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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自首(中)

    泰勒刷的一声抽出剑来,他大叫着:“好啊,小杂种!敢骗光荣的德玛西亚军人,把我们当什么了?”

    几个士兵对视一眼,分散站开。

    皮耶拉和艾尔绕到门口,他俩想拔剑,战战兢兢抽不出来,剑脊卡在剑鞘里。于是连连后退,不小心撞到妇人,就对她怒目而视。

    妇人吓得嗓音变尖:“不……不ji!……没钱也不能打人呀!”

    门外的两个家伙探头进来,他们学昨晚混混们拿草叉的架势,剑和身子离得老远。他们看向芬恩,拼命打着手势,拿食指疯狂戳外面。

    泰勒瞟了眼芬恩,见他没动静,喊道:“快滚!染魔找他妈的该死的搜魔人去!”

    他挥手示意士兵们散开包围圈,然而大家都僵住,一点一点往后挪。

    男孩被这阵仗吓到了,一动不动。芬恩注意到他的眼神在士兵们的武器上来回。

    “德玛西亚的精钢工艺”,“这剑削铁如泥”。

    他一定想逃跑,用灵活的身手和飞快的反应,像他来时那样。

    如今所有的善意都消失,所有武器指向他——全世界最锋利的剑和全世界最不怕袭击的盾。

    他已无处可去。四周全是人。铜墙铁壁,金属反射刺眼的光华。

    芬恩感到一阵恍惚,我们的剑是斩向敌人的,斩向所有罪恶的。我们的盾是守卫家园的,守卫所有弱者的。

    包括这个孩子。

    如果身后之人心怀罪恶,就该毫不留情惩奸除恶。正如昨夜浴血。

    如果守护之人沾染污秽,就该秉承正义一刀两断。光明不容嫌隙。

    可交谈许久,男孩也没有化身魔鬼,像大家都说的那样长出七双手八只脚眼睛喷火嘴巴流毒。

    也没有杀害谁,他没有让人哀嚎求饶,让人哭泣祈祷……让房子倒塌,让尸体散成碎片飘摇着落下。

    “怕什么。”泰勒嗤笑,“就是法师又如何?几岁的小屁孩叫你们吓尿裤子!自己快点滚,老子今天不想动手。”

    “我的好人芬恩,染魔的你总不会还要拦着我吧?”

    “芬恩?”

    “嘿,染魔的!魔鬼!你把他当人看?”

    ……

    芬恩。芬恩。

    你是克劳菲尔德,你是家族的继承人。你要冷静。

    他只是个无助的孩子,忍住对陌生人的恐惧,请求帮助。

    他看上去就是个普通人,也许是这村子的人愚昧无知,也许只是这女人想赚些钱不择手段。

    他也许没病。你怎么能坐视别人蒙受冤屈?

    他相信你,芬恩。他相信德玛西亚的军人。

    你是一名军人,你是克劳菲尔德。你立誓要守卫家园,保护弱者。

    芬恩!

    ……

    大家看着队长,多少有点害怕“好人”跳起来给他们这些“坏人”一人一剑。

    他们以前觉得人多势众,受欺负的又是个地主家的傻子,只会说些好听的话,跟家里练了点花拳绣腿罢了。

    训练场吃点亏也没办法,那死妈的洛克爵士还看着呢,他能叫这贵族小子受委屈?

    他们有的是法子整他,给他饭里头下点药,水袋里撒尿。偷袭他,给他拉背地旮旯狠狠打一顿。

    他们孤立他,让这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小子吃点苦头,让他知道不是哪儿都能作威作福,就凭有个好爹?呸!

    他们出生在野地,长大在阴沟,恨透了一样悲惨却爬到光亮里还要嘲笑他们卑鄙批评他们脏污的更卑鄙者,恨透了所有喊着正义荣耀和善良还真能坚守道义和法律的道貌岸然者。

    他们不敢对付洛克,因为他比他们更卑鄙。无论这群家伙怎么叫嚣,吹嘘杀了多少人,洛克爬到这个地步,沾的血一定更多。

    所以他们攻击芬恩,因为他是个好人,会守着原则和底线,不会用和他们一样下三滥的手段报复。

    生在黑暗里的人,不痛恨沐浴光明者就是极限了。叫他们怎么相信真的有人能发光发热?怎么会有人能表里如一通透闪亮?

    所以他们要扒了伪善者的外皮,让他不再光鲜,不再耀眼,让他坠落神坛,让他和他们一样活在黑暗里!

    直到昨晚,直到他一人砍翻十几个人,喝退几十个悍匪。他脱离训练场的限制,刀刀见血。他是恶人的天敌。

    不,他不是烛火,不是虚晃的飘摇的幻觉,他是燃烧着的太阳。

    他是一匹混入羊群的狼,不该存在这个世上。

    至少,不该叫他们看见。

    ……

    风裹着寒气侵袭,男孩打了个喷嚏。

    芬恩跟着抖了一下。

    他把手按到剑柄上,(士兵们齐齐后退两步)然后慢慢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男孩:“保护神在上,我们会帮你找搜魔人。你会没事的。德玛西亚保护每个……公民。”

    “染魔者除外。”泰勒哼了一声。

    士兵失去了斥责同伴的力气。

    他斟酌语气,转向妇人,“魔法……魔法是每个好人的威胁,是国家的敌人。所有公民都有义务供出染了灾疾的……可怜人,而国家会替你们消除危险,清剿恶孽。”

    “你是他的母亲吧?你做得……很好。不过按程序,应该找搜魔人……泥头……边沟镇上没有吗?”

    妇人摩挲挎着的篮子,“俺找过领主大人好几天了,官爷们说是联系了……不过俺顺便卖了点东西,官爷女儿老喜欢了,特丽斯夫人也是。你们要不看看,做工极好的……”

    士兵们变化的表情吓了她一跳,赶忙继续说,“这小畜生不晓得咋知道各位在这,自己要来的。”

    她低眉顺眼,不停弯腰连连后退。“就不打扰大人们了,我回去好好教训他。”

    芬恩皱眉,他不确定地看同伴:“已经报告过了?镇长联系搜魔人得多久?会不会耽误孩子……他到底怎么了?”

    妇人拉男孩,没拉动。她看这个人说话软糯糯的,也变得不耐烦。“嗨呀就是染魔,天知道造什么孽!磨磨唧唧的,搁这儿演我是吧,几个穷鬼拾上点铁罐头还装起来了!老娘……”

    泰勒吐了口唾沫扬起手。

    “啊哈哈,大人们,我不打扰,我走了哈!”

    “带着这崽子一块滚!埋地里头死了都没人管!”

    巴托凑到芬恩耳边:“兄弟,别管这烂摊子,咱们惹的事够多啦。该头疼的是搜魔人。垃圾就让垃圾去管。”

    芬恩盯着地面,听脚步声远去。此刻他倒与男孩角色互换,他不敢看他了。他害怕一抬头就对上澄澈的眸。

    那妇人竟自己就走了?

    他想起自己的母亲,临行前还给他收拾行装,亲吻额头。

    他想起希瑞,那可怜的孩子。多少个夜里,她曾独自哭泣?她曾经拥有一个美好的家庭,云丛曾经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直到……

    法师,法师!

    芬恩轻轻地说:“我们和他们……又有何区别?”

    士兵震惊地看他。

    “行,我承认我们是人渣,别提这个了好吗?”他指向前边,

    “那可是染魔的!披着个人的皮罢了!别把他当人,听过圣书的故事吗?魔鬼变成人然后把帮忙的全吃了!专杀你这种心软的!只有搜魔人那群人憎鬼恶的最坏的坏种才治得住!”

    “得了,你第一天认识他?”泰勒嘲笑。

    “法师……都是怪物,天神厌弃的人类之敌,地狱嫌恶的万恶之源。一切善的皆归于主,一切恶的都源于魔。”

    “魔法是祸患,是色孽的源头,恐怖的回响,贪欲的土壤。”

    “魔法是堕落的起点,叛逆的蛆虫,庸碌的枷锁。”

    “当颂主的名,正义的天使,无上光辉之主,星灵,审判者……”他想起云丛修女的教诲,教士的布道。

    “对嘛!”士兵扭抖抖队长的肩膀,“几十年,几百年,染魔的都是这么来的,都是他们管!你是谁啊?你就来横插一脚?”

    “好,我们就说,这小子让你来送。洛克不让走怎么办?还有,这泥沟子连匹马都没有!你要怎么送他走?嗯?上个镇子,埃德萨,骑马都得一天!他病发了你负责,还是指望你死了我们给你收尸?”

    芬恩喃喃自语。“他还是个孩子。和当初希瑞……和我一样。不该再发生了……不应该……”

    “什么?你大点声我听不清!”士兵把脑袋凑到队长嘴边。

    芬恩沉默许久,他抬起头,虚弱地问:“搜魔人能帮助他吗?这孩子能……不被魔法侵害,不变成……魔鬼吗?”

    士兵们看自己的盾士长。

    芬恩是个高傲的骑士,是个顽强的战士。哪怕看不惯他,士兵们也知道他是一座山峰,一把利剑。他从不畏惧,眼神永远带着光。

    他们最厌恶的就是这一点——因为大家都是黑暗里的老鼠,受不了温暖阳光的刺激。他们拼命污蔑、围攻,妄图把这光熄灭,让他变成和自己一样的垃圾。他们害怕。

    如今他却如此软弱无助,像折翼的鸟儿,断了的琴弦。他的世界变得灰暗,眼里的光灭了。

    他们的愿望实现,灼烧从皮肤乃至心灵的烈焰熄灭,渣粹们突然不适应起来。

    他深呼吸,让自己放松下来。然后努力让自己正视男孩:“我是芬恩·克劳菲尔德。德玛西亚军团盾士长。我需要你诚实地描述病……你的感受。保护神在上,不要重复你母亲或是他人的结论。你很聪明,我希望能正确地帮助你。”

    “是,大人。”他显然已经考虑了很久。“虽然我不认为自己病了。但我母亲没有撒谎,她不是……不光为了奖赏才来的。大家都知道我病了。我可以自己去找搜魔人,请别麻烦你们。”

    士兵们放松下来,表情舒缓。他们把剑往剑鞘里塞,半天怼不进去。

    “我也一样认为。你看上去很好。”芬恩凝视长剑,大师曾千锤百炼画出纹路。天神啊,我的主,这是否也是对我的考验?

    “搜魔人是国王设立的正式兵团,千百年来一直守卫我们的家园。搜魔人最有可能帮你,他们是除魔的专家。”

    芬恩看一眼士兵们,眼神带着祈求。

    “我带你找领主府。”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爆炸,还有冲天的火焰。他在恐惧。

    “我是德玛西亚的军人,我有责任……”

    他希望有人能打断他,把他按在地上说你个伪君子,标榜善良的假好人!不想去就说,在这儿遮遮掩掩!

    这份心情令他厌恶自己。

    “谢谢你,大人。”男孩盯着他倒退。

    他猛地抬起头,伸手却哑口失声。

    士兵们往外跑,却没什么追的意思。门外两个倒想拦,被男孩左右一晃就躲过去。

    芬恩喘不过气,他在窒息。

    他看着男孩翻过台阶,走过草地,他催促自己的身体,却动弹不得。

    他希望男孩跑慢点,让他有机会追,又希望男孩快点消失在视野里,再不必纠结。

    直到一个蒙脸的人信步走来,抬脚踹倒男孩。他单手揪着孩子翻身上马,身后老妇人点头哈腰。

    马忽地跑远了,妇人就喊:“钱呢!别跑!这边几位军老爷可是知道你的!”

    手臂无力地垂下,芬恩瘫软在地。

    刹那,记忆与现实重叠,如潮水般腾起又落下。就什么都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