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送凶年 » 第七十二章 不医者自医

第七十二章 不医者自医

    大荒之极的另一头。

    有一座矗立在宇宙星空中,以群星为基石、以无垠深空为顶盖的神殿,神殿前有一座同样直抵苍穹的牌坊,上面缠绕着繁复的缠枝花,层层叠叠,没有尽头。

    这是一座比亿万颗超级巨星汇合起来,还要巨大的神殿。

    若是有人仔细查探,会震惊地发现,它脚下星云中,每一颗都是灵星,其上生活着无数生灵,而神殿与牌坊的距离,是飞舟要穷尽百年时间才能抵达的距离。

    这是整个大荒世界众生拱卫的神殿,也是这个世界最为尊贵的神祇居住的地方。

    它沉静巍峨,等闲神仙连直视的勇气都没有——

    但是等闲神仙,连有这么个存在,都不知晓。因为,它在星空,也在世外,因为,这里居住的那位神,她喜好清净。

    只是今日,那永恒禁闭的牌坊,突然荡漾起涟漪,猛地炸开,里面一团火光射出,湮灭无数星辰,消失在宇宙深处······

    ······

    祝余在暗黑沉寂的宇宙中不知漂浮了多久,寒冷终于唤醒他,他昏昏沉沉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被包裹在一层寒冰之中。

    宇宙即便给予了神族诸多特权,但依然寒冷、孤独、残酷。

    祝余若是再醒晚一些时候,很难说还能不能残喘存活下来。

    神族之所以能暴露在宇宙环境中存活,是因为他们天生有两套系统——他们平日呼吸,只是为了吸入空气中稀少的星力,而实际上,他们不需要呼吸。

    星力只会存在于星球上,辽阔无垠的星空中,稀少得可怜,祝余尝试着吸收了一会,便放弃了。

    他微微一动,寒冰裂开,淅淅索索四散飘远。

    因着冰冻,他几乎感觉不到痛楚,他微微低头,看见肚子上插着一只匕首,内里还有一根要命的线。

    祝余缓了很久,手脚终于有了知觉。

    他抚上腰间的断裂处,围着摸索了一圈,阵阵疼痛袭来,他痛得眉心抽搐,龇牙咧嘴流出泪来。

    又缓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凝聚起身体仅有的星力,微薄的星力在体内筑起一道崎岖城墙,将内脏隔离挪移了些。

    祝余握住匕首,就着伤口旋转了两圈,将那线缠绕了,从伤口处拖出来。

    祝余两眼发昏,喘着粗气停了一会,才从空无一物处的地方抽出一柄剑鞘,他抖着手,对了好几次,才将黑剑连同丝线一并归鞘。

    就这么简单的几个动作,祝余几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他昏昏沉沉,几乎又要睡过去。

    但是他不敢,求生的渴望让他憋住胸腔里最后一口气,他不知道这一次晕过去,还能不能醒来。

    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居北易放过了他,但他并不啻与以最大的怀疑对方会继续追杀他。

    祝余运起星力,将伤口处理一下,几息过去,他脑门上出了细密的汗水——粒子与粒子之间的引力重新构建,产生的巨大能量让他难以忍受。

    正如居北易所说,他的身体经过两次重组,粒子与粒子之间紧密无比,等闲兵器伤不了他。

    但与此相对应的,粒子与粒子之间引力有多大,分离后的斥力便有多大,他一旦受伤,等闲药物也治不了他。

    他身体内少得可怜的星力很快就耗尽,只能堪堪修复好部分内脏的割伤。

    即便是这样,他也好受多了,脸色不再如同死人般灰暗,手脚也有了些气力。

    祝余从头上拔了根头发,五指捻了下,便化作一根穿了长线的金针。

    他在招摇山生活了那么些年,虽然绣不来花,但是缝衣服还是会的——天华天尊动不动就羡慕别人家女徒弟某某日给师尊缝了衣衫,绣了屏风等等,因此他座下弟子,哪个不会缝衣服?

    祝余头几年给他老人家缝了顶帽子,还给那帽子留了个高冠的位置,戴着活像个棒槌,被天华天尊假笑着夸奖了一番。

    想到往事,祝余嘴角忍不住卷起,思念与愧疚翻涌出来,凭空生了许多勇气。

    好想那老头!

    祝余捏着针,慢慢缝起伤口。

    “嘶!!!”

    第一针下去,穿过皮肉的瞬间,他眼泪都下来了。

    祝余颤抖着停手,牙齿咯咯作响,平息很久,才近乎催眠一般自言自语道:“不疼不疼!不疼啊!不疼!不疼不疼!”

    洗脑一会儿,他深呼吸两口气,咬紧牙关又举针缝起来。

    自我安慰是一回事儿,要他将腰上的肉当成布来缝,真真是另一回事儿,祝余将自己想象成天华天尊,缓声夸奖道:“叨叨你真是个乖孩子,这么疼都不哭!等你缝完了,师父带你吃好吃的啊!”

    一会儿又说:“叨叨,你真勇敢!伤好了,师兄带你去找你爹娘,也让师兄打打秋风呗!”

    ······

    缝缝停停,缝缝停停,不知过去多久,他终于将腰上细密缝了一圈。

    祝余满头大汗,脸色煞白,但终归长出了口气,泪眼朦胧地:“不错不错,针脚细密整齐,完美!”

    自我陶醉了一会儿,颓然闭眼休息。

    他知道当务之急是吸收星力,寻找药材,还有食物,可是他太累了,好想休息一下!

    就休息一刻钟吧······

    他昏沉的脑袋慢慢垂下,这一睡,便睡了年年月月不知时。

    他再次醒来时,精神比先前好了些。

    祝余向四周望去,极远之处是一颗炽烈的恒阳,因距离太远,看着就像一颗小汤圆,散发着微微余光。

    汤圆的旁边,有一颗纤细妖娆的藤蔓,拧着许多五彩斑斓的果实。

    祝余眯起眼,他运气好,误打误撞竟然回到了冲天大罗王所在的星域。

    他试图传音,但是半天过去冲天大罗王却毫无反应,想来是距离太远,星力又不继······

    祝余没奈何,只得先就地修行,吸收星力运转起来。

    幸好的他神府未受重伤,否则真是穷途末路了。

    星力不是星光,而是宇宙中的一种特殊粒子,它能给星窍提供能量,并且能被存储,也不知是谁开了头,叫着叫着便一直这样叫。

    几近枯竭的星窍,像是沙漠遇水,贪婪不知饱足地大口大口吞噬着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星力。

    寂静的宇宙突然起了微风。

    那日,祝余的声音刺破宇宙,只被一个人听见了——东荒大帝!

    他提了一小桶水悠闲地给花园里的植物浇水:“你来看,这树要开花了,估计就要结果了!”

    他指着院子里的参天大树,树上星星点点着些花骨朵。

    女人头也不抬,只顾着缝制手里的衣衫,道:“既要结果了,摘了便是!还要庆贺一番?或是赋诗一首?多事!”

    东荒大帝失笑,对他妻子的暴脾气毫无办法,冥冥中微风拂过,带来了祝余那句呐喊。

    他拧着眉倾听片刻,声音微小难辨,洒然笑道:“啊,还差些时候!”

    冲天罗下的那方星,彷如一颗绿宝石,闪烁着迷人的光芒。

    只可惜这方星上的生灵,既无法欣赏这美景,也不珍惜这美景!

    绿宝石上时不时炸起几声惊雷,随后泛起浓烟,镜头拉近,宝石上却是密密麻麻的小蚂蚁,相互之间打架!

    再拉近点,才发现这哪里是什么蚂蚁,而是浩瀚无垠的人族大战!

    鹿黎趴在一个壕沟里,身下压着一名瘦弱女子,嘴里喝道:“趴下!”。

    “轰!”

    “轰!”

    伴随着爆炸声,是铺天盖地的泥土石屑。

    她望着不远处躲避不及时,被炸得四分五裂的几名士兵,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去嘶吼——那是这片草原上最后的一群军人!

    祝余失踪不到两月,这场战争便以意想不到的速度拉开帷幕。

    魔族抓走宛南数百名研究者,连同大宛国十几年的研究成果也系数盗走——便是如今在战场上将诸国打得节节败退的炸药!

    八千万盟军,仅仅因这从她手中诞生的烟火,便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消亡大半,诸国紧急朝前线送人、物、粮,可不过是人命堆出来的时间。

    而隶人因着有魔族加持,原先预测的以一换三,成为了一个可望不可及的梦想!

    训练有素,装备优良的铁骑军,居然打不过一群乌合之众!

    后人言,因为联军想活,而隶人不畏死!

    毕竟对隶人来说,死亡远远不能使他们畏惧!

    他们畏惧的是,世世代代暗无天日,子子孙孙永世为奴!

    哪怕今日身死道消,也好过从不呐喊!

    想活的,必然是干不过不畏死的!

    天地学院参战近三百人,如今还在世的,不足八十!

    那些年轻鲜活的脸,似乎还在鹿黎眼前嬉笑怒骂,她还来不及更多的了解他们,这世上第一代人族修行者,便跌倒在了互相伐戮这条路上!

    天边夕阳,与地平线作着最后的搏斗,誓要把今日的辉煌再留恋一下。

    地面被镀上一层金箔,黄昏下的晚景,透着一层朦胧梦幻的毫光。

    一群领胡在草原上咀嚼着今日的胜利。

    鹿黎屏息探头,观察着那群领胡,准备随时暴起杀之。

    她的星力已经干涸,现实也不允许她在此刻修行——她的身后藏着七八名年轻人!

    这些孩子,大的约莫十七八,小的不过十二三,被茶余饭后的爱国情怀一通洗脑后,抱着满腔热血上了前线。

    这是他们第一次上阵,满以为建功立业指日可待,却被残酷的现实吓得连一张弓都拉不开。

    领胡约莫有六十几头,这对平日的她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可是现在她已经连续战斗了近七日,星力枯竭,只能硬上!

    时间不多了,夜幕降临时,那些吸血的东西便要出来!

    鹿黎缓缓一击空气,随身空间里露出一些圆滚滚的物什,她选了一颗,捏在手里,呐呐自语道:“莫要让我失望才是!”

    她又望望那几个战战兢兢魂飞魄散的孩子,小声说道:“把耳朵捂着!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松开!”

    那圆滚滚的东西,似乎是青铜铸造,比女子手掌大些,略略有些沉重,下部有一个圆环,造型可爱非常。

    她猛吸一口起,身子轻轻翻过壕沟,如同鬼魅一般消失在空气里。

    只是地上无端端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窄小的脚印。

    脚印慢慢慢慢向着那群还在大快朵颐的领胡行去,微小,寂静,却又透着些杀意。

    鹿黎行了一段,找了个小土包将自己隐藏起来,她庆幸今日是领胡,若是那些鼻子灵敏的魔人,这种情形下怕是根本不能近身!

    她握着那小圆球,手心汗湿,几经努力,才把那环拉开,接着猛力一扔——她听见自己用力过猛,胳膊脱臼的声音。

    她来不及思考,也顾不上软绵的右臂,拔腿就跑。

    “轰~~~”

    一个惊雷在耳边炸响,魂魄几乎都要被撕裂,地面开始颤动摇晃,冲天的火焰与气浪,将她掀起在空中翻飞旋转,最终被抛向了平原另一方。

    鹿黎感觉自己心肺都要被震碎了,她匍匐在地上,吐了好几口血,方才勉强爬起来,捂着脱臼的肩胛骨,跌跌撞撞地走向远方的壕沟。

    夜幕逐渐降临,远处的天空只剩下几丝金色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鹿黎找到那几个孩子,道:“快走!”

    那几个孩子被土屑埋了大半,却还是死死捂住耳朵,表情呆滞又绝望。

    鹿黎见他们的模样,努力咧嘴笑了一下,示意道:“手!耳朵!松开!”

    那几个大的,忙爬起来,将几个小的挖出来,围着鹿黎:“姐姐!你没事吧?”

    鹿黎摇摇头:“没事!”

    她左手一个用力,只听“咔嚓”一声响,脱节的手臂被接了回去。

    孩子们看着她被炸得皮开肉腚、漆黑泛着鲜血的后背,欲言又止。

    她从地上随手抽起一把弯刀,捏在手里掂了掂:“走!”

    那几个孩子也有学有样,一人找了把武器,跟着鹿黎一瘸一拐地向着修罗场深处行去。

    蒙着黑纱的草原,到处是断剑残戟,天空盘旋着数百只秃鹫,准备随时下来饱餐一顿。

    那些在尸群中雀跃的黑鸟,仰头对掠食者发出一阵阵威鸣,破烂的军旗随风摇摆,似乎在向世人讲述着发生在这里的那场恢弘大战。

    鹿黎的鞋,在泥泞的草地中鞭挞出一个又一个脚印,她皱皱眉,尽管早就已经习惯这些夹杂腐烂的血腥恶臭,但还是难以生起平和的心情。

    走了约莫有个把时辰,鹿黎拨了拨手中的罗盘,满意道:“到了!”

    她在空中四处摸了摸,便拉了个孩子进去:“都进来!”

    七八人在原地消失——此处原来是一处隐身阵法!

    鹿黎带了那些孩子进来,脸都来不及洗,便冲去厨房,掏出一柄三尺长的鹿角,拿了碗接着,用力一掰,那鹿角应声而断,流出些金色馨香的液体来。

    她小心翼翼抖了抖,直到那鹿角一滴也抖不出来后,才全神贯注捧起碗,迈着小碎步,去了西厢房。

    她轻轻推开门,把碗放置在床头柜上,将床上面色灰暗透着死气的男子扶起来:“阿离,吃药了!”

    寅离缓缓睁开眼睛,虚弱的连咳嗽都不能,喉咙里咕噜噜响了两声。

    她知道他要讲什么,摇着头笑了笑,雀跃道:“没事!这次发财了知道吗?那群罴九足足有十几只,我一点儿不费力,给他一网打尽了!你吃了后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她拿了勺子,慢慢喂他,一边喋喋不休道:“祝余这家伙,要是回来我一定把他好好修理一番!一跑就是两年!铁定是又修行的忘了时间!这个家伙,就是欠揍!”

    鹿角液进入寅离腹中,死气淡了些许,他总算是抬起手,抚摸着鹿黎脸上的黑灰,声音宛若蚊虫却透着心疼:“你别去找了!我可能真不行了!罴九哪里是那么容易······咳咳咳······那么容易猎杀的啊!”

    鹿黎将碗放下,不屑道:“哼!别小看姑奶奶!”

    寅离想说什么,却咳嗽了几声,她慌忙拉过被子:“别动别动!休息休息!”

    寅离缓缓躺下,却拉着她的手不放:“你······”

    鹿黎歪着头,一副天真可爱:“怎么?”

    被子松软,刚吃了药的寅离头脑有些昏沉,却强忍着睡意,想把要说的话说了,他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多,每次也很难醒来,他怕此时不说,将来没机会说了。

    他用尽力气紧握着她的手,盯着她的眼:“要是······要是我走了,你就去找楚辞!他······”

    鹿黎拍拍他胸口,给他顺气,神气活现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找他还能找谁啊?而且你这祸害能死,明泰帝不得笑醒了?做什么白日梦!”

    寅离放心地阖眼,沉沉睡去。

    鹿黎看了他半晌,将贴着碗壁的金色液体,兑了些水一口喝了,给他掩好被角出了房门去。

    她出了门,看见那几个孩子还在院子里站着,衣衫破烂,手持刀剑满脸无措。

    她没那个精力体贴关怀,挥了挥手:“自己找东西吃,找地方睡吧!”

    关了门,摸着血肉模糊的背,她快速泡在浴桶里,不多时,浴桶便飘起一层层血丝。

    泡了些许时辰,她缓缓撕去衣衫,那些已经干涸固结的血液,即便泡了水也未松动分毫,她紧紧咬着唇,神情有些痛楚,手上的动作却是一点都不犹豫。

    她将连带着皮肉鲜血的衣衫扔在地上,又取了干净的水淋在背上,才拿了药与纱布慢慢裹起来。

    缠着缠着,她突然将手里的纱布砸在墙上,脸上明明暗暗透着怒气,静谧了一会儿,她又捡起来,换了一卷干净的,继续慢慢缠。

    水懒得倒,饭也不吃,脏衣物更不想处理,她直接挺尸在床上,看着绘了蔷薇花的纱帐默默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从她眼眶里汹涌喷出,寂静又隐忍的绝望,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