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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灼炎(上)

    摇晃,摇晃。

    男孩看着硬实的土地远去,青草从石头的缝隙冒出来。

    熟悉的房子越来越小,散成了重影填满天边。草叶夹杂着一两朵鲜艳的花窜到他脸上,香气来不及触摸就被呼啸的风裹挟。

    他想,房屋明明高他一个头顶,怎么看上去那么小?一只手就能捏住。他想伸手试试,可惜动不了。

    传说幸运的人能看见精灵,他们长得很小,有四个手指。毛茸茸的,还喜欢恶作剧。但如果足够善良,或者帮他们点忙,会实现你一个愿望。

    真的有精灵就好啦,他希望它们能帮他治病。他原先没什么理想,就是每天被母亲揪住干活,瞅着空就疯玩。母亲常说,希望能送他跟着木工、剃头匠还是脚夫做工。幸好村子学徒足够多,不然他一点空闲都没有了。

    可见过几位军士,他有了新想法。他想套上亮闪闪的盔甲,拿着长剑打坏人。他想当个骑士,骑着马举着旗帜大喊,“为了德玛西亚!”

    他现在正骑马呢!别的孩子看见肯定很羡慕,回去和妈妈也要说。

    他扭动放在背后的手腕,绑的真紧啊。他的体温溢出皮肤,与寒冷对抗。

    “你是搜魔人吗?”

    摇晃,摇晃。

    马蹄的声音变小,土地变得松软,整个染上绿色。一根根树木飞一样掠过,像是站岗的哨兵。

    村子快看不清了,一条河在视野边缘。大概是“德玛西亚大海沟”的下游,他们总下水玩,有的当海盗,有的当海军。他喜欢做国王或者他的骑士,不过为照顾伙伴,偶尔扮几次坏人被打败也行。

    男孩一哆嗦,挑起些回忆,但很快抛在脑后。每次在这儿玩都很快乐。不管玩水,丢石头,还是逮鱼。

    男孩想正眼看是不是“大海沟”。他拿腿抵住马背,努力抬腰。冰冷的金属舔舐皮肤,它在滑动。手肘卡住铁链。它们交错,收紧。男孩感到拘束。

    “大人……”

    马儿跨过高坡,滑动突然加剧。铁链哗啦啦地晃荡,像花瓣蓬散。

    蒙面人骤然停住,马高高立起。他回头看见染魔的旋转着坠入灌木丛中,惊出一群黑色的小虫,旋转飞舞。他暗骂一声,一手提着缰绳和铁链,一手抄起长棍。

    终于不摇晃了。男孩咬着牙抬起脑袋,正看见搜魔人拿棍子指他。耳朵嗡嗡地响,隐约听见男人说什么。

    他拿胳膊撑着往起爬,脚飞快地踢土,撅起个小土丘。神经里有根弦紧绷着,好像挪了一整年。然后一道劲风袭来。

    他凭借经验往后缩身子,还是没躲过,整个人翻了面。好快的棍子!这可比孩子们拾的树枝或者大人用的扫帚和铁锹狠多了,前者是撕裂的感觉,和身上的伤口一样。后者则更好躲,大人拿长东西对准他的时候总是离得远远的,脸上要么凶狠,要么是难以描述的奇怪表情。

    只要顺着他们的力道往后退就好。

    如果只是骂脏话,赶紧跑开,翻窗子、钻洞或者逃到河里。

    如果喝醉了酒追着打,或者怀疑是他偷东西耍诡计招来厄运,逃跑反而危险,缩在地上护住脑袋和肚子比较安全。

    得让他们有满足感,打不着和追不上会觉得是侮辱。那后果就严重了,他可不想被堵家门,或者叫好多人围住。

    搜魔人一触即收,长棍追着残影,棍尾圆润地转个小圈,轻轻一甩就衔上第二发。

    他短促说了句话,然后棍子生硬地划出弧度,歪斜打到树上。树叶纷飞落下,树干轻轻晃动。

    男孩慢慢睁眼,看见高大的搜魔人居高临下俯视。

    他的蓝色披风自然垂下,有脏污和斑驳的痕迹,还有淡褐渗进底色。靴子沾满泥土,甚至不如边沟的士兵干净。他从哪儿来的?肯定不是镇子本地人,他没听说过他。

    搜魔人从远方来,一定很艰辛吧?林子里的野兽,还有强盗和土匪,遥远的路途——村子外面是怎样的呢?他听说外面有吃不完的麦子,好多层的房子,有干净整齐的道路,还有好多富有的大人们。

    搜魔人逆光而立,看不见表情,半边面具将一切藏在阴影里。

    他捂住胸口,让疼痛藏在心底,然后露出笑容。

    他收手了。他看见他收手了。这代表大人认为自己没有那么大威胁。一棍子就搞定的坏事,算不得坏。

    “大人,谢谢你来救我。我现在应该没发病。”

    搜魔人看他一会儿,手里棍子翻转一圈,抵在男孩胸前。

    “大人,我发病的时候有感觉,而且它没害过人的。”

    男人盯他的双眸许久,终于继续动作。他俯身,一圈一圈缠绕锁链。冰冷又攀延而上,舔舐手腕,抚摸腰际,刺进脖颈。

    “别再动它。”男孩第一次听清。

    最后一圈缠在搜魔人自己身上。

    摇晃,摇晃。

    树木跟着晃动,一排排闪现。

    男孩这次正坐着,趴在宽阔的后背上,看着天空越来越黑。他感觉温暖。有人在保护自己。可很快,它们又追上来。树木和影子融为一体,扭曲成长条的鬼怪。虫声和鸟鸣的尾音拖长,拼命钻进脑子里。嗡,嗡,嗡,旋转着回响。

    他回头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村子彻底不见了。群山却站起身来,轰隆隆地追。黑压压的一片,把天空都覆盖,然后太阳也不见了。所有的光都被吞吃,巨人压在他们头顶,踩下巨大的脚。

    “快跑啊,快跑。”男孩虚弱地说。

    搜魔人扭头瞧他一眼,往紧拉了拉锁链。

    巨大的脚瞬间就到头顶,把一切都碾碎。风声尖锐地呼啸,大地都在哀鸣。

    摇晃,摇晃。

    一束火焰点亮,马儿张开七彩的翅膀,他们化作流星,飞跃森林,翱翔天边。

    越来越多的火光,接着是三三两两的人影。

    男孩恍惚间看见他们指指点点。

    啊,我在被押送,自己是犯人!不对,我只是病了……

    火焰燃烧,连起一道火线。目光聚成新的太阳,在黑夜里灼烧。说话声是刀剑的颤动,嗡,嗡,嗡,尖锐而刺耳。周遭的一切被无限放大,他感觉天旋地转,所有东西都拉扯得老长,咆哮着纠缠着要撕碎幼小的身体。

    母亲也在其中!她语气扬着,带点勉强的笑意。“有甚么病!多种两苗菜就好了。干活干的少的缘故。”

    威武的大人们披着铠甲,和善的笑,给他看精锐的武器,讲上阵杀敌的故事,教他怎么做一名战士。突然,他们拔出刀剑!“你是人民的败类!你是德玛西亚的叛徒!”

    平日说天侃地的邻居们有了新的话题,他们指着他,就是那孩子?是呀,就他!那个小恶魔!看不出来吧。他回应大家的视线,他们微微偏过头去,似有遮掩,声音却丝毫不减。

    孩子们挤眉弄眼,变着法子笑话他,叫他一块玩,却躲得远远的,稍一靠近就一哄而散。“快跑呀,魔鬼来啦!”哪怕拿出最厉害的杀手锏——答应替他们干活,也不好使。

    其实还有招,以前每个人都当他是最好的朋友时说的小秘密,男孩都记在心里呢。不过他也不打算拿那个,他还想和他们玩。况且也说不出口。

    一切都在灼烧。

    好热,好热!他的额头流下汗作的雨。

    他以为自己与众不同了,可以成为故事里的大英雄,斩妖除魔,扬善除恶。

    他其实知道的,自从有天早晨,男孩看到不一样的世界。荧光闪烁着从花朵流到草叶,鸟儿追随着彩虹交叠又散落,大家走路衔着火焰迸射飞星,跳动着旋转着飞舞。流光溢彩的美。

    却有什么东西变了,所有人都换了副面孔,他们窃窃私语,他们欢声大笑,他们悄悄逼近,藏着血盆大口,张牙舞爪。熟悉又陌生。

    他看见的全新世界如此美丽,却叫他心情灰暗。

    可他不觉得自己病了,能跑能跳,吃饭时还是听母亲骂“少吃点”,他尿得一样远。哪里病了呢?他不想憎恨他的病,或者说——他这样的孩子不懂“恨”这样阴暗的东西。

    他还没打过架,反倒帮孩子们调停。他劝他们别折磨野兔,他看着鲜活生命痉挛,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觉。

    他不憎恨人们,因为他能感觉到他们由心而生的厌恶、恐惧,或是疑虑。他感觉到他们的感受,他思考他们的思考,于是理解他们。

    他虽然说不出来,但心底里是理解大家憎恶的。信赖的大家都说是你错了,那就是错了。

    于是他来自首。

    他想起小时候妈妈的话。不论做什么事,天上的星星在看着你。要听话。要能干活。要行善事。主会保佑你的。

    他抬头看天,你们知道我病了吗?

    漆黑的夜沉默,星星只是闪烁。

    摇晃。

    好热啊。

    火苗腾起,人们的面孔悉数吞没,直到燃尽一切。

    世界突然安静。

    他穿过白色透着金光的大厅,被甩手丢到一个小屋里。

    这里有一个小窗子,却暗的很,窗子的镂空中蒙上阴灰。噪音和光影还嗡嗡晃动着,一圈一圈膨胀、收缩,膨胀、收缩。一切都发生得如此粗暴、迅速。

    墙壁都是没有缝隙的一大片,没有脱落或缺失的砖头,里面也刷这么整齐。角落有个桶,还有张拼接的长木板,应该是桌子。没有草席。

    男孩手足无措,他凑到门口,听见脚步声确实在远去。回声悠悠荡开,和脑袋里的声音混杂。锁链还在。他想起来时人们指指点点,他们能认出这是搜魔人而非一般的军人吗?

    他大概是被误会了,大家不明白他和那些犯罪的坏人的区别,自己只是病了,不是因为盗窃、劫掠、欺骗等不道德不正确的行为。想到大家的嫌恶眼神,他不禁有些难过。

    都怪病。从天而降的病。没人说得清的病。他感觉眼眶有点湿润,他想起离开哨所的时候,士兵悄声说,“看来你当不成兵了。”

    男孩蜷缩起身子,膝盖贴住胸口躺在角落。地板有点冷。

    他扒住衣服的褶皱,叠起许多层,拿身体压住。这样厚点。

    然后双手环抱,轻轻按在肚子上,缓解棍子带来的阵痛。

    他真的好困,可是又睡不着,脑子一直胡思乱想。

    别想了,会好起来的。等搜魔人给我治病,给我药。也许醒来就一切都好,一切都和原来一样。

    他好像已经看见蒙脸人端来药,然后母亲不再呵斥,邻居又同意让他帮工,孩子们也一起玩。

    昏沉中,世界变成一个摇篮,摇晃,摇晃。

    好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