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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别古

    时间倒回一些——

    寅离胸口一阵剧痛,他俊美的脸庞有一瞬间的恍惚,但仍自坚持着撑着壁垒,所幸不多时,白光乍泄,沉闷的压力陡然减轻——他们抵达了!

    入目的是黑压压的大片神官,匍匐在地,三声高喝——

    “恭迎南荒帝子!”

    “恭迎南荒帝子!”

    “恭迎南荒帝子!”

    东荒诸多持阵神官躬身献礼:“帝子前来,蓬荜生辉……”

    寅离一口血没压住,呛出来喷了轩辕重一脸:“祝余出事了!”

    !!!

    一语惊起千层浪,鹿黎扶住晕厥的寅离,心慌意乱抓住一名神官厉声喝问道:“祝余在哪里?你们的二殿下!”

    那名神官被鹿黎这一嗓子嚎得心生不满:哪儿有一来就要找一荒帝子的?况且……您谁啊?

    鹿黎看他不答,便拨开人群,与众人冲出大殿,甫一出门,便被昏天暗地彷如末世般的东荒吓得怔住了。

    飓风搅动,众人衣衫烈烈,几乎站不住脚。

    轩辕重将寅离驾着,一边掐他,一边焦急骂道:“……醒醒!醒醒!妈的,怎么在这种时候晕过去!”

    帝青凝望着星空中狂啸的巨兽,微微惊讶——巨兽分明在极遥远的星空深处,身上的毛发与繁花却分毫毕现,可见其身躯庞大。

    他嘴角微勾,目光中露出几分讥讽来。

    寅离此时缓了过来,胸口一阵阵闷痛,他微睁双目,无意识地说道:“他走了!”

    轩辕重仿佛没听懂,只是扶着寅离的手,捏的他骨头都要碎了:“你说什么?”

    鹿黎有一瞬间脑袋一片空白,走了?走去哪里?南荒?北荒?还是西荒?

    她嘴唇颤抖了起来,拼命摇头:“……不可能!!!”

    寅离面上表情很快恢复正常,他推开轩辕重,站立起来:“一路寻来,各方都言他身边一直有一萝卜精与一位少年,当务之急是找到此二人!”

    远方巨兽掀起狂狼,飓风袭来,神宫被捶打得框框作响,守护了神宫无数年的结界像是泡沫一般软化消散。须弥通道的守护神们此时才反应过来,纷纷从中涌出。

    星空之中狂风巨雷肆掠,无数星辰肉眼可见地在湮灭。

    黑衣神官们惊慌失措,纷纷议论:“天啊,那是什么?”

    “那凶兽头上的花,看着像是建木之花啊!”

    “建木之花怎么会长在这凶兽身上?”

    “这到底是什么凶兽?”

    “看身形模样像是罴九,但是······”

    谁见过动植物长一起的?

    这简直违背了大荒生命法则!!!

    空气静谧了一瞬,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种诡异的肃杀。

    有眼尖的神官指着流云,尖叫道:“那是什么?”

    青空之上,一群飞鸟凝滞在空中。

    很快,空中的飞鸟群如流沙一般融化了去,消散在空中,世界仿佛没有任何变化。

    一名大神官面色煞白,颤抖着嗓子道:“谶言······这是谶言!!!”

    “什么谶言?”,轩辕重转头问道。

    那大神官神思不在轩辕重身上,只自顾自念叨道:“天地不容渔泽,那谶言者算什么?谶言者算什么?谶言者算什么?”

    轩辕重一把扯住他,厉声喝问道:“什么是谶言者?”

    那大神官看向他,目光古怪又疯狂,只是说时迟那时快,一声极为尖锐的声波突兀侵入众人大脑,数百大神官神情凝滞了一瞬,身形逐渐缓慢了起来。

    被轩辕重手扯住的那位大神官咧嘴一笑,神经兮兮地对轩辕重道:“要回家了!我们要回家了!”

    然后他就缓缓凝滞住,保持了微笑,眼中的光芒逐渐黯淡。

    而轩辕重也无法再问他要回的家是哪里了,因为他也一道凝滞了起来。

    整个世界,无比寂静。

    只需要一丝儿风,这个世界就会如同那飞鸟一般融化消失,无来处,也无去处。

    世界回到起点。

    帝青白皙的脸庞在昏暗的世界中显得无比突兀,他转头看向轩辕重——这青年嘴毒心肠软,此时像个精致的木偶一般杵着。

    他的目光缓缓在场间转了一圈,这些大神官全是东荒的精英翘楚,大多数人还很年轻,无不是大世家大家族的子孙,他们的生命,已然要截止在此刻了。

    天空中,一道意缓缓降临。

    那是让世界归于虚无的指令。

    轩辕重身侧的大神官五官突然变得模糊,整个人如熔岩一般向空气中摊开,缓缓化作一片空白。

    帝青叹息一声,抬脚往那片空白处一站,低声道:“给我个面子!”

    他一出声,天地俱惊,似乎没想到有人能在规则之下还能保持自我。

    帝青又叹息一声,他的目光在寅离与鹿黎几乎要融为一体的脸上流转一圈,继续道:“他们不能消失!”

    有风从脚下起,绕着轩辕重滚了一圈。

    帝青手指微卷,心脏跳得飞快,一个从未想过的奢念灵光一现,脱口而出:“今日之恩,来日必报!”

    轩辕重一把扯住大神官,厉声喝问道:“什么是谶言者?”

    被轩辕重手扯住的那位大神官咧嘴一笑,神经兮兮地对轩辕重道:“就是天道的嘴啊!”

    帝青心跳如擂鼓——成功了!!!

    神宫内陆陆续续跑出来神官,帝青抓住其中一名:“与祝余同行的那二人,我要立刻见他们!”

    他虽失了神力,可惊奇的是没有人认为他真的不堪一击,即便是一只手便能捏死他的神官,被他摄人的目光注视着,仍旧两腿一抖,连连点头:“请……请殿下同我走吧!”

    ······

    老树桩戳着锅里的小蘑菇,郁闷道:“这都糊了……怎还不来?”

    飓风灭世,可无数交织拉扯的风暴,通通都绕过了长乐宫,将它温柔保护起来,因此即便东荒如此动荡不安,长乐宫却无丝毫动静!

    金阳抿唇,正要说什么,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

    二人抬头望去,便见三男一女,迎着夜光走将进来。

    金阳坐着,面色安然却又悲伤,与他年轻稚嫩的脸庞极为不符:“……你们来了?”

    老树桩张大嘴,心道:不会吧?

    寅离沉声道:“是!我们来了!”

    金阳一直端正的身姿微微一颤,似哭似笑:“来了,便送他一程吧!”

    老树桩绯红的脸一下白了,他缓缓转头,来回看:“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他那么聪明狡黠,怎会不懂。

    从祝余抢走那盘糕点开始,他便已经知道了,只是他不信!

    他不信是因为,祝余临走时说了,要吃小鸡炖蘑菇啊!

    他那样一言九鼎的大傻瓜,怎会食言!

    所以他便一直等,一直等,小鸡炖蘑菇翻来覆去热了多次,直至已经糊了,他仍旧相信,大老爷一定会回来……

    静静听完祝余这几段奇幻旅程,寅离一直紧紧抿着的唇终于有了一丝缝隙:“好!我知道了!”

    他的脸沉浸在黑暗里,缓声道:“走吧!”

    金阳沉吟片刻,直立起身:“……在下该回家了,只是老枫树乃是他所托,还要请诸位照顾一二!”

    外头的世界轰然寂静,众人抬头望去,那搅得诸天生死不知的巨兽,已然消失。

    想是被谁收了去吧!

    宫外爆发出一片欢呼声,劫后余生使得平日拘谨的宫女们忘记遮掩情绪,三五成群抱在一起欢呼。

    几名侍者喜笑颜开,从远处奔来,笑骂道:“还不快收拾收拾,一会儿殿下回来了,看着这般烂摊子,可不得骂你几个!”

    宫女们惊呼一声,忙奔走施术,将遍地狼藉重新变得美丽生动。

    寅离扶着门框,口中咸湿,他吞下胸腹中涌出来的铁锈,对金阳点头:“多谢道友,在下知晓了!”

    轩辕重甩出长舟,一把抓了呆滞着的老枫树,与众人划破空间而去,徒留金阳犹自怔愣。

    ······

    行舟拉扯着空间,不知行向何方。

    事实上,他们失去了祝余,也失去了前行的方向。

    未来那么广阔,但他们却仿佛再无去处。

    踏足了星空,大晏、民生、政治······就像是个蚂蚁窝。

    寅离站在舟首良久,终于缓缓转身盯着帝青:“我要知道你为何会神力全失!”

    他转过头对身边神情各异的同伴们说道:“你们回避一下!”

    从始至终,寅离就没露出过过多悲伤的情绪,鹿黎看着他,希冀道:“他没死,对不对?你还有办法,是吗?”

    寅离静静看着她,心中是无处发泄的悲痛——他没有办法!

    他胸口处为他编织出生命的白花,已经告诉了他结果。

    寅离嘴角微卷,摸摸鹿黎的头,柔声道:“是的!”

    轩辕重与老枫树暗沉的脸颊瞬间亮了,三人拉拉扯扯走进舟内:“看吧,我就说大老爷没事!”

    寅离看着他们的背影,腰杆子变得硬朗起来——祝余!祝余!

    没有了你,但我们一样要活下去!

    帝青身姿高大,此时斜斜依栏站立,他看见了寅离从颓然瞬间变得精神,不由眉尾一挑:“……我真不敢相信你是人族。”

    仅仅从老树桩与金阳的只言片语中,便能推断出祝余消失之事并不简单,真是智多近妖。

    帝青换了条腿搭着,唇角懒懒一扯:“有些事,知道了你又能如何?我不行,他不行,你能行?”

    寅离凝视着他,摇头:“不!这件事到底如何,与我无关,所以我不想如何!我想知道的是,你想如何!你能如何!”

    帝青并未嘲笑于他的不知天高地厚,反而放声大笑,不无赞赏:“好好好!且看离君如何逆转乾坤!”

    ···

    ···

    寅离进了舱,三张充满希望的脸齐齐朝他靠拢。

    寅离眉眼里有了几丝生机,他微微一笑:“去西荒!”

    轩辕重道:“西荒?”

    帝青跟在后头进来,闻言微微点头:“先去西荒,再去北荒!但是寻常法子过去太慢,我们还是得走须弥通道!”

    鹿黎心脏一缩,咬牙道:“借一次也是借,借两次也是借!掉头回去!”

    行舟冲向东荒须弥神宫,此时巨兽已然伏法,天地重归安宁,无数军士自那婆娑建木内鱼贯而出,消失在天地间——想是救灾而去!

    长舟落在须弥神宫上,于是数千避过灾祸,正自返回的神官便看见南荒帝子领着一群人,一步步行向那连通四荒的大阵:“吾需西去,一众缁费,劳请列出国书,自去南荒领取!劳驾!”

    众神官:……

    南荒的好大儿领着伙伴们站在须弥通道中,曾经摊成一块大饼的大神官正站在帝青面前:“殿下,请!”

    ······

    东荒发生的惊天巨变,在时光的冲刷中渐行渐远。

    对那些站在生命底层的人类来说,不过是这个季节天时不好,没几两收成罢了。人们骂了几句贼老天,还是臣服于现实的生活,便开始期盼来年有个好兆头了。

    某一灵星蓝黑的夜空中,盘旋着一巨轮,向着寂静的山谷慷慨撒下辉光,落在树林里,落在田野里,也落在一山间小院里。

    一名约莫五六岁的孩童,正依偎着祖父,听他讲故事。

    “……后来那位天女身穿彩衣,缥缈飞仙而去,徒留无数传说在世间!”

    那稚子拉着爷爷的手,娇声问道:“可是天女的丈夫怎么办呢?他不是一个人了么?”

    祖父拍拍他的小手,喟叹道:“可不是就一个人了?所以啊,人莫要贪心!过于贪心,反而一无所有!”

    小童似懂非懂,点头道:“爷爷,明天我要自己洗澡,还要叠被子!我是男子汉,以后要保护我媳妇,不让她受欺负,这样她就不会舍得飞走啦!”

    童言童语惹得祖父哈哈大笑,惊起了栖在两人身旁草丛里的萤火虫,一时萤火漫天……

    这样朴素无华的山村,充斥着平凡与安逸,春去秋来不知多少载,小童年岁渐长,不知哪一年拜入仙门,徒留越发苍老的祖父与漫山萤火,相依为命!

    孩童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仙姿勃发,他越来越忙,回来苍山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回来,也是留下一堆堆灵药仙丹,便匆匆离去。

    老人什么也不说,只是望着山间小路的时候越来越多,一望,便是大半日。

    到后来他发现少年每每御剑而来,便每日里仰着头,期盼那少年能再次出现。

    可那少年师门任务重,又或许门规森严,老人总是失望,总是落寞……

    一年冬夜,老人躺在床上,听着呼啸的寒风在枝叶落尽的山林间咆哮,他挣扎着起身,轻轻推开窗户:“小东西,快进来吧!”

    一闪一闪的黑色飞虫落在他鼻间,惹得他放声大笑,却岔气咳嗽不已:“有你陪着我,也不错!”

    他关上窗户,重新躺回温暖的被窝,缓声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天女,她喜欢上了凡间一名男子,可是天女的母亲很是严厉,为她寻觅了另一门亲事,认为门当户对方为妥当!

    可是天女喜欢极了那凡人,不顾母亲威严,悄悄下凡与那男子结为连理,婚后两人融洽非常,相敬如宾,真真是极美好!

    你认为这般便结束了么?不!没有!

    天女美丽非常,男子也俊俏不凡,可天人终究不同,数年过去,男子眼角有纹,华发渐生,他的天女妻子却如同初见时一般年轻,美丽动人!

    你要知道,世间真正的美丽,不仅你能看见,别人也想珍藏!

    凡人中,有一名天资卓绝的年轻人,对天女一见钟情,日日痴缠,天女总是满心厌烦,并未搭理他,可这一切被天女丈夫看在眼里,初始并不显,时日长久,他越发老去,便不再如当初那般相信天女!

    他开始猜疑、计较、酗酒,与天女争执,日渐疏远……

    直到有一天,他喝的醉醺醺,与天女再次争执起来,怒上心头,骂了那天女一句妖女……

    后来天女便飞走了,留下她丈夫一人在世间,孤独终老!

    老人轻轻抚摸着萤虫,道:“所以啊,天女的母亲是对的!门当户对很重要!”

    “啊,我说的不是金银,而是……哎……我说什么呢?你一个小小虫子,能懂什么?”

    他微微闭眼:“小虫子,我怕是等不到那孩子回来啦!以后你要是见到他,便给我带句话!”

    “便说……便说爷爷走得很安详!一点都不怕!也一点都不痛苦!”

    他最后抚摸那萤火,温柔道:“好孩子,拜托你了!”

    那萤火微微闪动,似乎在回答老人……

    老人沉沉闭上眼,心里松了一口气——那么多年,盼着这个,又盼着那个……终于能歇息了!

    老人不知道,他离世之后,那少年再未曾归来,反而是那本寿命极为短暂的萤虫,枯寂地守着他!

    守着日月如梭,守着光阴似箭,守着老叟变枯骨……

    它静静栖息在花中,开始思考人生:来来去去换了无数春秋,也换了萤火虫的无数个轮回……

    为什么它就是不死?

    夏夜里,它最爱同其他萤虫说的就是:“我认识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

    要不就是对着蚂蚱蝗虫道:“我也认识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

    没有萤火虫能够活过冬日,因此它的‘谎言'无法被证实其真实性,古老的山间,开始流传起喧嚣,再也没有一只萤火虫接纳他,也没有一只蚂蚱愿意和它玩耍,就连它这一年最好的蜜蜂朋友,也离他而去……

    孤独与寂寞充斥着它微小的身躯,它恍然想起那少年来——是呀,只要找到他,便能证明自己没有撒谎!

    它一早打包好一个小小包裹,小小花蕊裹着花蜜与露水——它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打一个包裹,反正它就是一只古怪至极的萤火虫!

    它饱餐一顿,拖曳着昏黄的灯光与苍山万物逐一道别。

    “柏树爷爷再见!”

    “松鼠伯伯再见!”

    “蔷薇姐姐再见!”

    ……

    冬日又起,它才道别了一半,有些嘲笑它的蝗虫蚂蚱,已经化作山间一粒微尘……

    第二年夏天,它辞别小溪里面的蛤蟆哥哥,终于挥舞着小翅膀,向着大山外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