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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残垣梦长泣别萧郎

    雨清听说兆新要去为日本人工作时,十分震惊,她一直很欣赏兆新的爱国情怀和激昂文字,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决定。想到父亲惨死在日本人的刀下,心中更加悲愤……

    “今天很累吧?”雨清关心道。

    潘兆新低头看着书,心不在焉地回了句“嗯”。

    苏雨清知道他并不想同自己说话,犹豫再三还是对兆新道:“兆新,你做亲日报纸的主编,是有什么考虑吗?”

    潘兆新知道她的意思,顺势道:“那自然是有的。我离他们更近一些可以多救一些人。虽然我知道自己做汉奸会遭人唾骂,但如果能帮到更多中国人,我的名声又何足挂齿。”

    “我就知道你这么有家国情怀的人,怎么会做汉奸呢。”苏雨清道。

    “雨清,其实你不用太担心。”潘兆新道,“即便全中国都被日本占领了,我们也会用文化将日本彻底同化,就如同当年的满清、蒙古人、和辽金一样,外敌入侵只会增加中国的版图。他们现在占领着中国大片领土,说不定以后日本就是中国的一部分。”

    苏雨清似懂非懂地望着他,道:“反正我相信你,不论你做什么决定,我一定会在你身边的!”

    “真的吗?”潘兆新柔声问道。

    苏雨清坚定地点了点头。

    “雨清,有一件事,我想获得你的支持。”潘兆新叹了口气,“你也知道了,晗如的孩子是我的,阿竿和晗如现在过的很苦,我还是想把孩子接回来,让孩子认你做娘,你说好吗?”

    “可以啊。我也一直苦于没有孩子。只是晗如怕是不会同意吧。”

    “我自有办法。”潘兆新道,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狠毒”,还叮嘱苏雨清道:“你千万不要跟苏雨霖和文轩说。”

    “好。”苏雨清答应道,“对了兆新,你既然可以多救一些人,是不是可以多带一些人跟我们一起离开这个人间地狱……”

    潘兆新露出为难的样子,道:“不瞒你说,这事我根本没有能力做,其实我们能拿到通行证,是靖华拿命换来的。”

    苏雨清讶异地望着潘兆新,潘兆新在她耳边轻声道:“皇军知道邵靖华是小有名气的作家,他的父亲又曾经与日本人合作过,所以费尽心思让我劝他一起做亲日报纸的主编,主导亲日宣传,靖华不肯,他们就用苏雨霖的性命做威胁。靖华就假意同意了,但他告诉我,等我们平安抵达上海之后就给他写封信报平安,他打算和谷寿夫同归于尽……”

    “我听姐姐说,靖华是个极为刚直的人。”苏雨清叹了口气,“不过你这样忍辱负重,我觉得是更难得的。”

    “你理解我就好,其他人怎么看我,我不在乎。”潘兆新道,“我跟你说的这些你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不然靖华和我们都要命丧黄泉。”

    “你放心。”

    苏雨霖并不知道邵靖华为救她所做的打算,还一心想着要等他凯旋归来。

    离开南京前最后的一天,苏雨霖与邵靖华几乎寸步不离。苏雨霖扶着邵靖华在屋内走动走动,靖华问:“可以去你书房看看吗?”

    “好。你的腿还有伤……上楼方便吗?”苏雨霖有些担心。

    “不要紧。”

    苏雨霖扶着邵靖华来到书房,靖华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沉默许久,忽然开口道:“初见你时,我们就是在这里写的那首《浪淘沙》。”

    “是。”苏雨霖笑道:“那个时候我们都还小,所以后来在报社再遇到你,我都没有认出来。是第一天下班之后回到家,才想起来原来我们见过。”

    “我在报社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认出你了。”邵靖华望着她,微微一笑。二人仿佛又回到了在报社重逢的那天。“我看得出你没认出我。我当时其实挺失落的,特别没出息。”邵靖华用自嘲的语气道,“这么说来,你我之间,是我先动心的。初见你时,我就动心了。”

    “可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拒绝我。”苏雨霖叹了口气。

    “起初是我没有勇气,后来……如果没有你哥哥的案子,我们应该已经结婚了。”邵靖华眼神中透着难以掩饰的伤感,“不说这些了,你都跟文轩订婚了。”

    “其实我和文轩没有订婚。”苏雨霖道。

    “你父亲希望你们结婚对吧?”邵靖华问。

    苏雨霖点了点头,“因为父亲认为轩哥是唯一能保住昌荣的人。”

    “我知道昌荣需要他,那你呢?”邵靖华望着她,“他对你好吗?”

    “很好。”

    “你……爱他吗?”邵靖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从十四岁那年初见,我就只爱过一个人。”苏雨霖低下头。

    邵靖华轻轻握住苏雨霖的手,心中既感动又自责。

    “如果他是个能托付终生的人,你应该答应他。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靖华笑了笑,有一些安慰却又带着一丝苦涩。

    “你才见过他几次,就看出他喜欢我?”苏雨霖微微一笑。

    “他看你的眼神你察觉不到吗?”邵靖华笑道,“阿竿很早就看出我喜欢你,他说我看你的眼神不一样。所以文轩看你的眼神,我很熟悉。其实,一开始我以为他接近你是出于功利,但后来因为他给延安供给物资的事儿,有了些接触,对他也有很大改观。他活得很通透,不像我这么拧巴。”

    “你现在是不是巴不得我赶快嫁出去?”苏雨霖落寞地低下了头。

    邵靖华没有回答。苏雨霖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她又怎会不明白他内心的矛盾与痛苦。二人陷入了沉默之中……

    苏雨霖轻轻呼了一口气,压抑心中的万般思绪,从抽屉中拿出一张宣纸,展开,研墨,然后将毛笔递给邵靖华,笑道:“这次你写上阕。我写下阕。”

    靖华接过毛笔,仿佛又看见了她十四岁那年的样子。他沉思片刻后,写道:

    “把酒低笑言心意,三杯千古愁轻。情深几许未曾疑。誓约尚在耳,后会已无期。”

    靖华收笔很缓,似乎将心中的不舍融进了最后一笔之中。苏雨霖读罢心中一沉。

    “誓约尚在耳,后会已无期”。或许,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可以活着回来。苏雨霖想到此,泪水禁不住淌了下来。

    靖华放下笔,将她拥入怀中。

    “对不起,这些年让你流了太多眼泪……”邵靖华自责道。他轻轻松开手,为她拭去泪水。

    苏雨霖从他手中接过毛笔,轻声道出了词牌名“临江仙”,没有多想,便提笔写了下阕:

    “夜阑梦醒休独倚,秋风啸若悲啼。以为薄雾掩罗绮。推窗竟无雨,原是泪迷离。”

    “你知道吗?这些年,我还时常梦到昭云和书毅的分别,梦中惊醒时发现自己竟然又哭了……”

    邵靖华听完心疼不已,却不知该说什么,他已然悲观地预见了自己的归途。

    “走吧。”邵靖华道。

    苏雨霖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下了楼,靖华见她神色黯淡,用开完笑的口吻对她说:“你的词越写越好了。看过你这么多首诗词,我最喜欢‘推窗竟无雨,原是泪迷离’这两句。”

    “是么?”苏雨霖笑了笑,竭力掩饰自己的悲伤,用靖华的口吻回道:“文章憎命达嘛。原来没吃过苦,文字也要平庸些。”

    “当时真不该跟你说这种话。如果可以选择,我只希望你快乐平顺地过一生。”靖华道。

    “可谁又有选择呢?”苏雨霖落寞地看向远方,叹了口气,“不过我是没有资格抱怨的,我已经很幸运了。毕竟还是有外国朋友的保护,否则,在这个人间地狱,真的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折磨。”

    邵靖华眼中泛着泪,心疼地抱住她,心中又为她的乐观感到一丝欣慰。苏雨霖明倚在他的胸口,父亲离世后,他的拥抱成了这无尽寒夜里唯一的光。她微笑道:“靖华,南京沦陷后我其实很后悔没有早一点离开。但跟你重逢的那天,我真的很庆幸自己没走……你说的对,老天爷待我们不薄。”

    “霖儿,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好好活着。”靖华声音有些颤抖。

    苏雨霖轻轻点了点头,“你也是,好好活着。我等你回来。”

    在苏雨霖离开南京前的最后一夜,二人在病房中,轻声交谈着,又聊起了那本维系着彼此间感情的书——《尘》。

    “我第一次看到《尘》的时候……真的很难形容那种诧异,这个小说怎么会和我的梦这么像,所以一直到处找这个作者萧然,想看看究竟是谁跟我这么有缘。”

    “知道是我之后,是不是很失望。”靖华笑道,“以前总是喜欢挖苦你。”

    “你原来何止是挖苦我,还说了好多伤我的话。”苏雨霖笑道。

    “我真的很后悔。”靖华望着她,叹了口气,“那个时候的我,幼稚、自尊心强、又固执。”

    “我喜欢你的幼稚、固执、自尊心强。”苏雨霖笑着将头靠在他的手边。

    “霖……”靖华唤着她的名字,霖心中好似泛起阵阵涟漪。

    “你还记得我小说里写到的‘狼河’吗?”靖华问道。

    “记得。怎么了?”

    “你知道我起名的由来?”

    “不是纳兰的‘归梦隔狼河’吗?”苏雨霖问。

    靖华摇了摇头,“是取自你我初见时你作的那句‘未忘狼河天下志,傲盼荣归。’不过我猜,你这句的典故是‘归梦隔狼河’是吧?”

    “嗯。”苏雨霖笑道:“你写这本书的时候,我们应该好多年没见面了。你还记得那首词?”

    “其实我初见你就对你有好感了。你来报社工作的第一天,我心里其实很兴奋,可能怕表露出来,所以故意言辞冷漠,再加上知道父亲想要跟苏家结亲,心里多少有些抵触。”

    “你不是一直说我没吃过什么苦么,这些年跟你分分合合也吃了很多苦了。”苏雨霖笑了笑。

    靖华轻轻拉起她的手,没有言语。霖实在太累了,打了个哈欠。

    “你快回去睡吧,你都两天两夜没合眼了,这样身体吃不消的。”

    “靖华。”苏雨霖有些羞涩地说:“我躺在你身边好吗?”

    靖华点了点头。

    二人相对侧着身子,躺在彼此身边,望着对方。苏雨霖才想起他手臂上有伤,赶忙道:“你这样躺着会压到伤口的。”

    “不疼。”邵靖华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好遗憾,见不到你穿婚纱的样子了,一定很美。那个时候,我可能已经战死沙场了。”

    “你会看到的。”苏雨霖望着他,“我等你回来娶我。”

    “你怎么这么傻。”邵靖华眼中泛着泪,指了指胸口,“你还记得你送我的那块玉佩吗?我一直带着。在前线的时候我对战友说,这是我们的定情之物,如果我战死了,请他们一定要把这块玉佩交给你,以后让它代替我,守护你。”

    “你答应过我,要为了我好好活着!”

    邵靖华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好几天没合眼了,睡会儿吧。”

    “不要。”

    “听话,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天亮前我叫醒你。”

    苏雨霖轻轻闭上眼睛,她忽然感到久违的安全,也或许是实在太累了,很快她就睡着了。邵靖华却一刻都舍不得睡,一直望着她,直到她醒来。

    苏雨霖醒来时天刚亮,她赶忙起身下了床。

    “我去收拾一下行李。”

    “好。”邵靖华起身道:“我送你出去”。他陪着苏雨霖走到楼梯口,本想说:“我陪你收拾行李吧。”但转念一想,被人看到怕要说闲话,便说:“我在这儿等你。”

    不一会儿,苏雨霖和母亲、妹妹妹夫和两位随从走下了楼梯。潘兆新见到靖华便对母亲和雨清说,要不我们先上车吧,随行的仆人也会意地先行离开了。

    苏雨霖和邵靖华没有言语,只是并肩而行,从楼梯一直到门口。这段路仿佛特别长,每一步都刺痛她的胸口,让她喘不过气。但她却又期望这段路再长一些,因为她知道,走出这扇门,可能再没有机会见面了……

    他不忍增加她的痛苦,所以明知是生离死别,也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陪苏雨霖走到门口。站在白楼门口,他忽然停下脚步,他静静地环顾四周,恍若隔世,脑海中竟浮现出初见她时的情景——那一天,他万般不情愿地来到苏公馆,心里带着对苏家的厌恶和自己不谙世事的傲慢,觉得不过是有一个为了利益要巴结他父亲的家庭……就在这里,他第一次见到少时的她。

    苏雨霖紧紧抱住邵靖华,泪水划过清秀却满是疲惫的面颊,坠落于苏公馆华丽却沾满尘土的大理石地面上。

    靖华颤抖着伸出那双伤痕累累的手将她拥入怀中,闭上疲惫的双眼,让泪水肆意翻涌而出。他低头深吻她的唇——这个吻,饱含着从相识至今的万般情愫,一次次相顾无言的黯然,一次次擦肩而过的遗憾,这个吻,夹着二人的泪水,交融于唇边,有一丝淡淡的咸,涩涩的苦……

    邵靖华强忍泪水,慢慢松开手,轻轻为她拭去泪痕。苏雨霖不舍地转身,走出了白楼的大门,二人始终没有说一句话——那一个泪水中的拥吻,便是他们全部的表达。

    苏雨霖上车前,又回头看了邵靖华一眼,纵使伤痕累累,在她眼中,他依旧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一个七八岁光景的小女孩手中拿着一朵野花走到苏雨霖面前,将花递给她,用稚嫩的声音道:“姐姐,谢谢你!”

    苏雨霖望着她,不禁想起去世的小雪,百感交集地道了句:“谢谢。”

    白楼的难民竟也纷纷走了出来,向她道谢。有不少人还流着泪。苏雨霖向大家鞠躬示意,然后坐上了车。苏公馆里百余人跟在车后,为她送行,直到苏雨霖的车消失于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