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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母与子

    山坳中剩下的几百米隶人士兵并没有发觉鹿黎的院子,在久等同伴不至的情况下,众人无端端生出了许多猜疑。

    但最终,他们在上午离开了这座山林。

    院子里的孩子们平安度过了这一天。

    “你们是哪里的人?”

    鹿黎坐在小板凳上,料理一头猎来的岩羊。

    她将皮毛利落地剥去,拿刀将羊剖为两半,甩在一旁的大盆里。

    几个孩子蹲在她身边,摘着山中寻来的野菜。

    一个十二岁的小孩率先答道:“姐姐,我是宛南人!”

    “我是荀京人!”

    “我是······”

    几个孩子七嘴八舌地将自己来处说了,鹿黎却还在想那个十二岁孩子的话。

    宛南啊······

    白日里没什么事,鹿黎却开始收拾东西,她准备迁移了。

    寅离星力不济,用神王笔时灵时不灵,很多东西都得带走,再不是从前那般,空着两手说走就走了。

    棋山就在宛南,她定了一条最笔直线路,准备将这群孩子们送到最近的军驿,便直奔棋山。

    最大的少年很是不舍:“姐姐,我们不能跟着你吗?我们吃的不多,会努力跟上你的!”

    几个小的也抿着嘴,眼里都是被抛下的无措和茫然。

    如今乱世,少有人能叫他们放下心防,鹿黎的厉害他们已经见识过了,无论从哪里看,跟着她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但是,她不需要他们!

    鹿黎摇摇头,她不可能带着他们——她要为寅离续命,就得不停满世界奔走,直到他再无一线生机。

    她摸摸几个孩子的头,缓声道:“乱世会结束的!这场战争会平息的!你们一路往东,到大晏京都去吧!”

    她从袖中摸出一块碧玉雕刻的令牌:“你们拿着这个,去德泽往圣天地大学院,到那里去!”

    几个孩子极为吃惊地望着那块令牌——如今天下若说还有什么地方没有被战火覆盖,怕是只有晏京了。

    联军与隶人之间胶着的打了两年,正是因为魔族无孔不入,取诸国首脑的人头,如入无人之境。天地学院学子们疲于奔命,救得了这个救不了那个。若非大晏一支奇军突起,联军早已是魔族与隶人刀下亡魂了。整个世界在魔族面前跟筛子似的,唯独晏京,它被那棵冲天大罗王牢牢护持着,没有任何邪魔进得去。

    那是人间最后的净土。

    无数人蜂拥而去,却极少有人能进去。

    几个孩子呼吸急促,涨红了脸接过碧玉令,结结巴巴道:“姐姐······姐姐您是······”

    鹿黎粲然一笑,缓声道:“若有缘,自会再相见!”

    几人正说着话,天空中却突然响起一声嗡鸣,那是一种极为细小的、尖锐的,只有修行者能听见的声音。

    鹿黎抬头,只看见了万米高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条极为笔直的线,那线又直又细,顷刻间便将层层白云剖为两半,云层迅疾翻涌,却越不过那条线。

    孩子们听不见声音,却能看见天空异像,惊喜叫道:“是千秋大人!!!”

    牧千秋。

    大晏太女,在隶国军队与魔族即将击溃这颗星球上那条贯穿整颗星球,奇高奇险的“天坎”时,牧千秋突然入道,持一把长弓连射十箭,将隶人与魔族的步伐挡在了南北两侧。

    这颗星球被千丈高的绵延悬崖隔绝为两半,导致南北永不相通,因此,隶人也被分化在南北两侧,隶人之反,举世皆知,消息能通,但人过不去,南北隶军要汇合,只能通过大宛国门处的缺口,亦或者,打出一条缺口。

    大隶国国号虽喊得嘹亮,实际上两侧军队并未会师。

    也正因如此,这场战争才能打了两年不见胜负——若是隶人越过“天坎”,又有魔族相助,这个世界,怕是要换名字了。

    而牧千秋,正是这场世界大战的关键。

    她的力量不受距离限制,她的目光能穿越时空,杀人于过去——只要她见过的人,都会被她的弓穿越时光,射杀在过去的某一刻。

    而因那个人或魔产生的未来,也会相应发生变化——她活人无数,她拥有扭转未来的力量!

    也正因此,暗杀她的魔族,如扑火的飞蛾,层出不穷。

    她行走坐卧、吃饭喝水,甚至眨个眼睛的功夫,都有无数人类想象不到的暗杀施加在她身上。

    轩辕重、帝青、小相柳等人,时刻贴身保护着她,保护着人族的未来。

    因此不管多难,鹿黎从没有想过要求助轩辕重他们。

    在这样艰难的世道,人人肩上都扛着重量,而她,要独自为寅离寻找活下去的办法。

    鹿黎抿着唇,收回了望向天上的目光,原本被孩子们握在手中的碧玉令从空中掉下,被她一把抄在手里。

    院子里空荡荡的,再没有了几个孩子的身影——就在那支破云箭射中目标的瞬间,世界的未来改变了。

    这几个本该上战场的孩子,因为过去某件事的改变,已经不存在于现在这样的未来了。

    他们或许死在了别处,或许活在了大宛各处。

    鹿黎再次沿着山脊奔跑,去到了清晨的那处山坳,她呼吸急促,活像个即将拿到奖励的孩子。

    山坳中。

    之前发生的小型厮杀留下的尸体已然消失,山峦青葱,没有任何被炸药伤害的痕迹。

    鹿黎心脏砰砰地跳动,她捂着嘴,又哭又笑,默默念着牧千秋的名字——

    在这一刻,年轻的女孩突然有了信仰。

    那样的人,那样的能力,那样的君王,那样的品德,值得她托付自己的灵魂!

    鹿黎喜笑颜开地跑回小院,做了一大锅羊肉汤,吃了个酣畅淋漓。

    快乐持续了很久,直到给寅离喂药。

    一种失落的、矛盾的、绝望的感觉,淹没了鹿黎。

    因为,寅离真的快死了!

    也因为,寅离的濒死,是她的信仰干的!

    她被她的情感和信仰撕成了两半。

    一日过去,鹿黎行尸走肉般躺在了床上。

    夜半时分,鹿黎翻了个身,半边被子滑落,露出裹满纱布新伤盖旧伤的后背。

    她的眉,微微蹙着,似乎在梦里也有沉重的心事。

    一双手为她拉上被子,坐了些时辰,长长的叹息后,消失不见。

    第二日,鹿黎直接睡到日上三竿,太阳照进来暖洋洋的,她长长伸个懒腰,刨了刨鸡窝似的脑袋,别见枕头边上的东西,有一瞬间的呆滞与茫然,却在下一瞬跳将起来,怒喝骂道:“蠢货!白痴!混账!”

    她火急火燎随意套了件衣裳跑出门,一脚踢开寅离房间,里面被子床单整整齐齐,不染纤尘,仿佛从来没人住过一般。

    她拉开挂在寅离床头的乾坤袋,里面几十支鹿角果然已不见。

    她回转回去,拿了寅离留在枕边的两样东西,越出山林阵法消失不见。

    她那干涸枯竭的星脉,不知为何充填满了星力粒子,几乎完全恢复了,鹿黎缩地成寸,跑的飞快,深怕撵不上那个混账。

    但是再快,也不及寅离快。

    ······

    晏京。

    大晏此时是深夜,明泰帝在灯火下阅览军报,这几年,她又苍老了些,两个宛如鱼泡的眼袋聋拉着,让人忍不住担心是不是要掉在地上。

    灯火摇曳,有宫人端上几盏夜宵,默默退了出去。

    前方有捷报,也有不好的消息,她面容时不时变换着颜色,又看了些许时辰,明泰帝放下折子,凝神思考,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许久终于提笔开始批阅。

    夜已深,也有些寒凉。

    男子坐在她下首躺椅上,就那样深深凝视着她,仿佛要将她刻进心底。

    他还是那身白袍,只是今日不再随意披散着长发,用一根白玉簪挽了,垂着一个高高的马尾,看起来颇有些隆重之感。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的夜色淡了些,逐渐麻麻亮,清晨来临。

    “写好了吗?”,男子轻轻问道。

    明泰帝身形一颤,缓缓望向下首男子。

    也不知他看了多久,居然一直未曾发现他的存在!

    她心中慌乱,但面上没露半分,双目如电,墨色沉沉,沉声道:“你还敢来?”

    男子失笑道:“怎生会是敢不敢来?我想来,便来了!”

    明泰帝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些,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漠:“你能活下来,我很惊讶!你的伤都好了?”

    男子摇摇头,他皮肤苍白,看着有些病气。

    他拉开胸口上覆盖着的衣袍,赫然一个巨洞,边缘光滑完整渗着血,隐约能见着内里发黑的脏腑,巨洞将他整个胸膛占据了一半,他合上衣服,漫不经心道:“不,我快死了!”

    明泰帝拿笔的手微微有些抖,她死死咬着牙,半晌才道:“要死,不去别处好好死!何必不死心来找我!”

    男子低低笑着,一时岔了气,猛然咳了起来,剧烈的咳,几乎停不下来。

    缓和了好久,他才喘过气来,拿出一本册子,扔在帝王桌前:“我要死了,所以来带你走!总不能我们一家四口,只有我下去陪着老头吧?那他多孤单?”

    听起那人,明泰帝心绪终于有些难平,握笔的手紧了紧,似乎是为了说服什么,厉声道:“孽障!当年我放你一条生路,两年前再放你一次,你倒要如何咬着不放?”

    男子看着她,神情有些怜悯同情,他站起身来,缓缓度步打量御书房,就像在自己家溜达:“您要说我忘恩负义······到底是谁忘恩负义······”

    他拿起书架上一只青花古瓶,往地上随手一抛,古瓶落地生花,发出脆响:“这个不是你的!”

    他又拿了一只瓶子,同样往地上一扔:“这个也不是你的!”

    哗啦啦,是千金碎裂的声音。

    这样的声响娱乐了他,他笑着一边走一边摔,嘴里喋喋不休,不多时,御书房就跟遭了大劫一般凌乱破碎:“这些都不是你的!”

    他转过身,看着脸色发青的明泰帝,缓缓笑了,指着御书房上那把墨色长椅,眼神陡然变得凌厉恶毒,彷如九幽下索命的怨鬼:“那个位置,也不是你的!”

    明泰帝如遭雷击跌坐在椅子上,脑海中恍恍惚惚想起一些往事,她闭上眼,良久叹道:“你为了你个人的私欲,要置天下人不顾?在隶人魔族与人族大战的紧要关头?这就是你从他那里继承的意志?”

    青年男子神情数变,脸上出现了挣扎,显露出几分愧疚与慌乱:“我······我······”

    他略微迟疑,明泰帝有些安心,却不料他说着说着神情就变了,愧疚与慌乱消失,反而爆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以为我会这么想?”

    这些事没有哪一件好笑,可他笑的直不起身,笑的眼泪都出来,笑的再次咳嗽起来,笑的吐了血!

    “哈哈哈哈哈!你太低估我杀你的决心,也太高估你自己的重要性!”

    “你我都死了,牧千秋自然会继承大宝!你不过就是个活在牌位上的先帝!就像老头死了,大家都喊他先帝一般······”

    “世上千千万万人,人人都坐得你这个位置,你真以为世界离了你就不转了?百姓就吃不下饭了?世界围绕的是这把椅子,不是你!不要陶醉在帝王梦了!你什么都不是!不过是一个干枯的、腐朽的、杀夫杀子的恶毒老太婆!!”

    “我当然要杀你,不杀你,怎能平息我心头恨?不杀你,老头怎么瞑目?我本就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哪里会顾你什么大局!”

    “我活在世上的每一天,时时刻刻都在念着你,盼着你!就想你不要伤不要病,好好活着!我怕你为国为民劳心劳力,呕心沥血早早把身体拖垮了,最后还捞一个明君的头衔万古流芳!那我来见你,来杀你,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的脸上笑意冉冉,最终轻声道:“再说了,隶人、魔族与人族,关我什么事?”

    “都死了才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殊无笑意,暗沉沉,阴森森,看着明泰帝的目光,活像个地狱索命的厉鬼。

    明泰帝被他一席话气的浑身颤抖,道:“这就是你不如千秋的地方!你连她一根脚指头都比不上!”

    这话简直让青年匪夷所思,甚至顾不上伤势,他觉得太好笑了,于是又笑了:“哈哈哈哈哈!多谢夸奖!我是不如她,也不如你!我无法忍辱负重,我没有为大局弃个人恩怨的伟大思想!你们多伟大啊,多值得世人赞颂、尊敬爱戴啊!”

    “我一直很疑惑,为什么对大局好的,对大多数人有益的,便是正确的、是隐忍的、是值得原谅理解的?”

    “那么到底什么是公义正道呢?那么十六年前呢?谁来为十六年前的旧事呐喊,伸冤,鸣不平?难道世间的道义,是强者为尊?”

    “……这世上谁都将他遗忘,将他过往的功绩从历史中抹杀,仿佛他就真是一个碌碌无为的病危之帝,可是我还记得,这个大晏,这个太平盛世强国,是他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垮塌之天厦,是他一人扶住撑起来的!你们耍耍心技,便窃了他的国,害了他的性命!因此,正义不来,我便为正义执刀!天不收恶人,我来收!”

    “什么千古一帝······是世人感动了你,还是你自己感动了你自己?”

    “你们要改写历史么?”

    明泰帝看着形若癫狂的男子,再次开口:“我想问你一个道理!”

    男子歇下来,扬扬眉,示意她讲。

    明泰帝深吸一口气,道:“你为了你父亲,要杀你母亲,这是个什么道理?”

    牧流溪借着火光看向明泰帝,灯火微暗,灯芯哔哔啵啵燃不停,她也凝视着他。

    空气寂静了起来,半晌,牧流溪负手站到光明下,道:“若是他那样杀你,我一样要杀他!”

    望着那双粹着杀意与疯狂,却仍旧璀璨如宝珠般的漂亮眼睛,明泰帝颓然倒在椅子上,喃喃道:“原来如此!”

    牧流溪在书架上摸索一番,扔了金帛纸笔过来,“写吧!传位给牧千秋也好,牧还山也好,都随你!”

    他觉得站着有些累,复又坐到椅子上,欣赏窗外即将升起的曙光。

    明泰帝三两下写完,盖了国玺,印鉴,手印,从抽屉里拿出满满一筐印章,逐一在上面盖着。

    牧流溪掏出一把断剑,拿了布,缓缓擦着。

    这是他送走父亲的剑,今日,他要用它送走母亲。

    只是不知为何,他开始想起两年前的事儿——

    清晨,大军拔拓,送走三十万上前线的英雄,浪漫多情的晏京又开始回到最初的平和。

    天下的奴隶都反了,唯独大晏的奴隶规规矩矩,一点苗头都没有!

    一切都归功于明泰帝治世十余年,十数次变革奴隶制度。

    诸国的奴隶不如猪狗,生死祸福悉数归于主家,而大晏的奴隶,很像是被圈养驯化爱护的家禽。

    同样是奴隶,大晏的奴隶听说世界各地奴隶反了之后,非但没有揭竿之意,反而有些沾沾自喜,生出些优越感来,对主人更加忠心,干活更加卖力了。

    这是牧流溪始料未及的!

    在他原本的计划之中,有一出好戏要演给明泰帝看,可是奴隶不反,他的剧本便只能胎死腹中。

    值得欣慰的是,在梁盛平去往左相府中送了几次家乡瓜果蔬货后,明泰帝顶不住重臣的压力,终于提审“牧流溪”!

    没有定罪,他便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曦太子,他身姿高挑,面容英俊潇洒,一身华服,引得旁人频频偷眼观看。

    达志贤王自然是拖着病体也要跟着顶着太子的壳子,实际上是他亲儿子的“犯人”。

    以他的武道巅峰的成就,本该与银川等人是同一个时代的风云人物,但是他胆子天生就小,怕这个怕那个,怕斗殴受伤,怕输了丢人……

    总之,锦衣夜行,泯然众人矣!

    连明泰帝都不知道这个圆滚滚的油腻中年胖子,原是个武道高手!

    他之前被吓破了胆,失去了藏在外头的私生子,身体虚了好一阵子,这几日精神些,便火急火燎想将嫡子救出来。

    他跟在风流恣意的假太子身后,手中攥着的汗巾已经湿透。

    假太子若不是那日写字有了破绽,他是绝不可能认出这是他儿子的!

    不论是身形气度,神情行为,要说他不是十来年前的曦太子,谁信?

    他那嫡子,整日呼朋唤友,酒里来,肉里去,青楼常客,小倌馆的金主,铁打的纨绔,流水的恶霸,总之没个正形儿!

    要说这两人是一个人,说破了天也没人相信!

    他也就只能曲线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