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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幕:砂海 II

    朝霞千羽开着车来到鬣狗家楼下,好不容易找了一个位置停好车后,她拿出手机拨通了鬣狗的号码。

    无人接听。

    “搞什么,说好了来送他们去车站,难道他们先走了?”朝霞看了看后视镜里自己的的黑眼圈,“我没有迟到啊。”

    她百无聊赖地趴在方向盘上,忽然听见一声巨响,还伴随着玻璃破碎的声音。

    她摇下车窗朝外看去,发现一只行李箱摔在远处公寓楼下的地上,里面的衣物都散落开来,周遭全是玻璃碎片。

    朝霞感到一丝不对劲,她打开车门从车里走出来,朝着公寓楼上看去,不一会儿,她就看见一张矮几从破碎的窗口掉落,砸在停在楼下的一辆车上,车顶塌陷了下去,茶几摔得四分五裂。

    朝霞千羽最近经常来这里,对于鬣狗家的陈设已经非常熟悉,她认得那张矮桌,她常常围在桌边和鬣狗喝茶!

    “该死!”

    她朝着楼下飞奔而去,来到楼道口时,发现一个魁梧的男人站在楼下,怀里抱着一柄长刀。

    在他的身边还有几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胸口的口袋里都插着赤喙组的腰牌,人人佩刀。

    那个魁梧男人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

    他的面容很普通,胡子很短,眼神也略显黯淡,但正是这样一个男人,他站在朝霞千羽的面前,仿佛一座大山隔断于前,使人寸步难进。

    赤喙组长犬山赤。

    “让开!”朝霞心里仿佛明白了什么,于是愈发焦急。

    犬山赤俯视着面前的红发女人,丝毫没有要挪动脚步的意思。

    “赤喙组正在执行公务。”犬山赤缓缓说。

    他看起来是那样普通,除开怀里的刀,就像一个寻常中年人一样,毫不起眼。

    朝霞千羽听见楼上的动静很大,根本不可能不去理会。

    “我说让开!”她朝着犬山赤走去。

    几名赤喙组员拔出了刀,沉默地围拢上来。

    朝霞千羽一拳揍在挡在面前的狩人脸上,那家伙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女人的力气如此之大,猝不及防之下倒飞了出去,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昏了过去。

    剩下的几人立刻提高了警惕,可朝霞已经出手,就不可能停下,她快步向前冲去,跳起来将膝盖撞在一人胸前,那人同样在一瞬间失去了行动能力,倒在几米之外。

    一名赤喙组员从她的身后挥刀,朝霞转身抬腿,一脚踢在他的手腕上,刀飞了出去,那人的手腕传来骨折的脆响。

    很快,她就将所有人击倒。

    犬山赤一直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她。

    朝霞千羽哼了一声,大步向他走去,然后抬起肩膀,一拳砸向犬山赤的胸口。

    犬山赤一手拎着刀,抬起另一只手抓住了朝霞的拳头,他的手很大,朝霞的拳很小,看上去很不协调。

    他没有骨折,也没有向后退一步。

    此时朝霞发现,对方虽然只是一名人类,可力气根本不比她小。

    “黑项圈。”犬山赤盯着朝霞的脖颈,看见了她卫衣领口里的黑色项圈,“我见过你,这几年冬狩你都出席了,作为黑羽组外勤支部成员。”

    朝霞咬咬牙,抬腿用膝盖撞向犬山赤的小腹。

    犬山赤用刀鞘格开了她的膝撞,也松开了握住她拳头的手。

    “你的力气很大。”犬山赤若有所思地说。

    他将手中的刀砸向地上,地面竟裂开几条缝隙,刀未出鞘,就那样插在水泥地上。

    朝霞根本没有回应犬山赤,再次向他冲来。

    “即便你是黑羽组员,可如果妨碍公务,我也得对你出手了。”犬山赤缓缓说。

    他看着快步走来的朝霞,眼睛里仿佛亮起了两团火,那眼神……就像一头狮子!

    他向前迈出了一步,这也是他第一次挪动脚步,紧随而至的是一拳!

    朝霞的心底忽然升起一丝警兆,她原本打算挥拳,此刻却忽然将双臂交叉挡在胸前,迎向犬山赤的拳头。

    一声闷响,气流在疯狂涌动。

    朝霞的身体向后倒飞,她两脚落地后仍旧滑行了一米才停住。

    而犬山赤已经走到她面前,再次挥出一拳!

    朝霞仍旧将双臂交叉,向上抬起,想要挡住犬山赤的攻击。

    可这一次,她直接被巨力掀翻,身体倒下,狠狠砸在地上,背后的水泥地都微微塌陷,裂了开来。

    一个人类,怎么可能拥有这样的力量?

    犬山赤抓住她的一只手臂,将她狠狠掷了出去。

    朝霞撞在一辆车上,将车门撞得变了形,车窗碎裂,玻璃碎片落了一地。她感到胸口很闷,双臂也几乎失去了感觉,刚刚抬起头就看见犬山赤双手拎起了路边一辆摩托车,然后向她砸了过来!

    朝霞抬起了双臂,挡在面前,然后感到一阵剧痛,就像被一辆火车撞在身上一样,整个人与她背靠的车一起向后滑行了不知多远,然后撞上了什么东西,灰尘漱漱落下。

    摩托车几乎报废,她身后的车撞在公寓楼下的墙上,小半个车身都陷进了墙里。

    朝霞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不够,还不够强。”犬山赤摇摇头。

    朝霞感觉自己已经被他从车外打进了驾驶座上,她伸手抓住车顶的握把,使劲站了起来。

    感觉胸都要被砸成A罩杯了!她在心里嘀咕,然后一阵眩晕,又吐了一口血。

    她伸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擦得满手都是血,撇嘴一笑。

    “给老娘……让开。”

    犬山赤略微沉默。

    他看着面前的红发女人,不知道是什么使她还有勇气站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还能站起来,换作是别人,也许已经死了好几次了。

    他不想再考虑多余的事情,将插在地上的刀拔了起来,然后缓缓将那柄杀死了无数血族的御神刀[赤喙]拔出刀鞘。

    红色的纹路如同干涸的血迹,遍布刀身,而刃口是象征死亡的漆黑色。

    黑羽作为黑羽组的供奉之刀,根据文献上的记载,黑羽由江户年间真田家长子锻造,握在手中轻如鸿毛,斩敌却重如泰山。而同为御神刀,赤喙由真田家次子锻造,它的血槽能够饮尽敌人之血,寓意着对血族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和司职进攻血族的赤喙组一样。

    传闻中,赤喙能反哺使用者,使持有者的鲜血中附着上古神能,历经杀伐后体魄愈加强大。

    犬山赤的赤喙,饮尽了无数血族的血。

    “既然你求死,那就如你所愿。”

    犬山赤缓缓走向朝霞千羽。

    朝霞将红发捋到耳后,呸地吐出一口血沫,说:“我才不会死呢。”

    她握紧了拳头。

    忽然,一道银光闪过。

    犬山赤格开突如其来的一击,缓缓放下刀,看着面前的男人,微微眯起眼睛。

    户川白握着黑羽,挡在朝霞面前。

    “白!”朝霞看着户川白都背影,“哦不,组长。”

    户川白缓缓转身,看了她一眼,说:“你不要紧吧?”

    朝霞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示意自己没事,可她笑起来嘴里的牙齿都是被血染上的红色。

    户川白看着嘴边全是鲜血的朝霞,不易察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刀柄。

    “这里交给我,你快上去救鬣狗。”户川白不再看朝霞。

    “好。”朝霞说,她向着楼道里跑去,忽然想起来什么,转身说了一句小心,然后快速跑上楼。

    犬山赤丝毫没有要阻止朝霞的意思,他看着户川白,意味深长地说:“你的手下真是耐揍啊,我感觉血族也不过如此吧,户川组长。”

    户川白说:“为什么要对无关的人出手?”

    “无关的人?你误会了,户川组长。”犬山赤缓缓说,“我们接到了线报,有匿名人士提供了有关上原制药违法生产药物的线索,好像就是前段时间很多人关注的[禁果],上原熏是上原制药厂长的女儿,我们要带她回去问询。”

    户川白皱眉,上原制药的事情经黑羽组发现,由青瞳组联合皇室负责,并未对任何人公开,犬山赤是如何得到消息?

    “你要妨碍赤喙组执行公务吗,户川组长?”犬山赤说。

    “就算是传人问询,也不该使用暴力手段。”户川白说,“这件事未必应当由赤喙组执行,你的人行为过激了。”

    犬山赤平静地说:“说起来,五十岚和我失去了联系,我不知道你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现在看来,我们两个人直接交手也许更加符合鸦之逐的传统。”

    户川白感到有些荒诞,当他质问犬山赤时,犬山赤使用冠冕堂皇的官方程序应对,可涉及到说不清的灰色地带时,对方就会拿出鸦之逐的规则。

    今天无论鬣狗有没有反抗,楼上的赤喙组员都会无情出手,甚至杀了鬣狗,而碰巧在现场的朝霞也差点被犬山赤杀死……这根本不是公事,而是披着公事外壳对黑羽组的血腥进犯。

    可是,明明鸦之逐只是针对他一个人的仪式。

    为什么要将鬣狗牵扯进来?还有朝霞的身份也面临着暴露的风险,她甚至可能被斩死在赤喙刀下。

    户川白默默握着黑羽。

    他曾说过,不使用黑羽对人类出手,因为黑羽是为了斩杀血族而铸造的刀。

    “对不起。”户川白说。

    虽然不明白为何会走到这一步,但就和他人生中已经逝去的那二十六年一样,他从未真正明白过自己为何要承载这样的命运。

    “我要妨碍你。”

    户川白握紧黑羽,向着犬山赤走去。

    ……

    朝霞千羽来到上原熏的家门口时,发现屋子里一片狼藉,露台窗口的玻璃全碎了,寒风灌进屋子里,将一些杂志书页吹得漱漱作响。

    屋子里有五个陌生男人,鬣狗的脸上全是鲜血,他死死守在卧室门口,手里拎着一只球棍。

    五个赤喙组员中,为首的男人戴着沾满鲜血的指虎,他和犬山赤面容相似,同样留着短须,站在鬣狗面前发出难听的狞笑声。

    正是犬山仁。

    “真是标准的反派配置啊。”朝霞冷冷说。

    犬山仁听见身后传来陌生的声音,回过头看着朝霞千羽,感到有些惊艳,诧异地说:“你是谁?嘴上都是血……”

    他话还没说完,朝霞千羽已经来到了他面前,手里抄起一只台灯,狠狠砸在他的头上。

    犬山仁头上的台灯四分五裂,他翻着白眼,口鼻处喷出鲜血,像一摊烂泥一样躺在地上,双腿微微抽搐。

    鬣狗趁着其他人发呆时,抡起球棍,使出最后的力气,一左一右敲晕了离得最近的两人,朝霞则迅速出手,将剩下的两人摔得口吐白沫。

    “你怎么来了……”鬣狗靠着卧室门滑倒在地,喘气说,“累死我了。”

    朝霞没好气地说:“我在楼下等你们俩,结果你们人没有下楼,行李倒是先下来了。”

    鬣狗谄笑了两声,说:“这群混蛋想对我和小薰出手,还找了一大堆借口……你怎么嘴上脖子上都是血,没事吧?”

    朝霞嗤笑说:“你都站不起来了,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吧?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组长在楼下跟犬山赤对峙,你还有力气吗?”

    “那可得赶紧下去帮他。”鬣狗扶着门框站起来。

    他身后的房间里传来上原熏焦虑的声音。

    “没事了,朝霞来了,组长也来了。”鬣狗推开屋门。

    上原熏双手握着手枪,紧张地看了一眼朝霞,眼角还带着泪痕。

    鬣狗对朝霞说:“我仔细想了想这件事,他们要找小薰问询,虽然没办法诬陷我们任何罪名,但我们如果真的跟赤喙组的人去了,绝对凶多吉少,可如果不跟他们走就是违抗赤喙组执行公务,现在我们陷入了困境,也许只有逃走这一条路了。”

    朝霞咬牙说:“犬山赤这个不择手段的混蛋。”

    上原熏有些不安地问:“可我们能逃到哪里,又能逃到什么时候?一直躲下去吗?”

    鬣狗冷静地说:“这些问题现在还未可知,但犬山赤敢这样做一定有某种原因,我大概能够猜到……我认为等到大宫司回到日本,一切风波就能够平息。”

    朝霞一怔,说:“白的父亲?”

    “没错。”鬣狗说,“虽然户川神主不能阻止鸦之逐,但很多越界的行为是不可能在他眼皮底下执行的,我们先下楼吧,我昨天开回来的搜捕车还停在楼下……”

    “搜捕车目标太明显了!”朝霞说,“我开车来了。”

    “好。”鬣狗转头看向上原熏,“小薰,什么行李也别拿,带上所有现金,我们走紧急通道下楼避开犬山赤,然后开车接应组长,立刻出发。”

    他笑了笑,说:“逃亡生涯开始了,就当作蜜月旅行吧!”

    ……

    这是户川白第一次认真与犬山赤交手。

    从资历上说,犬山赤比榊原越还要更早进入神社,一直以令血族闻风丧胆的凶名活动至今,在黑羽组没落的如今,赤喙组在他的带领下成为了神社的中坚力量。

    户川白知道犬山赤的强大,也知晓赤喙所吞噬的鲜血越多,持有者便越强。

    而户川白,也许并不是一名合格的组长,只是靠着户川的姓氏走到如今。

    每一次刀锋相撞,他都能感到像远古猛兽一样的力量从刀锋处传来,即便黑羽使他的挥砍力量倍增,可他的手心仍旧裂开了伤口,鲜血顺着刀柄淌下。

    犬山赤面无表情地将赤喙砍向户川白。

    户川白终于被这力量所压倒,整个人撞在墙上,双手勉强维持住握刀的姿势,抵挡着赤喙的压力。

    他的背后裂开伤口,虽然很浅,但鲜血已经浸透了衬衣。

    “你的剑术,有锦衣流的影子,但还有别的东西……户川一族果然坐拥着某些秘密的力量吗?”犬山赤盯着户川白的眼睛。

    户川白的嘴角溢出鲜血,丝丝缕缕的雾气从他背后腾起,他忽然用力崩开了犬山赤手中赤喙的压迫,反手挥刀,迅猛一劈!

    破虹。

    锦衣流最基础的招式。

    犬山赤头一次被他的剑逼退,而且一连退了两步。

    他皱眉看着身上热气升腾的户川白,说:“传闻中的百鬼缠身……和赤喙的嗜血类似的路数吗?”

    户川白冷冷看着他,说:“无论是背负血腥,还是背负黑暗,赤喙与黑羽都有各自的使命。”

    犬山赤摆摆手,说:“你不用拿出你的正义之辞,我从不相信这些,我只是对这传闻中的刺青绘卷有些兴趣。”

    户川白不再多说。

    忽然,一声枪鸣传来。

    户川白感到肩部有些发麻,却没什么痛觉,他知道自己中弹了。

    他抬起头,看见屋顶上有狙击手的影子。

    紧接着,有人影从四方走来,人数不多,每个方向大概有五个人。

    犬山赤盯着他的脸,说:“不用担心,这只是麻醉弹,用来制服反抗的人,不会要了你的命。”

    户川白感到手臂有些沉,麻醉的药效正缓缓向全身扩散,他看了一眼犬山赤,说:“如果这是一个圈套,就算狙击手和周围埋伏的人只配备了麻醉弹,我猜你还是要杀了我。”

    犬山赤笑了笑,说:“虽然我不方便参与暗杀才委托了五十岚,但我早就料想他不可能成功杀掉你,如果他真的杀死你反而麻烦了……鸦之逐的规则,终究得由我亲自动手。”

    他向着户川白迈出一步。

    户川白忽然将手中的黑羽劈向犬山赤,后者抬起赤喙挡住了这猝不及防的袭击。

    “看来麻醉弹起效很慢。”犬山赤说,“是因为你背后的纹身吗?”

    户川白没有说话,因为大幅度动作而感到药效作用得更快了,他微微蹲下身子,单手拄着黑羽。

    这时候,埋伏的人已经走近了,他们看起来没有携带武装,只是围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中心的二人,但户川白知道他们的西装外套下绑着武装带。

    一名女子缓缓走进包围圈,她穿着红白相间的巫女服,面无表情。

    户川白感到脑袋越来越沉重了,他听见女人的木屐发出嗒嗒嗒的声音,正缓缓靠近。

    “户川白组长,你涉嫌庇护禁果制造者,妨碍赤喙组执行公务,现将你逮捕。”

    巫女的声音传来。

    户川白没有抬头看她,说:“未免太牵强了吧,仅凭一面之辞就要逮捕我,然后在……神主回来之前将我杀死,鸦之逐的结果便成了定局,是吗?”

    巫女平静地说:“依照暗鸦神社法理,神主不在神社时,由我主持一切大小事务。”

    看来户川彦明离开日本,对他们来说真的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户川白头一次感受到了神主这个头衔所象征的权力,也终于明白了户川彦明给予了他怎样的庇护,即使那位父亲什么也不做,只要待在神社里注视着这一切,其他人便不敢妄动。

    这样的事实令户川白感到有些厌憎和恶心。

    “你就这么想要成为大宫司吗?”户川白低声说。

    犬山赤俯视着他,说:“这么多年以来,户川家和源氏霸占着日本最大的秘密,这种情况也该有所改观了。”

    户川白沉默不语。

    忽然,一辆车从不远处驶来,直直撞进包围圈,周遭的狩人根本来不及阻止,只能看着它冲向户川白和犬山赤。

    朝霞从后座探出头来,大声喊:“白,快上车!”

    犬山赤冷冷笑了,他完全没有躲避的意思,面朝快速冲来的汽车,活动了一下握在刀柄的手指。

    一个人忽然出现在犬山赤面前,那人的身影有些瘦小,甚至很难引起注意,根本没有人发现他是什么时候来到犬山赤面前!

    那人手里握着一柄古朴的刀,从半空中落下,狠狠砍向犬山赤。

    即便被偷袭,犬山赤仍然很冷静,迅速地回击,而那人的刀就像毒蛇一样,凌厉凶狠,竟将犬山赤逼退了数米。

    户川白在看见那柄刀的时候就明白了那人的身份,此时他感觉腿部勉强还能使力,但已经拿不动黑羽,只好放弃持刀,猛地向车窗处跳去。

    朝霞抓住户川白的肩膀和胳膊,将他拽进了车内,在惯性的作用下,两人一起栽倒在后座上。

    “这也太难了!我的驾照考试里可没有这种操作!”鬣狗疯狂打着方向盘,车辆在地面上狂猛地漂移。

    刚才只要有一丝差错,户川白就会撞在车上横飞出去。

    犬山赤看着面前的人,那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他老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可他的刀却能够使犬山赤不断后退。

    犬山赤何时受过这样的屈辱?他大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将赤喙劈向老头。

    老头忽然反手持刀,格挡住犬山赤的刀,然后微微倾斜刀锋将力卸掉,与此同时,他空余的左手从下方刺向犬山赤的腰腹,轻轻一划,带起一抹血光。

    犬山赤脸色铁青地盯着老头,摸了摸小腹的伤口,鲜血缓缓淌出,滴落在地上。

    “你究竟是谁?”

    老头没有理会犬山赤,他从地上捡起户川白的黑羽,朝着车内的户川白大声说:“殿下会帮你处理这里的事情。”

    他刚刚说完,鬣狗便开着车冲出了包围圈,周围的狩人只来得及掏出手枪胡乱射了几枪,便只能看着车辆消失在了视野里。

    犬山赤说:“就算他们逃走了,我也会把他们揪出来,如果他藏起来,我就将他的朋友找出来……”

    老头冷冷说:“源广义殿下已经介入此事,老朽亦不会坐视不管。”

    犬山赤的面色很难看,这时,一旁的巫女看着老头的脸,忽然惊呼出声。

    “他是……他是仓木!”

    ……

    户川白坐在后座上,死死闭着眼睛。

    朝霞已经帮他取出了麻醉弹的针管,由于延时爆炸的药液助推设计,此时麻醉药已经全部进入户川白的体内了。

    上原熏从车里找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户川白,朝霞接过瓶子,将瓶盖拧开,往户川白嘴里喂了一点水。

    户川白感到冰凉的水顺着喉咙灌进胸口,意识稍微清醒了一点。

    “我们现在最好离开东京,组长。”鬣狗开着车在街道上飞驰。

    “先找一个地方休息一下吧,户川组长这个样子也不能去车站……”上原熏担忧地说。

    朝霞说:“去我家!”

    “不行。”户川白的声音有些虚弱,“忍足先生和神崎在你家,对吗?我们现在不能再把他们牵扯到这件事里了……”

    “组长说的没错,我们得通知忍足先生他们暂避风头。”鬣狗说,“一定要查的话,犬山赤能够找到朝霞的住所,冰山家也是一样,我们只能去……神社体制以外的地方。”

    户川白用手扶着额头,低声说了一个地址。

    “那是什么地方?”鬣狗问。

    户川白缓缓说:“那里是……榊原组长的家。”

    说完,他便感到意识再次陷入了模糊。

    鬣狗的声音,朝霞的声音,上原熏的声音,都渐渐扭曲了,他什么也听不清,就连车窗外的风声都消失不见。

    那些常困扰他梦境的人和场景,都再次浮现在他身边。

    他就像坠入了冰冷的湖底,微弱的光束从冰层破裂处透射下来,他向着光源伸手,却越沉越深。湖底堆满了层层叠叠的木偶,它们一动不动,死寂的眼珠盯着户川白。

    在木偶中间,他看见了母亲熟睡的脸,她就像多年前一样,带着令人安心的笑容沉睡着,似乎做了幸福的梦。

    转瞬间,那里便什么也没有了,木偶消失了,户川白出现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面前的烛灯下有一张银盘,上面盛放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脏。户川白感到思绪渐渐变得惊恐而扭曲,他转过身,看见天鬼正怀抱着加鹤小竹赤裸的身体,天鬼的手指缓缓划开她的喉管,鲜血流出,却是朝着天上飘飞。加鹤小竹的脸上流出血泪,可却冲着户川白微笑。

    眨眼间,那张脸又变成了杉原莱香稚嫩的面容。

    然后,又变成了新户茗子。无论在天鬼怀中的人是谁,她们都朝着他微笑,就像丝毫不会感到疼痛一样。

    户川白感到手里握住了熟悉的刀柄,他发了疯一样挥舞黑羽,试图将天鬼砍杀,可刀锋触及到天鬼的一瞬间,一切又化成了黑色的碎片。

    他在碎片间不断挥刀,不断挥刀,直到他累得再也抬不起手臂,他跪在了地上,一双手从他身后环绕,抱住了他,那双手的主人将脸贴在他的背上,他知道她是名为仓木的女孩,可却转不过身。

    靠的再近,也无法看见她的脸。

    他想要抓住她抱着自己的手,快要触摸到的时候,她同样消失了,就像泡沫一样。

    他感觉眼皮很沉很沉,自己躺在无尽的黑暗中,就像过了一个世纪那样久,终于,他缓缓睁开眼睛。

    榊原佳子坐在床边,平静地看着他。

    他张张嘴唇,想要说些什么。

    “你醒了。”

    榊原越在床边看着他,确认户川白恢复了意识后,他转身朝着房间外说:“户川白醒了。”

    一连串的脚步声出现在房间里,鬣狗,朝霞,上原熏出现在床边。

    户川白看了看四周,发现这是榊原越的房间,他在朝霞的帮助下坐起身子,感觉还有些头晕,便使劲摇了摇头。

    又一次将榊原越当成了榊原佳子啊。

    “我睡了多久?”户川白说。

    “三个小时。”榊原越说,“你可以继续休息,我这里很安全。”

    鬣狗说:“组长,你昏迷的时候,源广义殿下给你打了电话,我代你接听了,他说已经帮你盯住了赤喙组,并且警告了犬山兄弟,他们不敢再对其他人出手……不过,神社依旧将我们四人列为追捕对象。”

    户川白说:“仓木先生……之前救了我们的那个老头,他怎么样了?”

    “他很强,据说让犬山赤吃了亏。”鬣狗说,“好消息是,源殿下已经联系了警视厅,告知他们不要插手,所以我们不会被警察通缉,只有赤喙组在找我们……源殿下在车站安排了接应我们的人,已经为我们准备了前往湘南的列车座位。”

    “湘南?”户川白有些诧异。

    “是我的提议。”朝霞忽然说,“因为我的老家在那里……所以可以去那里避难。”

    鬣狗说:“我觉得没什么问题,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等你父亲回到日本,到时候一切风波都会平息,我们就可以回到东京。”

    户川白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榊原越站起身来,说:“如果要尽早离开,晚上会有一班前往湘南的列车,你们可以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他转身离开。其他人为了让户川白安静地休息,也不再多说,相继走出了房间。

    户川白靠在床上,看着窗外狭窄的天空,有些出神。今天突然发生的事情,以及麻醉药带给他的幻境,都使他精神疲惫不堪。

    他拿起放在床边的手机,发现冰山和不知雀都来过电话,状态是已接听,看来关键时候鬣狗已经处理好了很多事情。

    户川白舒了一口气,不再思考更多的事,只是安静地盯着窗外。

    这时,有人轻轻敲门,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明智奈树端着茶盘走进了房间,给他准备了一杯红茶还有一些糕点。

    她将茶盘放在床头柜上,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户川先生……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她看着户川白,眼神有些复杂。

    “请说。”户川白说。

    “那位红头发的小姐……我听说她姓朝霞,我可以问一下她的名字吗?”

    “千羽,她的名字是朝霞千羽。”

    户川白不知道为什么明智奈树会对朝霞感兴趣,但他发现当她听见朝霞的名字后,忽然露出了极为复杂的表情,有震惊,有哀伤,也有疑惑。

    “您认识她吗?”户川白问。

    “不……抱歉,请问她……为什么成为神社的狩人呢?”

    户川白沉默了一会儿,这个问题涉及到黑羽组最大的秘密[鬼狩],所以他不能回答。但如果明智奈树想要知道的话,榊原越也能告诉她,这样看来榊原组长对秘密的保守可以说是一丝不苟。

    “我……抱歉,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

    明智奈树看着户川白的眼睛,她发了一会儿呆,屋子外忽然传来榊原越的呼唤声,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身离开了房间。

    户川白看着她的背影,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

    源广义风尘仆仆地来到暗鸦神社,沿着熟悉的廊道走向神社的“中心处”。

    从远处看,暗鸦神社基本上由三座矗立在青草地上的大楼组成,大楼之间隔的很远,由空中走廊连结在一起,分属于黑羽、赤喙、青瞳三组,在这三幢宏伟的大厦之间还连着许多稍矮的建筑群,看起来就像三柄利剑的基座。

    许多在神社内工作了多年的狩人,也不明白为何在三幢大楼中间有一片繁茂的山林。

    闲暇时,狩人们透过落地窗俯瞰这片风景,隐约能够看见漆红色的鸟居和古朴的建筑。

    很少有人知道,暗鸦神社最古老的起源地,这座被称为“真正的神社”的幽静庭园被拱卫在现代建筑群的中心。

    源广义沿着山坡间的阶梯往上走,穿过了鸟居,看见一个老头站在上方的阶梯处,静静看着他。

    “您就是仓木先生吧。”源广义微微躬身。

    仓木弥生也向源广义鞠了一躬。

    “今天的事,多亏您及时通知了我。”源广义说,“我已经安排好了应对赤喙组的人。”

    仓木弥生缓缓说:“在大宫司离开神社之际,老朽便稍微留意了那群巫女,可老朽毕竟是生活在阴影中的人,情急之中别无选择,今天的事麻烦殿下了。”

    源广义摇摇头说:“我是白的朋友,这些事都不算什么,那名被犬山赤收买的巫女……”

    “她虽然由青瞳组的真田一家培养,但就和其它巫女一样,原本只是孤儿。她自幼便来到神主身边,被犬山赤收买的原因,大概是为了钱,或者是想要离开这里吧。”仓木弥生说。

    源广义说:“我的母亲代真田家向神主致以歉意,她已经联系了杏子小姨,青瞳组会让那名巫女付出代价。”

    “真田皇后多虑了,大宫司不会在意这种小事。”仓木弥生说,他似乎以称赞的眼光看着源广义,“殿下考虑得很周全,这件事理应交给青瞳组长处理。”

    从他的语气里,源广义猜测户川彦明已经得知了这件事,而仓木弥生就是户川彦明的眼和嘴,这些话都代表着暗鸦神主的意思。

    “其实对于赤喙组,我一直有一个疑问。”源广义微微一笑,“虽然鸦之逐是暗鸦神社不为人知的传统,可多年以来从未有过先例,犬山赤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刺杀户川家的继承人,是否有些挑衅的意思?”

    至于挑衅的对象,源广义没有说,但他已经将疑问指向了那位极少露面的户川神主。

    仓木弥生微微眯眼,说:“恐怕要让殿下失望了,老朽无法代表大宫司发表任何观点,不过在老朽看来,犬山兄弟这样的人出现,是极为平常的现象。”

    源广义细细品味着这句话里所包含的谨慎和自信,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他不再继续追问,而是话锋一转:“一直以来,我听闻仓木是户川家暗中的剑,仓木一族的武士不弱于任何强者,可惜闻名已久,却一直无法见到这柄锋利的剑,今天总算是实现了一个心愿……仓木先生的剑名不虚传,舍妹曾跟随在您身边修行,真是莫大的幸运啊。”

    仓木弥生脸上如同枯树皮一般的皮肤使他看起来有些可怖。他摆了摆手,说:“殿下不必抬举老朽,若是无事,老朽便回去了。”

    说完,他便转身走向神社深处,不再透露更多。

    他隐居在神社之中吗?不对,源广义大概知道仓木一族并不驻扎在神社内,这个姓氏就和户川家的许多秘密一样,隐藏在不可知的黑暗中。

    “仓木先生。”

    源广义有些不甘心地问:“您要回去哪里?”

    仓木弥生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他指了指脚下,然后消失在了源广义的视野里。

    源广义低头看去,在神社阶梯两侧的山道旁,那些参天古树的虬结根须下,是墨色一样的阴影。

    ……

    东京往湘南的新干线上。

    夜色已深,列车窗外是不断往后飞掠的黑色群山,户川白一行人两两对坐,车上乘客不多,只有一些低沉的交谈声。

    虽然时间很晚了,但四人都没有什么睡意,甚至气氛有些微妙。朝霞之前经常去找鬣狗,所以上原熏对她也算熟悉,可是上原熏与户川白的交集却停留在东京电视大厦事故的那一夜。

    好在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大家都很疲惫,彼此之间不说话也很正常。

    鬣狗打破了沉默,有些感慨地说:“榊原组长如今的身份居然是……总之,我没有想到他过着这样的生活啊。”

    户川白说:“为了躲避赤喙组的追击,我们去榊原先生的家也是无奈之举,关于他的事情我们必须保守秘密。”

    “但是……不会觉得有些奇怪吗?他不是鬼狩,是一名吸血鬼,可我们却对他和他的妻子无法产生任何敌意。”鬣狗压低声音说。

    户川白略微沉默了一会儿,说:“榊原先生和明智小姐都不会杀人,他们对普通人没有危害,所以我想……”

    “明白了,组长。”鬣狗笑了笑。

    朝霞并不认识榊原越,只知道他是佳子小姐的兄长,她想插嘴却不知说什么,只能无聊地看着手机。

    户川白站起身,走进列车的洗手间,他用手捧着清水洗脸,扯下纸巾擦干后,盯着镜中的自己微微出神。

    这么多年以来,他头一次没将黑羽带在身边,自从成为黑羽组长以后,那柄御神刀就像他的伴侣一样,从未离开过他。

    在离开东京的种种契机下,他意识到这些年的自己其实是没有目标的活着,只是为了逃避而去工作,去猎杀血族,以此忘记母亲的死还有仓木的婚姻。

    他在逃避自己亲眼看见的现实,还有自己内心里的真实感情……有些事情,并非不去思考就能够忘记。

    就像那些梦,梦中的那些亡灵们,他们的声音透过厚厚的云层降临在他耳边,究竟是在困扰他,还是提醒他不要忘记某些事情。

    洗手间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户川白打开门,一名乘务员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说:“这是源广义殿下要交给你的东西,位置是车站对面的停车场。”

    他将东西交给户川白后,径直离去。

    户川白看着手中的车钥匙,不由感叹源广义的细心,正是因为这位殿下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他才不至于被警察通缉。

    列车进站了,户川白回到座位上,拿起车钥匙晃了晃,说:“好消息是,我们有交通工具,犬山赤也无法进入警视厅的监控系统追踪我们,但是我们现在仍有被发现的可能性,毕竟赤喙组的人脉和手段非比寻常,所以低调行事,安全地度过这几天吧。”

    鬣狗扬了扬眉毛,看着车钥匙上的标志说:“组长你连奥迪都准备好了?”

    户川白说:“这是源广义殿下派人交给我的,走吧。”

    四人一起走出车站时,来自湘南冬天的风吹了过来。

    朝霞伸了个懒腰,说:“真像蜜月旅行啊。”

    上原熏偷偷看了一眼鬣狗,发现他正冲着她笑,于是也甜甜的笑了起来。

    明明是逃亡,却有一股久违的轻松感觉呢。

    ……

    那辆黑色的奥迪停在停车场的角落里,户川白打开车门,发现里面收拾得很干净,也加满了油,似乎是一辆新车。

    鬣狗的声音传来:“组长,你过来看一下。”

    户川白来到车后,看见后备箱里的东西不由一怔。

    源广义的细心再一次超出了户川白的想象,在后备箱里放着一只行李袋和一只信封。户川白打开信封,里面装着三百万日元的现金,行李袋里装的则是一些男女的外套和裤子,看上去很普通,但是正是户川白他们所需要的东西。

    “殿下真是……令人感动啊。”鬣狗说。

    “我们的衣着会被赤喙组的人留意,所以就在这里换上殿下准备的衣服吧。”户川白感到有些好笑地说。

    朝霞千羽和上原熏对视一眼。

    “知道了,知道了。”鬣狗说,“我跟组长在外面换,你们两个快进去换衣服。”

    “不许偷看啊。”朝霞瞪着鬣狗说,又偷偷瞥了一眼户川白。

    两个女生选好了衣服之后就钻进了车里,然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户川白面无表情地开始脱衣服,鬣狗则很纠结地扭过头,似乎在天人交战。

    不一会儿,户川白将换下的衬衣、西装和羽绒服丢进后备箱里,换上了寻常的卫衣和夹克,尺寸竟出奇的合身,料想是认真挑选过的衣服。

    鬣狗有些郁闷地说:“组长,你换了一身衣服就像年轻了十岁,可我怎么觉得自己没什么变化啊?”

    户川白摇摇头,他没有接话茬,而是看了一眼鬣狗,略微沉默后说:“是我牵连你们了。”

    鬣狗靠在车屁股上,笑着说:“我们之间就不要讲这种废话了,你要是真的觉得对不起我就放轻松一些,别把氛围弄得像被人追杀一样……好吧,虽然事实就是我们正被人追杀,但既然来到湘南,就当作是一趟旅行,怎么样?”

    户川白扬起了手里的信封,难得开玩笑说:“而且是公费旅行,是吗?”

    两人说笑的时候,朝霞和小熏从车里走了出来,因为不了解她们的尺寸,这些衣服只是根据她们的身高挑选了些宽松的款式,但户川白意外地发现,脱离了性感装束的朝霞看起来竟意外的有些可爱。

    “你不要……盯着我看啦。”

    朝霞转动眼珠,看向一边。

    户川白回过神来,摸了摸鼻子,说:“抱歉。”

    鬣狗和小薰对视一眼,忍不住笑了笑。

    还是由鬣狗开车,户川白坐副驾驶,四人驾车来到马路上,向着海岸的方向长驱直入。

    “湘南的海,我来啦!”

    鬣狗大声说。

    “时间已经这么晚了,我们去哪里呀?”小薰问。

    “必须去临海的民宿或者小旅馆啊!”鬣狗拍着方向盘说。

    户川白说:“已经这么晚了,还是快点找过夜的地方吧。”

    朝霞说:“我知道有不少住宿的地方,这个季节不算旅游旺季,所以应该没问题。”

    轿车驶到沿海公路上,即便夜晚很冷,大家还是开了车窗,享受着从海面上吹来的风,似乎能够驱走疲乏。

    “我嗅到了海的味道啊!”鬣狗大笑着说,“喜欢吗,小薰?”

    小薰红着脸点点头。

    朝霞也有些兴奋地向窗外张望,似乎很多年没有回到这个地方了,曾经在湘南度过的时光就算并不是美好的回忆,可今天和鬣狗、小薰,还有户川白一起来到这里,她真的很开心。

    她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陪她回到这里的人会是户川白。

    她透过后视镜偷偷看了一眼,户川白虽然一言不发地看着远处的海,却也露出了一丝笑容。

    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了,户川白脸上那不含任何抚慰意图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

    也许是朝霞的记性太差,户川白四人沿着湘南海岸找了了很久也没有看到旅馆,后来是小薰在网上发现一家民宿,价格合适,环境也不错,最重要的是现在就能入住。

    按照网站上提供的地址,他们驱车来到海边山坡上的一间屋子,一名头发半白的老头站在院门口等候,满脸笑容。

    “是上原熏小姐吗?”老头问。

    小薰说:“是我预订了这里的房子。”

    老头丝毫没有怀疑这群深夜来客的身份,抬手摆出一个“请”的姿势,说:“外面很冷吧,快请进。”

    户川白打量着这家民宿,准确的说是一幢带院子的二层别墅,由于在山坡上所以视野很开阔,能够看见不远处的冬海,房间里的情况暂时不清楚,不过院子很漂亮,周遭种满了各类灌木,角落还有一棵叫不出名字的大树,即使是在冬季依旧枝繁叶茂。

    他们来到客厅,发现一楼很宽敞,屋子里是日式地板,通向院子的门可以打开通风,各类陈设也很齐全。

    “我只是一个代理人,房子的主人是莉莉丝小姐,她很喜欢日式的老房子,所以在这一带购置了一些房产。”老头很健谈,“她的愿望就是靠收租养活自己,每天可以有时间吃喝玩乐,是个很有趣的人吧?”

    “果然有钱人的世界观就是不一样啊。”鬣狗说。

    老头笑着说:“房子虽然很旧,但是很舒适,楼上可以看见海,往马路对面的小路走五分钟就是便利店,我的名字是福山安和,有什么事情可以联系我。”

    他摆摆手,说:“时间不早了,我先告辞,好好享受湘南的冬天吧。”

    福山老头说完便离开了屋子。

    鬣狗在房子里四处看了看,忍不住感慨说:“运气真好,能够找到价格这样便宜的好地方,真应该在夏天再来一次,对吧,小薰?”

    小薰笑着点点头。

    户川白检查了一下楼上的环境,下楼时说:“有三间屋子,柜子里都有被子和枕头,浴室里也准备了足够的洗漱用品。”

    鬣狗拉着小薰的手就往楼上跑,说:“我和小薰就住主人间了!你们俩自己商量,我们先睡觉了!”

    户川白无奈地看了朝霞一眼,说:“你挑一间屋子吧。”

    朝霞将手插进口袋里,神情有些奇怪地说:“那我就选能看见海的那一边吧,我先洗澡去了。”

    等到她上楼后,户川白检查了一遍院子里的围墙和栅栏门,又回到厅里将门锁好,这时,他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你好,我是户川白。”

    “户川先生,时间这么晚了,很抱歉打扰你。”

    是明智奈树的声音。

    “没关系,你有什么事吗?”

    “我有一件事情想要告诉你,你旁边没有别人吧?”

    户川白看了一眼楼上,朝霞正在洗澡,因为热水器正发出低沉的轰鸣声,至于鬣狗和小薰……应该正忙着睡觉。

    “只有我一个人,你可以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她略微压抑的声音:“22年前,我的哥哥死去了,他留下妻子和两个孩子,但都死于大火,这件事情我对你说过吧?”

    “没错,明智山人死于自己的族人之手。”户川白说。

    “哥哥当年杀了很多血族,那些胡乱咬人、随意取血的同族都受到了威胁,因此他树立了很多敌人……大约三十年前,不,是二十八年前,他救下了一个人类女子,后来那个人成为了他的妻子。”

    户川白静静听着。

    “我想要告诉你的事情,希望你能够仔细听好,至于听过之后,你会如何处理,如何猜测,我都没办法干涉,我只是……相信户川先生你能够做出正确的事,所以我能够放心的告诉你这件事。”

    户川白感到了一丝压力,但他还是说:“既然你觉得我应该知道这件事,就请对我说吧。”

    明智奈树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她缓缓说:“哥哥的妻子是一名出身湘南的女人,她的名字叫做朝霞千岁,而出于安全考虑,他们的女儿不姓明智,而是随母亲姓,分别叫做千夜和千羽。”

    户川白足足沉默了半分钟,他的脑海里不断回响着明智奈树告诉他的消息,以至于有些说不出话来。

    “户川先生,户川先生?”

    “我在听。”户川白有些艰难地说,“你说过,你哥哥的妻子和孩子都死去了。”

    “我知道,可你身边的那孩子,她的名字叫做朝霞千羽也是事实……”明智奈树说,“我想了整整一天,可我没有办法弄明白我该怎么做,而你是她最亲近的人,对吧?今天来到家里时,她……对我们讲了很多你的事情,她现在的生活似乎很安全,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让她知道这件事,而且我也无法确定她的身份……我只是有一种感觉,也可以说是强烈的直觉。”

    户川白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认为她就是你哥哥的女儿。”

    明智奈树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是。”

    她又强调说:“这只是我的感觉,户川先生,但我不知道怎样做才是对她最好的选择,之所以对你说这样的话,只是因为我想将真相和选择的权力交到你手中。”

    “如果朝霞千羽没有死于那场大火,她现在的年龄应该是?”

    “哥哥19岁那年有了千夜,4年后又有了千羽……她应该有24岁了。”

    户川白没记错的话,刚好吻合。

    他听见了朝霞拉开门的声音。

    “我会想想。”他说,“榊原先生知道这件事了吗?”

    “我与他商量过了,才决定告诉你。”

    “这样啊。”户川白微微沉吟,“等我回到东京,会登门拜访,我还需要了解更多的细节,到时候再讨论一下应该怎样做吧,早些休息,夫人。”

    他挂断电话时,朝霞用毛巾裹着头发走了下来。

    “你怎么了?”她问。

    户川白看着她的脸,忽然觉得脑子有些乱。

    “我没事。”

    “这样啊,那我先休息了……晚安。”

    朝霞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上楼了。

    户川白坐在客厅的被炉边,凝视着手机屏幕,还在想着朝霞的事。

    他与朝霞的初次见面是在治外区的下水道里,后来她和神崎佑也成为了鬼狩。户川白只知道她在湘南由一名血族抚养长大到了十四岁,然后咬死了给予她初拥的那名血族,孤身一人流浪到治外区。

    可如果明智奈树所说的是事实,她怎么可能是初拥呢?她原本就不是人类才对……二十二年前,她只有两岁,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户川白给源广义发了一条短信,请他帮忙查一个人,名字是:朝霞千岁。

    源广义大概询问了一下他的情况,有没有落脚的地方,身上钱够不够用,然后叫他早点休息,说是户川彦明已经知道了赤喙组发起突袭的这件事情,告诉他不用担心。

    户川白匆匆洗了澡,来到剩下的房间,这间屋子虽然看不到海景,但窗口朝着楼下的院子,景色也算不错,不过户川白实在没有心情欣赏。虽然心事重重,但经过了一天的奔波,他实在太疲倦了,于是将床铺在地上,钻进了被子里。

    在漆黑的房间里,湘南的月色透过窗子落在地板上,这皎洁的微弱光芒使他平静下来,渐渐沉凝的思绪间,他想起朝霞的脸,她冲着他笑的时候,那发自内心的快乐总是能够触动他的回忆。

    无论她是谁,她都是那个朝霞千羽啊。

    户川白这样想着。

    有敲门声轻轻传来。

    户川白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发现朝霞抱着被子站在门外,低着头不敢看他。

    “怎么了?”户川白问。

    “那个……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朝霞说,“我把房间的窗户打开,想抽根烟,结果窗户卡住了没法关上,我一用力就……”

    户川白摇摇头,来到朝霞的房间里,冷风正不断从窗口往屋子里面灌,而原本挡风的窗户靠在墙边,边框似乎被拽变形了。

    户川白尝试将窗户装回去,但没能成功,他回头看了一眼朝霞,她站在门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一手抱着被子,举起另一只手说:“我绝对不是故意把窗户弄坏的!”

    户川白叹了口气,他将地上的床垫抱起来,说:“去我的房间睡吧,不过你得安静点……你睡觉不会乱动吧?”

    朝霞赶紧点点头,举着手说:“我睡觉很老实。”

    回到房间里,气温暖和了下来。户川白有些头疼,他甚至都可以想象出明天鬣狗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他将床往旁边挪了挪,对朝霞说:“好好睡一觉吧,你白天的时候也受了伤,虽然你的复原能力很强,可是很累吧?”

    朝霞将床在旁边的地上铺好,说:“没事,我只是吃了点小亏,就算你不来我也能打赢犬山赤……”

    户川白盯着她不说话,朝霞有些心虚地钻进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睁大眼睛看着户川白。

    他笑了笑,说:“你不累,我可累死了,我先睡了,晚安。”

    他扯上被子,翻身便睡了。

    朝霞又看了一会儿户川白的背影,然后使劲搓了搓脸,用被子蒙住头,小声说了一句。

    “晚安。”

    ……

    这一夜户川白睡得很沉,醒来时太阳已经照到了脸上,他从床上坐起来,发现朝霞还在睡梦中,她的睡相很难看,有踢被子的毛病,下半身睡到了地板上,脸上还带着满足的笑容。

    户川白没有吵醒她,他替她将被子拉好,穿上衣服走出房间,下楼时惊奇地发现鬣狗和小薰已经起床了,他们正在厨房里忙着做早餐。

    看见户川白,鬣狗立刻露出了混杂着惊讶和邪恶的笑容:“组长,我看见有一个房间空着……”

    户川白说:“嗯。”

    鬣狗有些不信邪,他偷偷将脸凑近户川白说:“你气色不错啊。”

    户川白没好气地看了鬣狗一眼,发现小薰也在用奇怪的目光偷瞄他。

    “她房间里的窗户坏了,昨晚在我房间休息。”户川白佯装威吓说,“别想多了,你们昨晚动静可不小。”

    小薰立刻低头处理手里的食材,再不敢偷看,鬣狗则清了清嗓子,故作平静说:“组长啊,我今天一大早就去街对面的便利店买了不少速食食材,你就等着尝尝小薰的手艺吧,我去煮咖啡,你先休息,先休息。”

    户川白摇摇头,他走到客厅里,打开手机看见了源广义发来的信息,点开文档后,发现里面是关于朝霞千岁的零星资料。

    他发现那个女人和自己的母亲同岁,如果还健在的话应该已经46岁了,她出生在湘南镰仓,是一名孤儿,在松山儿童福利院长大。

    不久后,早餐就做好了,他们做了几样小菜和米饭,还有淡茶和咖啡,谈不上美味,但是吃起来味道还不错。

    他们给朝霞留了一份早餐,然后小薰去厨房洗碗。

    户川白对鬣狗说:“我要出门一趟。”

    鬣狗说:“那我在家享受度假生活。”

    户川白笑着点点头,然后穿上鞋离开了。

    松山儿童福利院离这里并不远,户川白没有开车,走路大概二十分钟就到达了目的地。

    那是一座灰色的老建筑,外墙上爬满了干枯的爬山虎,福利院不大,从院子里隐隐传来孩子嬉笑的声音。

    也许是因为周末的原因,门卫并没有检查户川白的身份,他轻易走进了这座院子,穿行在走廊间,走廊的墙上贴着很多照片,大多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孩子们留下的纪念。

    再往前走一段,廊边有一个小花园,一群小孩正在花园的草地上踢球,几个年龄稍大的孩子在远处的亭子里看书,阳光洒落在小院里,湘南的冬天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在走廊的尽头是院长室,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坐在办公桌后,桌上的茶杯冒着热气,旁边放着一份翻阅了一半的报纸,她扶了扶眼镜,似乎是为了看清户川白的脸。

    “你好,我是暗鸦神社的狩人,来这里想要调查一些事情。”户川白从口袋里拿出腰牌,开门见山地说。

    女人听到狩人后感到有些意外,她从书桌后站了起来,给户川白倒了一杯茶,两人坐在待客的沙发上。

    “你好,我是这所福利院的院长,你可以叫我渡婆婆。”老人很随和,她笑着说,“我在这里工作了几十年,还是第一次有狩人来访,请问你想了解什么呢?”

    户川白说:“在这所福利院生活过的孤儿,你们应该都有记录吧。”

    “当然,你要查的人是?”

    “她的名字叫做朝霞千岁,我不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生活,但时至今日她的年龄应该有四十六岁。”户川白说。

    “朝霞……千岁啊。”

    渡婆婆点点头,她起身打开一旁的书柜,在记载了年份的资料簿中寻找,然后取出了几本厚厚都名册。

    “这是四十年前的名册,你可以看看,如果没能找到想要的人,还有更早几年的名册。”

    “十分感谢。”户川白说。

    于是渡婆婆回到办公桌后,继续吃力地阅读报纸上的字,户川白则在茶几上翻阅资料。

    大概半个小时后,他找到了想要的答案,四十三年前有一名录入名册的孤儿,名字正是朝霞千岁,当时她只有三岁。

    虽然找到了这个人的一些线索,但仅凭一个名册户川白无法确认更多,渡婆婆看上去也不记得这个人,这也难怪,渡婆婆在松山福利院待了大半辈子,一名四十多年前的孤儿又如何能被她记住呢。

    户川白无奈地浏览着名册,忽然在朝霞千岁四字的下面几行发现了另一个名字。

    森山绫子。

    那是母亲的名字!

    户川白感到有些震惊,但仔细想想,从小到大母亲都没跟他提过外公、外婆或者其他亲人的事,他只知道母亲曾是国家队的成员,只是很早就退役了,嫁给了户川彦明。

    那么……在那之前的母亲,究竟过着怎样的人生?如果名册上的人真的是母亲,她和朝霞千岁在同一所福利院只是巧合吗?

    “渡婆婆,请问你还记得森山绫子这个名字吗?”户川白问。

    渡婆婆似乎在思索,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我的眼神不太好,这些年记性也变差了很多,如果不是听你说起那孩子的名字,我几乎都快要忘了啊。”渡婆婆笑了笑,“你是她的什么人?”

    户川白犹豫了一下,如实回答:“我是她的儿子。”

    渡婆婆走到户川白面前,认真打量着他的脸,就像看一幅画那样,仔仔细细,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真像啊……难怪看见你的第一面时就有熟悉的感觉。”渡婆婆笑着说,“你的五官和眼神都和她很相似,虽然也有不同之处……跟我来吧,我带你去走廊上看你母亲的照片,当时的她可是这里的骄傲呢。”

    户川白跟着渡婆婆来到走廊上,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贴着一张合照,照片里的女孩子们穿着印有“镰仓”字样的球衣,一名个子稍矮的少女站在人群正中央,手里捧着奖杯和花束,脸上带着腼腆和骄傲的笑容。

    户川白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就是年少的母亲。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啊……”渡婆婆感概说,“那时她代表镰仓在全国大赛夺冠的时候,这一代的人都为她感到自豪呢,你的母亲是一名优秀的球员啊。”

    户川白盯着照片中的母亲,挪不开目光。

    “她……当然是令人骄傲的人。”户川白喃喃说。

    两人站在走廊上,直到户川白回过神来,才和渡婆婆一起回到了房间。

    “对了,你的舅舅怎样了,过得还好吗?”渡婆婆问。

    户川白有些莫名其妙:“舅舅?”

    “对呀,小绫子的弟弟叫什么名字……我的记性真是太差了。”渡婆婆弯下腰,在名册上翻找,“啊,是这个名字。”

    户川白看着母亲的名字下方,有一个叫做“森山润”的名字。

    “我并未听说过他。”户川白有些意外,他从未听说过自己还有一个舅舅。

    “怎么会这样……绫子和润是一起来到这里的姐弟,他们的关系很好,有人欺负润的时候,都是绫子在保护他,虽说后来绫子去了东京,可是……唉,后来你的母亲离开了福利院,之后的事我也不太清楚了。”

    渡婆婆有些伤感地叹了口气。

    户川白盯着森山润这个名字,问:“他……是怎样的人?”

    “你说润啊……他是个好孩子,有些内向,可是很聪明……”

    从渡婆婆那里听不到更多的信息了,老人上了年纪,能够记得母亲已经是难得的事。

    “您真的不记得朝霞千岁了吗?”

    “似乎是有这样一个孩子……她和绫子应该是朋友,可是绫子和所有人的关系都很好。”

    “这样啊,十分感谢您的配合。”户川白说,他已经问不出更多的事,再次看了一遍名册后,他决定离开,“我先告辞了,渡婆婆。”

    和老人告别后,户川白走出福利院,回头看着母亲曾生活过的地方,他始终无法忽略朝霞千岁这个名字。

    既然线索断了,那就只能从朝霞千羽身上寻找真相。

    户川白拨通了鬣狗的电话。

    “朝霞醒了吗?”户川白问,“鬣狗,你帮我问问她,她还记得自己曾生活过的家吗?我想去那里看看……告诉我地址。”

    虽然不想在这时勾起朝霞不好的回忆,可户川白无论如何也想了解更多的事。

    他所不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