便要起身离开,靖华忽然拉住她的手。苏雨霖心中一怔,她没有说话,眼前不觉浮现出分手那日的场景——即便她相信,他一定也与自己一样,曾想过放下一切恩怨,生死相随,但那时的他,终究还是对她说出了最决绝的话……

    靖华望着她,紧握着她的手,害怕这是一场梦,生怕一松手,她便会离开。他还是那样,不善言语,但眼神却道明了一切。

    苏雨霖在他身边坐下,用力握住他的手,泪水止不住翻涌而下。

    靖华望着她,哽咽道:“你知道吗?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冀望,就是你……”

    她俯身轻吻他皲裂的唇,干涸的唇被她的泪水沾湿。这一次,他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感情,忍着伤口的剧痛,伸手抱住她。他胸口的温度,融化了她心中绝望的冰冷。

    潘兆新站在门口望着二人,没有打扰,只是若有所思地转身离开了。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苏雨霖泪眼婆娑地望着他。

    “伤好了就回前线去。”靖华坚定道,“死在前线,也算是给我父亲赎罪了。能再见你一面,上天待我不薄。”

    “靖华……”苏雨霖欲言又止,她想告诉他:她每一天都在关注着前线的消息,期盼他的音讯,又害怕听到他的消息。每一天,她都会抄录一段他的小说——那本书,牵系着她与他前世今生的缘分。但她都没有说出口,只是望着他,道了句:“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苏雨霖的泪水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邵靖华伸出手擦拭她面颊的泪珠。她轻轻握住他的手——修长的手指上满是伤疤,那双曾经执笔的手,已然全是伤疤、茧和冻疮。难以想象,在前线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二人交谈之际,苏雨清扶着父亲走了进来。霖见到父亲,下意识地松开了邵靖华的手。

    邵靖华挺直了身子,唤道:“伯父。”

    苏继宗伸手示意他不要动,“伤怎么样了?”

    “承蒙照顾,已经好多了。”

    “霖儿和你是旧知,你受了伤,她照顾一下也是应该的。”苏继宗咳嗽了几声,“霖儿回上海之后就要跟文轩结婚了,以后你们可能就难有机会见面了。”

    苏雨霖一怔,但很快便理解了父亲的用意——他无论如何不会同意女儿再与邵靖华来往。

    “伯父放心,我对苏雨霖没有非分之想。”邵靖华低下头。

    “我知道。你当初在苏公馆已经跟我说地很清楚了。”

    “爸……”苏雨霖不希望父亲说出伤他心的话,赶忙制止。

    “你好生休养。霖儿,不要打扰靖华休息了。”苏继宗转身准备出门,见苏雨霖还站在那儿,严厉地唤了声“霖儿”。苏雨霖这才跟随父亲离开了病房。

    苏继宗见女儿神色黯淡,叹了口气,“霖儿,你不愿嫁给文轩,我不会逼你。但邵靖华绝对不行!”

    “我只想再照顾他几天……可以吗?”苏雨霖哀求道。

    苏继宗没有回答,也没有再阻止。

    苏雨霖来到厨房,端了一碗粥一碗香菇炒肉给靖华送了过去。她远远地见到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站在靖华病床前,有说有笑地跟他交谈——是孙阿婆的孙女小雪。

    小雪见到苏雨霖,开心地叫了声“霖姐姐。”

    “小雪。”苏雨霖笑着唤道。

    苏雨霖端着碗筷走到靖华身边,关心道:“好些了吗?”

    “好多了。”

    “你们两个结婚了吗?”小雪瞪着好奇的眼睛望着邵靖华。靖华沉默不语,她又看了看苏雨霖。苏雨霖蹲下身子,温柔地轻抚小雪的头发,道:“霖姐姐等华哥哥打胜仗回来,就跟他结婚。”

    “那我也要去看你们结婚!”小雪开心地拍手。

    “当然要邀请小雪啦。”苏雨霖笑着说。

    “我先走啦。不打扰你们。”小雪俏皮地笑了笑。

    苏雨霖望着小雪的蹦蹦跳跳地离开病房,几乎短暂地忘了他们身处怎样的人间炼狱。她回过神时,见到邵靖华望着自己,二人都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你在苏公馆收留难民,救了这么多人,还帮助中央大学撤离,真了不起。”

    “这不算什么,比不上你们在前线出生入死。”

    “不能这么说。”靖华道。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陪你上前线,做个护士。”

    靖华只觉胸口好似被什么重物压着,一阵莫名的失落涌上心头,这次,靖华并没有回避她的眼神,二人奢望地凝视着对方的眼眸。

    “小雪说是你派人去接她和孙阿婆来苏公馆的。”靖华道。

    “是三哥接他们来的,其他孩子都参军了。”苏雨霖道。

    邵靖华听见苏雨霖提到“三哥”,苦涩地笑了笑,道:“对了,忘了恭喜你订婚……虽然我知道刚才你说的,是安慰小雪的谎言,但我听了还是很感动的。”

    “在你心中,我有几句不是谎言的?”苏雨霖语气失落。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不是又惹你生气了?”邵靖华叹了口气,“对不起。”

    “没事。”苏雨霖摇了摇头。

    “还有苏贵的事……我也很抱歉。为了救我……”邵靖华没有说下去。

    苏雨霖低下头,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你之前问我,是不是我把你跟我说的话告诉了别人……其实,是苏贵来给我送伞的时候无意间听到了,告诉了我父亲。他知道你因为这件事误会我,心里一直很内疚……”说到此,苏雨霖无法控制地流下了眼泪。她本不想告诉靖华这些,怕他会更自责,可能是他那句话刺痛了她,又勾起了她心中的伤怀。

    “对不起……”邵靖华重复说着这三个字。

    苏雨霖沉默地抽泣着。忽然,苏雨清慌忙跑了进来。

    “姐姐,赶快把靖华藏起来。日本人马上就来抓他了。”雨清焦急地说。

    “你怎么知道?”苏雨霖立刻明白了,“兆新出卖了他?”

    苏雨清支支吾吾的,苏雨霖赶忙要拉靖华起身。

    “我躲起来做什么,不过就是一死。况且,如果真的是兆新出卖我,那也是为了换你们一家人的安全。我也算是死得其所。”

    “不行!”苏雨霖伸手去扶邵靖华,他却不愿离开。

    “霖,我们好不容易见一面,我真的不想浪费时间逃跑。”邵靖华紧紧拉住苏雨霖的手,坚定而平静地望着她。

    苏雨清对二人说:“兆新说……靖华的父亲曾经帮助过日本人,他们不会伤害靖华,日本人是觉得靖华最适合做新报的总编……”

    “无耻。”苏雨霖呵斥道。

    “雨清,抱歉,我想跟你姐姐单独说会儿话。”靖华显得异常平静。

    苏雨清见邵靖华这样说,便知趣地离开了。

    “霖,你让我做个宁死不屈的英雄,也算了了我最大的心愿了。”邵靖华望着她。“你就陪我说会儿话,好吗?”

    苏雨霖知道他的用意,没有再坚持,只是坐在他身边,陪着他。邵靖华继续道:“雨花台一役,我的好友幼卿在指挥战斗的时候被炮弹击中,肠子都露在了外面,他把肠子塞回去,继续跟敌人恶战……可能因为我们顽强抵抗,激起了日本人的愤怒,开始不断炮轰雨花台。四处都是烧焦的尸体,我受伤后晕厥了过去,被战友的尸体压着,躲过了日本人的刺刀……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当我发现自己还活着,没有丝毫庆幸,只有不解,我不知道老天爷为什么没有让我死在雨花台……现在,我很感谢上天的安排。能再见你一面,我已经知足了。”

    邵靖华再一次将她拥入怀中——他知道,每一次拥抱,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所以他倾尽心底所有感情拥抱她,亲吻她。

    他的爱深邃如海,平静的海面竭力扼制澎湃的波澜。只是如今,他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情感。在战场上,他曾无数次幻想着拥她入怀,无数次想将心事告诉他,还有他心中深爱却又不敢道明的痛苦与纠结,如今全然宣泄出来……一次相拥,一个次亲吻,但对他而言,已然是奢侈。

    窗外乌云遮蔽了阳光,昏暗的光让寂静的病房显得更凄切。此刻,仿佛已经没有了炮火的轰鸣,没有国殇的悲恸,没有流离的哀思……她依偎在他怀中,能清晰地听见他急促的心跳声。

    “霖……”靖华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本要说:“我爱你。”但这话他终究没能说出口,只是淡淡道:“你有了好归宿,我也就放心了。”他无奈地松开手,觉得自己这样有些不合礼数。

    他一直评判封建礼教,却没有发现,他所痛恨的这些其实都扎根在他的血液里。他纵然有离经叛道的一面,纵然渴望冲破束缚,但却不知不觉被自己心中的枷锁所禁锢,所以,不论心中多少情感,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这是你的真心话?”苏雨霖泪雨盈盈地望着他。“只是希望我有个好归宿?”

    “文轩会为你摘天上的星星,而我只会让你失望伤心。”

    二人的谈话被一个人的到来所打断——潘兆新朝二人走了过来,苏雨霖紧张地起身,下意识地挡住靖华。

    “放心吧,我没有出卖靖华。”潘兆新叹了口气,“本来我确实已经下定决心了,但最终还是开不了口。”说罢正要离开,苏雨霖叫住了他,道了句“谢谢”。

    潘兆新走后,靖华拿出一张信纸递给苏雨霖,纸张上有雨水浸过的痕迹,有血迹,有烧过的痕迹……她拿过那张纸,正是分别时她给他写的信:

    素往惊为天下先,引觞谈笑醉灯前。硝烟未惧轻生死,几许情深不敢言。

    经寒暑,叹流年。诀别咽泪作欢颜。千峰踏尽朝经殿,修报相逢一笑间。

    苏雨霖双手微微颤抖,万般思绪拥在胸口,锁住咽喉,让她几乎不能喘息。

    靖华望着她,轻声道:“那句‘硝烟未惧轻生死,几许情深不敢言。’真的写进我心里去了。”

    不知重逢时是喜是悲——她与他,再无“把祝东风且共从容”的诗意,也不似昔日寻常巷陌携手同行的亲近,只有不敢言明的悸动和战火之下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