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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雾起桃源

    “乖乖女,睡吧睡吧,天冷晚点起。早饭放在锅里温着,别等我回来吃。”

    纤纤娘给女儿纤纤掖了掖被条,看着女儿昏沉沉地安睡在雕花的床上。

    她的面庞像是青竹上泛起的白霜,粉粉嫩嫩,长长的睫毛,乌黑的一根根翘起在眼线上。

    纤纤嘴里含糊不清地应着,一翻身,又露出了后背和细腰。

    孩子长大了,被头短了。

    纤纤娘把自已床上的被子抱过来,给女儿小心地盖上,又给她的汤婆子换了一半的热水。纤纤满意地哼了一声,面向墙又睡去了。

    她对着梳妆台前的镜子,拿起牛角梳子,用刨花水抿了抿头发,镜子里的头型一丝不乱。

    黯淡的星星还麻麻点点地赖在天幕上不肯撤退走,西边的月亮淡如宣纸上的水印,东边的天空已经升起了玫瑰色的云彩,一层深一层浅地堆在群山的脊背上。

    纤纤娘背好了旧竹笼,提上木耙子,浑身上下清清爽爽地掸了好几遍,收拾停当后,轻轻地合上门锁,外出去拾粪了。

    她总是这个村子里起得最早的人。

    薄雾紧锁着桃源村,在白雾中,纤纤娘一身的粗黑布衣,手腕上套着半截毛蓝色的袖套,轻手轻脚的,活像一个未来得及隐回到野地里去的游魂。

    村头的十二座石牌坊一字排开,巍然耸立,淡如水印的月亮挂在它们的顶端,像是一颗牵着牌坊龙头。如果停立在牌坊的脚下去仰望它们,这些牌坊又好似一串龙形的风筝,逶迤飞翘,不经意地就扯出了它们身后面的村子。

    那是皇恩浩荡的印记。虽然远在偏僻的小山村,但是皇权没有遗漏过任何一块他的土地。

    那一座座鳞鳞排列的高大的风火墙和八角楼,处处都透出这里是大户人家的底气。

    在半山腰放眼远眺整个村庄,倒更像一艘泊在雾里的商船,牌坊似迎风而升的风帆,扯着这艘商船,沉稳地驰游在五百年的商海上。

    每一次的成功与失败,都任由着时光的年轮,将这里的一个个家族的故事,打磨在青瓦粉墙上,斑斑驳驳,裂出了一道道时光留下的青苔印记。

    纤纤娘由山腰向村里走近。

    她要跨过一座青石板搭的小桥,然后才能到达牌坊群前的那片空旷的场地:

    此时,四处是烧焦的竹编龙的残骸,灯笼的骨架子,挤落的铜扣子,孩子掉的小鞋子,满地都是鞭炮梗子,姑娘家的头绳。

    昨晚村子里在这儿闹完了元宵节的灯会,除了纤纤娘,还没有人这会儿会忙着起床收拾。庄户人家最悠闲的日子,已经快走到了尽头。

    纤纤娘习惯了天不亮就起床去拾粪,其实,她是惯性地一个人静静地去完成一项仪式。

    踩在硬实的青石板路上,一座座富实而华美的宅子被她的脚步串成了一幅木牍长卷。

    她常常默想,如果不是五百年前,陈氏的一位祖先偶尔踏入桃源,迁徒了自己一宗,定居在这里的话,哪有后来陈氏一族五百年的繁华?

    要不是因为人多地少,再也供养不了陈氏的子孙后代温饱,哪会有人愿意离开家乡去外地经商呢?要不是因为经商富裕了,这里的大户人家富足了,手中的财富可以与王族官府比试斗财,但又无法低着头去与王族官府比试,所以才将大批财宝带回家乡,盖了这些华美的宅院,藏在山间。

    如果不是因为自家生来贫苦,被家人送到了瑞雪堂做仆人,哪里会有这后来的恩怨?

    莫非上天真的有眼,在冷眼观看这世事的一切?

    她女人胡思乱想,梦游般地行走在巷子中,又梦厣般地准确地立定在一重八角门楼下,不再向前走了。

    漆黑色的大门紧闭着,遮断了她的视线,但是,那里面每一扇雕花的门窗,每一款家具的摆设,甚至是屋梁上的每一只雀替,狰狞的或憨厚的表情,她记在心中。

    桃园三结义、三英战吕布、忠勇的黄忠、机智的诸葛,这是进门处柱子上的雕花。

    两边的厢房门上,是全套的24孝图。

    还有四少爷整天都快乐而又昂扬的笑声与读书声,像丢了一个小石子,打破了这座老宅子的平静的湖面。

    这都是十六年前的往事了。

    每天,她都要到这里来细细地回想一遍,努力地记起生活在这座宅院里的细节,尤如每天都要给一只钟上一次发条,才能让它可以不停地走动那样。她将回忆,变成一种每天都要重复的、只有她一个人参与的秘密仪式。

    她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布袋子,里面包好了核桃粉末,她用力挤出里面的核桃油,将门前立着刻有“桃源”两个字的“黟县青”石碑,擦拭得光亮如镜。

    这是早年从外地回乡,安度晚年的瑞雪堂陈老爷让人刻的字。当年,她用了整整五匹油布,才将石料打磨得像铜镜般光亮。

    后来,四少爷教她认识了上面刻着的每一个字,当她能将上面刻着的碑文《衍生公传》一字不漏地背诵下来时,四少爷特意地口赞一首诗:

    “春风年年遣花意,桃花源里好避秦,不问渔郎魏晋事,纤纤美人素素心。”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四少爷到底拗不过族里的规矩,跟着本家兄长外出经商了。

    记得他们分别的那一夜,她反复清点他带的衣服,加了又加,然后是减了又减。陈老爷説外面什么都有,不用带着过多的行李,以免让匪人起歹意。而老太太则让她再多拿些皮护膝和皮背心,説路上比不得家中,遇到没有炭火的地方,只能靠着衣物御寒。

    她心中欢喜,无论哪一件衣裳,上面都有她绣的针线。

    起初他还带回信回家,信上说他们从青弋江坐船进入了长江,生意做得还顺水,再后捎信说要渡淮河了要过黄河了,想去京城闯闯,这以后就暗了音讯。

    她还记得那天天色灰白,飘下一些雪花,如急急下凡的柳絮仙子。

    素素她呆呆地坐在床沿边,透过雕花的窗,看着雪花飘落到天井里,被长满青苔的泥地一点点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