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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苍狼末计(3)

    晚夕,一众回至余吾谷城寨。雕陶莫皋亲自向甘延寿说明次日仍需欧阳华敏作陪,翌晨一早就将欧阳华敏叫去,让他单枪匹马独自行事。欧阳华敏策骑悄悄离开余吾谷城,火速循昨日的路径快马加鞭直奔李晚所在的荒野牧寨。

    单骑风驰电掣,不到一个时辰便抵大片毡帐之前。看见两名健壮牧民男子正在营寨外围守望,即刻迎上前去,用胡语指名打听李晚的住处。那两名牧民男子立马警惕起来,先是从头到脚对欧阳华敏细细打量了一番,然后摇头告知,寨中并无李晚其人。

    欧阳华敏见状,确信李晚必是在此隐姓埋名,遂道:“我已查明他就在此寨,那个平日召集你们训练本事的李老幺便是他了。”两名牧民更是满脸惊疑诧讶,目含不善,机警非常。一人恶问:“你是什么人?找他做甚?”欧阳华敏道:“我是他的旧相识,特地前来拜访。”另一人口气森严道:“麻烦你报上名头来。”

    欧阳华敏察觉眼前两人的行径几同兵营守卫,全无半分寻常牧民的热心随和,便有意测探他们的虚实,佯装生气道:“熟人找他,你们只须行个方便,告知他的住处就好,何须通名报姓,煞费周章。”两名牧民听他这么说来,相互对了一个眼色,那森严盘问之人改而温和道:“你找的人在这片牧营中名望太高,所以我们多问了几句,你既不愿相告,我带你去见他便是。”言毕,即在前头给欧阳华敏引路,领着他向寨内走去。

    整片牧营毡帐重重列列,望不见尽头。营中看到的尽是青壮男子,全无一名妇女儿童,而且见到欧阳华敏之人,不管远近,不管在忙着什么活,无不向他投来怪异的目光。欧阳华敏见到此等情状,愈知此处决非普通牧民营寨。

    那引路牧民领着欧阳华敏只绕过两座毡帐,便在前头的一个帐门口停下,告诉欧阳华敏,他所要找的人就在此帐里面,让他下马稍候,由其先入内通报一声。然后不管欧阳华敏意下如何,即掀开帐帘推门独自钻入帐去。过得片刻,变得满脸堆笑出来,恭请欧阳华敏进帐,并主动留在帐外替欧阳华敏照料坐骑。

    欧阳华敏两脚刚刚踏入帐门,立觉势头不对。但见帐中或坐或站着十名面孔陌生的彪形匈奴大汉,个个虽作牧民打扮,但腰挎战刀,面目狰狞,凶神恶煞一般,几同军中悍将。账内陈设简陋,举目尽览诸物,哪里有李晚的一丝踪影!

    两名大汉快速将帐门重手关上,守在两侧,堵住了欧阳华敏的后路。一名满络胡腮的大汉恶声向欧阳华敏喝问:“你小子究竟有何事要找我们头儿?”欧阳华敏道:“无由不登阎罗殿。本人确实有要事须与你们头儿商量,敢请各位通融通融,领我前去见他。”胡腮大汉道:“你不肯说出来,就休想见到他。”

    欧阳华敏灵机一动,卖关子道:“你们不过是跟着他学些能耐而已,如许重要之事岂能随便告知你们?!”那胡腮大汉勃然变色,吹胡子瞪眼道:“你小子乳臭未干,说话也不掂量轻重!我们头儿待我们比一家兄弟还亲,但凡有事,从来不会对我们隐瞒,你有何古怪尽管照直说来!”欧阳华敏故意诘问:“你们可知道他的真名?可晓得他之前是什么人?”

    帐中十名大汉闻言,尽皆哈哈大笑。那胡腮大汉随口答道:“若不知根知底,哪算得上是把命弟兄!”

    欧阳华敏已猜到眼前这些大汉与李晚必定不仅是生死之交那么简单,大胆质问其等:“那你们为何说寨中没有李晚其人?”十名大汉即刻鸦雀无声,个个你看着我,我瞧着你,似是一阵间都拿不定主意。沉闷了一会儿,那胡腮大汉最先按捺不住,直冲欧阳华敏大声怒斥:“你小子胡说八道什么!”

    欧阳华敏察言观色,心里已有分寸,镇定道:“我可不是胡乱说来,想必你们也早已知道你们那头儿便是李晚,却为何尽行包瞒?”十名大汉又是一齐噤默,其中九名大汉同时望向一名安坐在方榻上、肤色略显白净的大汉,显然是在征询其意。

    那白净大汉稍稍犹豫,对那胡腮大汉道:“车牙里千夫长,你不妨将实情告诉这个黄毛小子,反正他已逃不出我等的手掌心。”那胡腮大汉马上回应:“都尉大人,如此只怕不妥。”那白净大汉似是不敢坚持己见,改口道:“要不然就先把他拿下,交由头儿处置。”

    欧阳华敏何其聪颖!听了两名大汉的名头,立知自己所疑已被证实了大半,心想:“估计帐中十名大汉全是李晚的旧部,随他到此冒充牧民躲藏起来。那两个在营寨外守望而先被自己遇上的牧民与帐中十名大汉同是一伙,应当也是李晚的手下。只不知整片牧营中还有多少牧民情同其等,抑或全是李晚召集前来的人马,也大有可能。这样的话,便可明白这里的众多牧民为何与他处不同了。”

    正闪念间,猛听得那胡腮大汉一声断喝:“动手!”便见六名大汉张牙舞爪向自己扑将过来。为了试探对方实力,欧阳华敏全不反抗,任由六名大汉擒住自己的肩臂腰腿,暗地里却急运般若菩提功法,护住周身。

    对方以为得手,便即有人欲解欧阳华敏挂在腰间的青龙宝剑,另有人忙着找寻捆绑欧阳华敏之物。欧阳华敏岂肯失去防身利器受制于人!陡然全身一挣,借助般若菩提的内劲,一股大得出奇的力道喷薄而发,刹那间将正紧紧抓住他自鸣得意的一众大汉震出数步开外,如掀草芥。

    诸位大汉意想不到六人合力竟然拿不住眼前这个小小少年,无不大为吃惊,难以置信,莫知他身上有何歪门邪道。那六名对欧阳华敏下手的大汉尤被震慑当场,一霎惊恐错愕不已,想不通欧阳华敏何来这般怪异神力,诚如能开山裂石,九牛莫敌!个个惶惑不解,均不敢再贸然上前抓人。

    欧阳华敏经此一试,已约略探知对方的功力根底,暗料帐中诸位大汉十有八九都是外强中干的将卒,冲锋陷阵可能还行,拳脚功夫就只能算是一般了,即便余有一两名武功高手,估看也应不难对付。于是定下心来,挺身傲立,从容自若,对众位大汉道:“你们想要拿下我,只怕打错了主意,最好赶快引我去见你们头儿。”

    那胡腮大汉腾地拔出战刀,怒声吼叫:“小子休得猖狂!就算你有妖法护身,我等也非拿下你不可!”帐中除了那名白净大汉,其他各位也跟着拔刀在手,对欧阳华敏瞠目而视。

    眼看一场搏斗在所难免,欧阳华敏暂且按兵不动,沉着环顾对方之众,既不惧怕,也不着急拔剑。那白净大汉见他神色自若,凛然生威,便慢腾腾地从榻上站起,止住拔刀之众,对欧阳华敏端详片刻,道:“劳你在此稍待,我等现下派人去请头儿过来。”随即指使一名大汉出帐而去。

    欧阳华敏详察帐内诸情,已猜知那白净大汉应是此间对方主事之人,从他的举动口气判断,似在防备对付不了自己,心想:“他若是胆敢使诈,借口去请李晚,实是招来更多帮手,自己就设法先擒住帐中一两人,逼迫对方投鼠忌器,非让李晚来见不可。”暗地里拿定主意,听他吩咐静观局势。

    那白净大汉却言而有信,不一会儿便见出去的大汉陪着李晚推门而入。帐中八名持刀大汉见到李晚,尽皆退后数步,肃然敬立。只有那白净大汉迎上前去,凑近李晚的耳畔窃窃禀告。李晚听后即道:“你们无须多虑,一切交由我来对付,且看他小小年纪有何神奇本领。”那白净大汉恭顺道:“有头儿在,卑职才敢放心,此前实无把握将他擒住,怕一旦打草惊蛇,给他逃了,耽误大事。”原来他果真忌惮欧阳华敏的神力,只不过请来的帮手正是李晚而已。

    李晚微微一笑,对他赞许道:“都拔罗兄弟,你处事能三思而后行,为兄就愈加宽心了。”那白净大汉听罢,立现喜色,满脸堆欢。站在旁侧的胡腮大汉却悄悄把脸别过一边去,似有不服之意。

    欧阳华敏将其等的情形悉数看在眼里,李晚却熟视无睹,宛如浑然不觉,径直向欧阳华敏走过来。两人刚打照面,李晚便略显诧异,疑惑道:“你是……?”欧阳华敏立马想到他仅在三危山天禅院偶然一见自己的真容,那时自己伤重虚弱,苍桑消瘦,与此际精神抖擞大是不同,他即便觉得眼熟,可能一下子也认不出来。

    为防李晚记起当日之事,教其众知晓自己曾经随同甘延寿抢夺鞮汗山思归崖下的宝藏,生出乱子来,须得赶紧设法转移他的心思。但自己所从大汉使节甘延寿乃是率军剿灭郅支单于的汉将,说不定眼前之众皆视他为仇敌,当下既不敢报上汉使侍卫的身份,免得牵扯到甘延寿,招致李晚等人的恼怒记恨;也不敢说出姓名,担心李晚会联系起旧事,疑心更重,追根究底,言多必失,解释不清。依照预先的绸缪,是见到李晚即表明兀捍巴里的假身份,彼此共叙与胡耆堂结仇的经过,弄清李晚的意图商定后计,然则此时当着诸多匈奴大汉之面,又觉得大受妨碍,不宜开门见山直白张口。正斟酌踌躇之际,忽地念头一闪,刹那有了转圜应对之策,不等李晚缓过神来,速接话道:“晚辈是雪儿的朋友,她在这里么?”

    李晚闻言,好像被针尖扎了一下,抛开乍见所疑,不答反问:“你是雪儿的什么朋友?”欧阳华敏不假思索道:“当然是要好的朋友了。”李晚倏然怪怪地打量了他一番,接着换上一副冷冰冰的面孔,莫名奇妙骂道:“狗屁要好朋友!”

    欧阳华敏被他盯得心里直发毛,听见他唐突其词,如遇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止不住惊讶发问:“前辈何以此等见责?”李晚的目光在欧阳华敏的俊脸上游移不定,像是另有一番心事,愠怒反诘:“我骂错你了么?”欧阳华敏不想令他更添不悦,诚恳道:“前辈有何指教,直言无妨。”李晚似狐疑满腹,郁郁怨责道:“雪儿真不该结交你这个朋友,狼心狗肺的害苦了她自己。”

    欧阳华敏一直觉得李晚那产后久病的女儿就是雪儿,以致每每说到雪儿,李晚都显得心烦气躁,没有半点好脸色。为证实自己的猜测,欧阳华敏暂不管李晚是何态度,急切询问:“雪儿有何不妥?她生下孩儿了,是么?”

    孰知此言一出,李晚立时额冒青筋,怒容满面。他向欧阳华敏赤目瞪视,愤然眦裂,仿佛要将眼前这位少年撕碎吞下肚子里去。已而因强行隐忍,面部扭曲,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极其难看。持续有顷,才稍稍由阴转晴,表情怪异,既像是喜,又像是忧,既若喜中含恨,又似忧长无奈,让人分辨不出是何种滋味。此般变化不定,最后才好不容易迸出一句不冷不热的话来:“你这是明知故问,亏得你还有脸来见她。”

    欧阳华敏闻言确信李晚那产后久病的爱女必是雪儿无疑,她应当就在牧营中,只是莫知何因,李晚显然错将自己当成了雪儿的负情相好。此等误会决不能乱认,但眼下又不便多作解释,而且太子和雪儿的情债也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楚,只得装作糊里糊涂一无所知,对李晚毕恭毕敬道:“晚辈久不见雪儿,实是想念,望能尽快见到其人。”心想,只要见到雪儿,一切不辩自明。

    李晚马上摆出长辈的威严,沉声究问:“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氏?”欧阳华敏已想到如实回答可能会有麻烦,便支吾其词,含混应道:“你问问雪儿……就知道了。”李晚一听,大是不悦,从鼻孔里悻悻闷哼了一声,甩袖转身即快步出帐而去。

    欧阳华敏一时不知该跟着他去,还是该留在此处等候雪儿来见。帐中大汉顿即尽皆冲着欧阳华敏和善而笑,原先的敌意荡然无存。那胡腮大汉打趣道:“傻小子,你还不快快跟上去见你的媳妇儿?你要是走得慢了,当心被你岳父大人敲断腿骨!”那白净大汉更是推着欧阳华敏一边大步往帐外走,一边温蔼道:“你已经让雪儿等得够苦了,快点前去安慰她罢。往后记得要对她好一些,否则莫说你的岳父大人,就是我们这些叔叔伯伯,也决不会饶你。”转眼之间,其等视欧阳华敏已像是自家人。

    欧阳华敏彳彳亍亍跨出帐门,看见李晚已经端坐骏驹之上,却不起行,显然是在等着自己。之前领欧阳华敏到此帐来的那名牧民男子正牵着欧阳华敏的坐骑,热情迎上前来,恭请伺候欧阳华敏上马,如同仆从对待主人一般。欧阳华敏不再迟疑,迅速攀上坐骑,不声不响跟在李晚后头。

    两骑行至牧营深处,在一座高大的穹庐大帐门前停下。两名正在帐外值守的牧民男子迎见李晚颌首示意,赶忙向欧阳华敏恭敬施礼,然后分头娴熟地服侍他和李晚下鞍。李晚一路板着脸,至此仍不发一言,领着欧阳华敏径直趋入大帐。到得里面,方才舒颜展容,慈爱唤道:“宝贝女儿,小竹篓他爹找你们俩来了。”

    门内屏风之后马上传来一个女子微弱的惊懵回应:“爹爹,你说什么?什么人来找我们?”声音沧桑沙哑,略显陌生,但欧阳华敏还是能听出回话之人正是雪儿。

    跟随李晚绕过屏风举目望向里间,但见雪儿正躺在一张带有倾斜靠背的卧榻上,怀中抱着一个嗷嗷待哺、至多数月大小的熟睡婴儿。从大人给那婴儿别具匠心、精美细致的穿戴打扮上看,其应该是个女娃儿。母女两人都显得异常消瘦,雪儿更是眼目深陷,形容枯萎,脸色苍白得吓人。两个匈奴老妪坐在卧榻前陪着她,见到李晚和欧阳华敏进来,均识趣地回避到帐外去。

    李晚指着欧阳华敏,对雪儿甚为兴奋道:“你看看这人是谁?不就是你死活不肯吐露有关他半点消息的欠债鬼么?”雪儿藉着帐顶天窗射下的亮光认出欧阳华敏,既满脸意外,又不无惊喜,但随即微微失望,答道:“爹爹,你完全弄错了,他是欧阳大哥,不是小竹篓的父亲。”

    李晚兀自不信,道:“你尽管放心相认,在这里不用担愁他不肯娶你,就算把他捆成猪猡抬上堂去与你共拜天地祖宗,爹爹也要将你们俩的婚事办了。”雪儿大摇其枯发蓬松之首,道:“欧阳大哥是个大好人,但真的不是你所说那人,你千万不要难为他。”

    李晚审视着雪儿,见她说得煞是认真,不容置疑,一下子便像被抽干了气力,全身耷拉下来。他木然地看看欧阳华敏,又看看雪儿怀中的女婴,真个察觉那小竹篓长得确实与欧阳华敏全无相像之处,止不住伤心失意布满眉目、脸庞。良久,才怔怔地端详着女儿,几同自言自语问她:“小竹篓的父亲到底是谁?你为何自始至终宁死都不肯说出来?”

    雪儿长长叹了一口气,哀劝道:“爹爹,我已经把话重复过一千遍一万遍了,即使你知道小竹篓的父亲是谁,也全然无济于事,何必多添烦恼?还不如彻彻底底、干干脆脆把他忘掉算了。”李晚按捺不住愤恨生气,又不忍心责怪女儿,自个儿咬牙切齿道:“怎能这般便宜了那畜牲!哪怕是要把整个地底翻遍,爹爹也非找到他算账不可!你不肯告诉爹爹他姓甚名谁,总可说说他长得啥模样儿吧?是不是和这位欧阳大哥有些相似?”

    雪儿执拗道:“他与欧阳大哥当然大不一样,但我不想你再提他了。”李晚既束手无策又心疼女儿,道:“你不愿爹爹提他,可你心里又老想着他,岂不是独独折磨自己么!”雪儿道:“我会慢慢好起来的,爹爹若能设身处地为女儿想想,往后就不要纠结此事了。”

    李晚不依不饶,忽而转问欧阳华敏:“小子,你是雪儿的要好朋友,可晓得是哪个混帐东西把她欺负成这番模样?”欧阳华敏听着李晚父女恁般问来推去,已彻底明白雪儿根本一点儿没把她与太子殿下的私情告诉李晚,以致李晚见到自己关心雪儿即妄加猜疑。此时听见李晚问话,看着雪儿凄惨悲凉之状,大起恻隐之心,便打算把她昔日与太子殿下的交往照实说来。

    雪儿迅即向欧阳华敏投来恳切制止的目光,继而对李晚道:“爹爹,欧阳大哥可不是孩儿的跟屁虫,哪能知道孩儿的私事!”李晚正眈眈注视欧阳华敏,全没留意到雪儿的神色有异,见欧阳华敏一声不吭,只道他真的不知情,想了一想,不无懊悔道:“这位欧阳大哥不知道,你那闵儿表姐肯定知道,可惜在石茎川之时没来得及问她,错过了机会。”

    雪儿闻言,猛地坐直身子来,气急道:“爹爹倒是愿意说起闵儿姐姐来了。此前孩儿问过你多次,你都懒得回答,总说她去办事之后便查无音讯,不知她究竟跑到哪里去了。说句对爹爹不敬的话,孩儿实是一直怀疑爹爹在撒谎骗人,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失踪了这么久?她若还活着,决不可能丢下孩儿不管,更不可能连一丁点音讯都没有。是不是胡耆堂那伙大恶人在算计我们之前,就抢先把闵儿姐姐抓了去?甚或害死了?”

    李晚立现愧疚之状,坐到卧榻边握住雪儿的手,歉然道:“女儿,都怪爹爹不好,那当儿只顾为驹于利受王子效力,没能将闵儿姐姐及时救出来。不过爹爹后来打听得知,未等胡耆堂的爪牙接管石茎川兵马大营,她侥幸已先被一位头陀大师救走了,没有落入胡耆堂那奸人的魔掌。”雪儿听得仔细,察觉到李晚的话中纰漏,立问:“爹爹是说,早在你们前去参战英雄大会之时,闵儿姐姐便已被人抓了起来?什么人抓她?为何要抓她?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

    一连串质疑问得李晚莫之能辩,只好将驹于利受、涿邪王和他自己三人瞒着雪儿,拿闵儿引诱痴诺头陀破戒的丑事吞吞吐吐连带推诿塞责约略说了。雪儿几乎被气昏过去,杏眉倒竖怒责:“爹爹,想不到你竟然伙同那些恶人干出此等下作的事情来,往后我不想再认你了。”说完,立即狠狠的把脸别到一边去。

    李晚急忙低声下气赔罪哄她,巧言解释道:“爹爹已经知错了。其时尽管糊涂,也知事不当为,但终究寄人篱下,奈不过驹于利受王子和涿邪王,无力阻止他们的歹毒奸谋,只能尽量设法使闵儿姐姐得免光身之辱。”雪儿怒气难消,继续责怪道:“我看你根本就无心护全闵儿姐姐。以你那时在驹于利受军中的威望,若是一力阻挠,另外两位恶人决不敢下手强迫闵儿姐姐,你也无需煞费苦心瞒着我。”

    李晚情知理亏,被迫东拉西扯为已分辩:“女儿,当时局势复杂,诸事全由不得爹爹主张,爹爹迁就他们,实是情非得已。你和闵儿姐姐到来之前,驹于利受王子为试探爹爹对他的忠心,居然打起丽姬阿姨的主意,要派她去引诱痴诺大师,弄得爹爹不知如何是好。丽姬阿姨见爹爹不争气,一怒之下,便与爹爹分手,扬长而去。你想,爹爹连丽姬阿姨都保不住,哪有能耐护全闵儿姐姐?”

    雪儿和闵儿正是从丽姬口中得知李晚在石茎川匈奴军营而去寻他。那日表姐妹俩在范夫人城遇到丽姬,确实见她满脸不快,神情郁郁,待人冷若冰霜。如今雪儿细听李晚道出缘由,却好对上,应当能知其言多非撒谎哄骗,但不仅全无宽饶之意,反而越加严词厉色责备:“你还敢提那个丽姬阿姨,是不是想要当场气死我?若不是因为她,你怎会丢下妈妈和我不管?我恨透你们两个,你不要再百般借口、妄费心机讨好我了,反正你就是对不起闵儿姐姐,一切全都是你的错,大错特错!”说着说着,使性哭闹起来。

    李晚心疼爱女,哄她不住,左右无计,不由得将当日对闵儿的记恨吐露出来,哀声道:“雪儿,爹爹待闵儿姐姐并非不肯尽心尽力,乃是有一件事情爹爹一直没有告诉你。闵儿姐姐凭着与你长得一模一样,曾冒充你欺骗爹爹,且十有八九是她假你的身份混入鞮汗山思归崖下由爹爹派人看守的地宫之中,救走了被关押在那儿的汉国大将甘延寿及其随从,致使后来甘延寿领兵重返匈奴搭救那汉国太子时,偷偷回到思归崖把那里的宝藏洗劫一空,甚至极其可恶的杀死了爹爹的六位手下,并将地宫炸成了废墟。闵儿姐姐犯了那么大的错,爹爹没有治她之罪已经够宽待她了,哪还可能有心思在驹于利受王子面前替她说情?!”

    雪儿听他提到那日在鞮汗山思归崖下发生之事,重又望着欧阳华敏频使眼色,不再哭闹。欧阳华敏领会她是在提醒自己不要随便说话,心想她必是担心叙起当日诸情会把太子刘骜牵扯出来,无法续对李晚隐瞒她与太子之私。见她没有往下指责李晚,自己也就配合默契,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

    李晚续道:“本来以忠义而论,甘延寿那伙人救走那汉国太子是其分内之事,无可厚非,但他衔仇记恨,盗走宝藏,尽毁地宫,残杀爹爹的六名留守武士,决计是天理难容。据你那万兜沙伯伯、莫不明叔叔后来所言,地宫被毁当日,你妈妈一家人却好在思归崖前面的山下找到你和闵儿姐姐,还遇见了甘延寿那伙人。以常情推断,你们一大家子多少应能察觉出甘延寿等众行凶作恶的一些蛛丝马迹,然而你们中无论是哪一个,尽说毫不知情。爹爹始终疑心难消,对闵儿姐姐更无好感,自然有所照顾不周了。”

    雪儿耐着性子听完,道:“你从未真心对待过我妈妈和婆婆一家,不管她们怎么说,你都定当不会相信了。”李晚不介意雪儿的抱怨,道:“至少你说的话,爹爹打心眼里信而不疑。”雪儿负气道:“那你为什么总对那个镐民公子猜来猜去?非得让我解释一遍又一遍?我至今已说过不知多少次了,我与他无非萍水相逢而已。只因他是个热心人,不辞辛劳护送我到思归崖去,故而在他离开之时,我心存感激,自是免不得远送了他一程。殊知自个儿往回走的途中,竟在山中迷了路,直至瞎摸乱闯了两日,都还没能回到思归崖,却在山下路口遇上妈妈等一家人。妈妈好不容易寻找到我,见面就非要我跟她们一起赶回婆婆家不可,我除了乖乖听话,还能有什么打算?所以之后我没再回过思归崖,根本不晓得在那前后思归崖下却好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她这些话虚虚实实,弄得李晚莫知真假,但在欧阳华敏听来,却是雪儿故意说给他知晓:李晚对那日思归崖下宝藏被盗之事并未完全知情,一旦见问,彼此口径一致,好作应对。

    李晚对雪儿显得信任有加,讨好道:“往后爹爹保证不和你提那镐民公子了,你也谅解一下爹爹昔日的苦衷,宽饶爹爹有过对不住闵儿姐姐的事儿。”雪儿安静下来,久久才表露出释怀之状,叹道:“爹爹,其实你用不着尽拿借口开脱自己之责,如果闵儿姐姐真的已经平安无事,女儿自必不会再与爹爹计较。今日得见欧阳大哥,女儿心里高兴,想和他单独叙叙旧,请爹爹去忙自己的事情好了。”

    李晚听得雪儿已愿不究其过,异常高兴。双手体贴地替熟睡正香的小竹篓整理了一下襁褓,慈爱地亲了一下她的小脸,却无意离开,道:“爹爹哪儿也不去,最着急的紧要之事就在这里。”雪儿只道他已猜到自己与欧阳华敏叙旧必会言及小竹篓的父亲,是以想留下来监听,遂更一意支使他尽快出帐往别处去。

    李晚却不管雪儿如何打发,只赖定不走。坐在榻沿端详了小竹篓许久,忽然站起来凶狠地盯住欧阳华敏,恶声问道:“小子,是不是你们杀了思归崖地宫的六名看守?!”欧阳华敏和雪儿闻言,皆止不住一惊。好在来找李晚之前,欧阳华敏已想到李晚必会查究此事,预先做好了应对之备。只是在前头的帐内见到李晚之时,以为他认不出自己来,才抱存侥幸之心,多少有些放松警惕。而今见他猛地质问,立知其已记起自己来,即肯定答道:“不是我们。”

    李晚两眼冒火,咄咄逼问:“不是你们,还能有谁?!”欧阳华敏恳切申辩:“真的不是我们,否则晚辈岂敢踏入此营半步。前辈若是信不过,不妨权听晚辈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详实禀告,再行裁断。”李晚略略按住气头,晓以利害道:“这里整座牧营之民,从表面上看全是普通百姓,实则统统是我李某麾下忠心耿耿的部属将士,只要我李某一声令下,你就休想能活着离开此营半步。眼下念你是个英勇之人,胆敢只身前来闯营,且是雪儿的朋友,我李晚也非不讲义气、不通情理,才暂给你留一个活命的机会。你须得老老实实把汝等当时的诸般恶行交待清楚,我李晚酌情会对你从轻发落,若有半句虚言,便休怪我李某不客气了。你的小命就叼在你的舌头上,要死还是要活,你自己看着办。”

    欧阳华敏对牧营的实情已有预料,此刻听李晚以要挟的口气说来,仍然难免感到棘手。他曾经想过,自驹于利受死后,李晚所面临的处境与过去已大为不同,应无人再追究其宝藏失守之责。且单于藏宝图已落入胡耆堂之手,意味着图中所标记的那些宝藏也行将成为胡耆堂的囊中之物,而李晚适被胡耆堂暗中加害,不可能愿为胡耆堂忠心耿耿守卫宝藏。以常理而论,说不定李晚如今反倒希望有人尽快将所有宝藏盗去,使宝藏图成为废皮一张,让胡耆堂竹篮打水一场空。正因怀揣此等推断,欧阳华敏才敢铤而走险,只身前来争取李晚共同对付胡耆堂。

    他眼见李晚虽然认出了自己,却不着急将自己拿下,言语间似有转圜余地,估计李晚应已不像以前那样敌视毁掉思归崖地宫并盗走宝藏之人,多半仅只想要查出杀害其属下六名宝藏卫士的真正凶手而已。照此算定,便从当日随甘延寿明护送太子前往西域,暗受汉帝之命查找单于藏宝图说起,到太子为寻闵儿闯入匈奴,鬼使神差撞进了鞮汗山思归崖下的地宫;再到自己如何与甘延寿率领五十名羽林勇士前去营救太子,机缘巧合发现了地宫中的宝藏,盗之毁宫,并关押当于慕斯等七名宝藏卫士之后逃走;结果被驹于利受率领大军追杀,五十名羽林勇士血战而死,自己侥幸被天神院的大师们所救;直至后来,无意中得知,被关押的六名宝藏卫士乃是横遭碰巧路过的呼延镇南所杀,惟有前已重伤不治、全无生望的当于慕斯阴差阳错却好躲过一劫,随而也是痴诺大师探见救活,不过已变成了痴呆之人等等。除因雪儿在旁时时以目暗示,未言及她与太子的交往外,其余经过备述详实,且与痴诺头陀之前所言相印证,决非编造杜撰所能为。有些情节更是李晚所亲历亲见,不由其不信。

    李晚解开了久积心头的一大块迷团,果然没有执意追究思归崖下地宫宝藏失窃之事,只没好声气说了一句:“你们一伙人愚忠鲁勇,为贪婪昏君谋财送命,死有余辜。”便转而对呼延镇南切齿辱骂痛恨之极,发誓非杀其人不可。骂着骂着,竟致黯然神伤起来。

    欧阳华敏瞧在眼里,有些捉不准其心思,不便多问。雪儿却道:“爹爹,要教呼延镇南血债血偿并非易事。他们匈奴人自相残杀,你还是省些心为好。”李晚似被说中难处,渐渐收敛怒容,强打精神,默不做声。

    良久,忽问欧阳华敏是否晓得当于慕斯的具体去处。欧阳华敏当即告知他有关当于慕斯被兀哈、兀母好心收留的经过。李晚听完之后,对欧阳华敏略显和善了一些,严词道:“李某看在你善待当于都尉的份上,暂且免治你过去所犯之罪。但你须得记住教训,往后不可再为那忠奸不分的大汉皇帝净干不仅吃力不讨好,而且成必贻害天下的愚蠢恶劣勾当。”

    欧阳华敏沉默以应,暗地里舒了一口气。心知此前对李晚落难途穷心志生变的断定已八九不离十,自己总算有惊无险过了一关,接下来能否争取到他与自己共同对付强敌,就得试探他对胡耆堂的态度了。正在琢磨盘算之时,李晚可能以为欧阳华敏对其言不甚了了,续道:“李晚身为汉人,却要骂大汉皇帝,旁人以为是我李晚恶逆不忠,实则是因大汉历世有负我们李家。李某曾祖父李广,举戈挥鞭大漠,令匈奴人无不胆寒,血洗异域强虏无数,战功累累,却受佞臣所诬陷,不得封侯。家父李陵出塞千里击胡,援兵不继被俘,迫不得已诈降,欲留胡地以为内应,大汉皇上却不问青红皂白,听信谗言,马上降罪,举族尽诛。家父迫于无奈忍受屈辱寄居胡帐,余生漂泊如萍,郁郁而终,死不瞑目。逼弃忠臣良将至厮,你说那大汉皇帝该不该骂?!”越说越激动,到得后来,须眉尽竖,慨然悲壮,撼动肝肠。

    欧阳华敏很小就听说过李广、李陵祖孙其人其事,确实是非功过难明,舆论不一,同情者少,唾弃者众。如今听了李晚的一番控诉,心下暗忖:“莫知他的家世遭遇实底如何,但从他的言语神情观之,他表面上虽对大汉皇上甚为不敬,骨子里头却仍以汉将之后为荣,悲愤困厄之下尤似难泯忠义向汉之心。若是藉此以复立声名动之,当能使他更将有负汉帝使命的胡耆堂视为仇敌。”便道:“晚辈斗胆进言,大汉一朝一帝景况迥异,只要前辈愿为大汉皇上办事,前辈祖上所蒙受之冤,时下未必不能昭雪。”

    李晚愤然道:“昭雪个屁!当今大汉皇上更是一个昏庸之君,害死多少忠良之士都不知道。就拿他想要得到匈奴单于藏宝图之事来说,便是一桩包藏无穷祸患的混帐谋举,你和甘延寿之众却甘愿为之出生入死、披肝沥胆、愚忠效命。”欧阳华敏听不明白他所说的祸患何指,请教道:“前辈言语深奥,敢望赐解。”

    李晚特意诘问:“你小子可知大汉皇上为何要找单于藏宝图?他得之有何用处?”欧阳华敏摇头表示不知,随即猜测道:“当是根除匈奴复兴强大之本,令其举国再无力南下侵扰大汉。”

    李晚哈哈大笑,道:“大汉皇上若得单于藏宝图,其实一无是处。你们只会替大汉皇上往好处着想,焉知其害!”欧阳华敏躬身究问:“晚辈蒙昧,欲明何害之有?”李晚爽快分说道:“单于宝藏并非仅有图记,尚有代代以口相传之例,驹于利受王子死后,难保不会剩有其他知情之人。就拿我李某来说,也略知宝藏二三。因此,即使大汉皇上夺走了单于藏宝图,也未必能动摇匈奴人的基业,根除其危害,反倒要加深彼此仇怨。”欧阳华敏岂会不晓得其所言的利害!且知道李晚正因与单于宝藏不无干系,才使胡耆堂急欲除之而后安,但却不露声色,尽听李晚侃侃而谈。

    李晚又道:“大汉皇上为着一张废图,不惜偷鸡摸狗,龌龊行事,甚至全然不顾甘延寿等私下受命将士的性命安危,令其等出入匈奴虎狼之地,如此迫切用心,决非寻常。以李某所知,目前大汉外庭内朝悉被贪邪奸佞重臣玩弄于股掌之中,个个中饱私囊,敛财莫问来处,不知歇止。大汉皇上对其等言听计从,指不定查找单于藏宝图便是受奸人蛊惑,一旦到手,欲得巨财,倘若不惜举全汉之力,发动大军侵入匈奴争夺宝藏,必致数以万计的无辜将士送命异域。为了满足区区几人的贪婪欲壑,两国交兵成仇,岂能不是无穷祸患!”一番话说得煞有其事,即令欧阳华敏心中有数,也听得毛骨悚然。

    李晚为使欧阳华敏深信其言,更坚定道:“这些疑虑决非李某故意危言耸听,否则他们费尽心机查找一张死人皮地图做什么!假如仅为削弱匈奴的根基,让那地图随郅支单于的魂魄销声匿迹,世无可寻,岂不更好!”说到这里,忽而感慨道:“大汉皇上以无上之尊,屈就诸般贪邪奸佞,孰知其真正意图如何!保不准螳螂捕蝉,他黄雀在后,比那些贪邪奸佞之流还要老谋深算,暗地里早已独自将一切掌控在手上,也不是没有可能。汝等渴求称表名节,对皇上唯命是听,遭其蒙蔽,受其驱使,难辨其奸,哀之奈何!”

    欧阳华敏见他把汉帝设想得恁般暗藏心机,阴险叵测,甚或比那些奸邪佞臣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实难苟同其臆度,遂道:“堂堂一国之君,应当不致那样鬼鬼祟祟,心肠卑劣。”李晚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普天之下王者,莫不以公天下之名而逞其私欲,一句话便可由是变非,由非变是。若不为王,如何能知驾驭万类苍生之自由!寻常百姓,焉能识断王者之谋!李某看你小小年纪,只知热血忠义,肝胆相照,是以善意点拨而已。”

    欧阳华敏猛然想到自己与嫱儿的爱恋,实已大大触犯帝典王制之纲纪,但扪心自问,又觉无愧于天地人伦之常。倒是大汉皇上诚如李晚所言,以皇权之威定天下万民规矩而呈其私,使得自己和嫱儿虽是受苦受害之人,却无理可辩,无处可申冤屈,惶惶然连苟求安身之所都不能,岂不就像那任人摆布、死生不由己的卑贱刍狗么!秉性所至,遽然间心潮澎湃,莫名对李晚大起钦佩之意。

    李晚发觉欧阳华敏听得愣愣出神,便问:“难道我李某说错了么?”欧阳华敏由衷敬重道:“前辈以高见指点迷津,教晚辈受益匪浅。”李晚大为开怀,欣然道:“你此次前来,必定不是为了指陈呼延镇南所犯下的恶行,也不全是为了探望雪儿,更不可能是专听我李某大发牢骚,应当还有别的要事,不妨说来听听。”

    欧阳华敏见其对自己已不计前嫌,又显赞许之状,赶忙抓住时机道:“前辈真是明若观火,料事如神。晚辈确有一件难事,欲求前辈相助。”李晚客套应承:“只要我李某力所能及,定当秉正处之。”欧阳华敏道:“此事尽系一人身上,他叫胡耆堂,前辈对他最是熟悉不过。”李晚猛然激动起来,恨道:“何止熟悉,简直能剥他的皮,抽他的筋。不过你怎知我李某熟悉其人?想要我李某帮什么忙?”

    欧阳华敏速将自己家门惨遭毒手并怀疑追踪胡耆堂的一番寻仇经过择要道来,直到李晚被胡耆堂设计谋害、救走雪儿为止,当中详述了以痴诺头陀所赠解毒神丸相救李晚的情节。李晚听后恍然大悟,方知欧阳华敏乃是胡耆堂军中的兀捍巴里,且对自己和雪儿均有相救之恩,不由得心生感激,对欧阳华敏慨叹道:“难怪在前面守卫之帐,李某瞧着你小子觉得奇怪。从容貌上看,不难将你与那个在三危山天神院治伤的汉人少年对上,但从目光中,你分明像极另外一个什么人,李某觉得异常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到过。原来你竟然是兀捍巴里,是那个装扮成胡耆堂车夫的救命恩人。”

    雪儿听闻欧阳华敏的家人几尽遭难,实在出乎意料。想起那日胡耆堂专程前往巴山越墅寻衅滋事,一口断定他就是杀人凶手,悲愤交加的插话道:“爹爹,不管胡耆堂那恶人有多难对付,你都一定要设法竭力帮欧阳大哥一把。你不是一直在等机会与胡耆堂算账么!眼下便恰是其时。”李晚沉稳老练,圆滑道:“要爹爹助你欧阳大哥拿胡耆堂那老贼是问,理所应当。不过仅凭我等目前之势,还远远不是胡耆堂的对手,须得从长计议,才能十拿九稳。”

    欧阳华敏道:“晚辈在追踪胡耆堂之时,不经意得悉一桩密谋,对前辈找胡耆堂算账不无裨益。”李晚竖起两耳,立问其详。欧阳华敏便将胡耆堂暗中算计唆使呼延镇南在英雄大会上害死驹于利受,然后堂而皇之坐收渔利,接管驹于利受的手下大军,谋得单于藏宝图后隐匿其踪,谎造假情,嫁祸李晚等等所知事实照直相告。

    李晚听得怒火中烧,头顶上如冒青烟,痛恨切齿道:“胡耆堂这个恶人实在阴险歹毒,吾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也尝尝遭人唾弃、受尽折磨的苦头!”随即向欧阳华敏立誓保证:“小兄弟,你向胡耆堂问仇之事包在我李某身上,到时管教胡耆堂那厮只字不漏,吐个干干净净。如果他就是你的大仇人,你立马一刀一刀把他剐成肉块,拿去祭告你的父母家人!”他愿与欧阳华敏称兄道弟,显然已不拿这位与他曾有过节的少年当外人看了。

    欧阳华敏判断火候已到,恳切与他商量对付胡耆堂的具体计较。李晚深思熟虑道:“明日我即派得力手下暗中前去联络驹于利受王子生前所部,将胡耆堂阴害王子私吞藏宝图的奸情在各处军营秘密传播开来,先教军中上下对胡耆堂疑心怨恨。然后等到时机成熟,我便设法召集各军可靠首脑密商,共同起兵向胡耆堂问罪。目前这位奸人已被呼韩邪单于视为盯中钉,又与右贤王呼延丕显势不两立,形同水火,届时必定孤立无援,只能尽举其心腹祖渠黎骨都侯区区五万人马应战,双方强弱悬殊,我等擒之易如反掌。就算他迫不得已向大汉求助,大汉也当偏向呼韩邪单于而不支持他,那般他就像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保管叫他名利尽失,功败垂成,无路可逃,真个是痛快淋漓之极!”盘算到得意处,竟而纵情放声狂笑起来。

    欧阳华敏听完此番周密谋划,心想:“李晚之计若成,胡耆堂多半难逃罗网,哪怕是最差池的结果——胡耆堂重又躲到大汉奴颜婢膝侍奉汉帝以求庇护,自己也不再怕他。只要他不是身在匈奴,有千军万马为恃,自己大可单独对付他,结清仇债。”遂对李晚诸谋深表赞同,一无异词。

    此时日已偏西,欧阳华敏在牧营中足足呆了两个多时辰,渐觉腹中饥饿。李晚唤人取来酒菜,强邀欧阳华敏把盏共饮。雪儿看到李晚款待欧阳华敏,甚是兴奋,一边照顾小竹篓,一边撑着病体在旁作陪。客主双方皆是对汉帝心存芥蒂之人,席间言语甚是相得。李晚大畅其怀,对欧阳华敏道:“你我二人缘投意合,真是相交恨晚,李某冒昧恳请与你在此焚香八拜,结为兄弟,你觉得如何?”欧阳华敏慌忙道:“晚辈已沦落到世之卑末,孤寒窘迫,怎敢高攀。”李晚诚挚道:“正因同处患难,才是莫逆兄弟。”

    欧阳华敏因知李晚生性风流倜傥,自己与他并非同类,当下不无犹豫。但想:“李晚能够抛弃对已等盗走单于宝藏之嫌,也算是胸怀宽广之人。自己余生渺茫,难知日后漂泊于何方,此际举目无亲,有李晚这样一位大哥聊慰悲寂,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且李晚愿与自己称兄道弟,无异将自己复仇之举等同其份内之事,将来岂不戮力同心!”由是颇受感动,便点头答应。

    彼此行过结拜之仪,接着促膝倾谈。一长一少舒展郁襟,纵论天下,放眼宇内,心气开阔,愈加相通。不知不觉辛时已末,黄昏将至。欧阳华敏眼见仇事基本达成所愿,想到赶回余吾谷城寨尚有百余里之遥,便向李晚辞别。李晚不解问道:“你为寻报大仇不远千里而来,为何要匆匆而别?”

    欧阳华敏已得李晚看重,不想隐瞒此来实情,遂将自己随雕陶莫皋一行狩猎所遇诸事说了。李晚释然道:“我一直觉得奇怪,你怎会晓得为兄父女隐身此处,原来却是这般偶然。幸好雕陶莫皋等人不认得我,尚不知道牧营之秘,只是疑心而已。贤弟回去后千万不能将所知真相告诉他,也不能透露给其他人知晓。过去为兄在战场上斩杀了呼韩邪单于的太多将士,其众若是得知为兄引众躲在这里,肯定不肯善罢甘休。”

    欧阳华敏原先对李晚在雕陶莫皋等人面前忍辱受箭、委曲求全不无疑惑,此刻已深知其难处,决然应允道:“兄台尽管放心,为弟担保不会将此间丝毫机密说与其等知晓。”李晚语重心长道:“为兄率领部曲之所以选择在此地落脚,乃因这一带名头上虽直属呼韩邪单于管辖,但太近胡耆堂、呼延丕显的领地,最易引起三方纠纷,不到关键之时,谁都不愿置喙过问,也轻易不会前来打扰。假使我等行藏为任何一方所获知,就只能隐而迁徙他处,那样恐怕你断难随时找得到为兄共谋仇事了。”

    欧阳华敏听出李晚仍多顾虑,为使他坚信自己绝不会走漏风声,即拍着胸脯道:“愚弟虽不善言辞,但对雕陶莫皋还是有办法支应。在他面前,愚弟只要照着兄台昨日向他所说的禀报,他应当深信不疑。”李晚颌首认可,提醒道:“你可将雪儿的景况备述详细,教他愈添怜悯,转移其疑。”欧阳华敏恭顺道:“兄台指点的是。”

    李晚继问:“你何以结交上雕陶莫皋?”欧阳华敏道:“愚弟受公家之命担任护卫出使单于龙庭,得以结识其人。”李晚显出意外神色,探问:“何人主持旄节?此来何干?”欧阳华敏记得甘延寿曾经提到过,李晚昔因郅支单于之死锐意刺杀过其人,心想至今虽已事过境迁,但李晚当不可能像对待自己这般轻易消解对甘延寿的敌意,便不敢说出甘延寿之名,虚言以应:“使臣身系国家邦交机要,不得明言,敢望兄台见谅。”

    李晚非但不以为忤,反而甚悦,赞道:“贤弟果能守口如瓶!”欧阳华敏暗暗松了一口气,机智转圜道:“其实现下匈奴举国至关紧要的一件事情——可说众所周知——乃是呼韩邪单于与胡耆堂、呼延丕显两位封王的纷争,听说呼韩邪单于切盼大汉插手调解,除二留一,匡扶其平定危局。”他这番话像是就事论事,实则无异于把汉使之重任向李晚作了暗示,既不触犯禁令,又给李晚留足情面,表明兄弟间互不欺瞒,免得李晚暗抱嫌隙。

    李晚心领神会,谆嘱道:“呼韩邪单于与胡耆堂虽然不睦,但他们毕竟是兄弟至亲。汉人有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匈奴人亦然。莫看他们时常自己窝里斗,但若遇外人干涉,往往会明放烟火,暗通款曲,心照不宣,私底下同是先外而后内。你们诸般行事,须得多加细心留神,切莫太过相信龙庭上下那些匈奴老狐狸。”欧阳华敏虚心听教,谢过李晚的好意。

    李晚又道:“那个雕陶莫皋,之前为兄从未与他正面打过交道,不过昨日细察其言行,觉得他表面尽管平易随和,心地却甚果敢刚毅,处事能谋善断,精明干练,处处留着心机,隐然有成为异日大漠雄主之征兆。好在他在对为兄箭罚当时,显有宽恕体恤之意,应不算心狠手辣、阴邪恶毒之流,否则登上单于之位,定成大汉祸害,较其祖上未必逊顺多少。你与他往来,要格外慎重在意。”

    欧阳华敏揣摩此言,暗暗拿之与雕陶莫皋对李晚的察断作比,觉得其二位皆识人知辨非同寻常,不由得折服谦恭应道:“兄台金玉良言,愚弟必定谨记在心。”

    临行之际,向雪儿道别。她怀中的小竹篓却好醒来,鼓瞪着两只黑漆漆的小眼珠胡乱张望,煞是可人。欧阳华敏细瞧之下,看她的容貌神采颇像太子殿下,越加断定这位小竹篓必是帝胄之后。

    眼见雪儿宁愿饱受顽疾折磨,悲凉度日,母女熬命相依,也不肯将小竹篓生父是谁告知李晚,大是于心不忍。极想将雪儿与太子之私向李晚明言,但马上被雪儿以目光制止。雪儿不无深意地亲着小竹篓道:“乖乖,等妈妈多喝几只白熊的血,病自然就会好了。之后妈妈自会带你去找那个死鬼老爹,不需要别人掺和我们自家的事儿,你说是不是?”语虽轻柔,却甚是坚决。那小竹篓听了,咿咿呀呀而笑,莫知人世辛酸。

    欧阳华敏立刻从雪儿的话中领悟她的顽固心思,只好把念头打住,若无其事关怀她母女几句,问雪儿道:“小竹篓之名是你取的?”雪儿道:“不是我啦。李晚爹爹说他一辈子生性耿直,如秀竹挺拔,天意却教它节中空无一物,一生漂漂荡荡,莫知为何而活,便给这个外孙女儿取名李竹,以寓其意。我嫌李竹之名不够可爱,想着女儿生下之时,因太过虚弱,接产婆以为必难养活,不待见的把她弃置箕篓之中,是我执意要把她抱回来的,所以就叫她小竹篓了。你瞧,她现下不是好端端的在健健康康长大么!”言语间,拳拳以女儿为傲,难掩病容的脸上满满的尽是洋溢慈母之爱。

    欧阳华敏深为此情所动,心想:“接产婆欲遗弃小竹篓,多半是李晚因雪儿未嫁产女,有损声名,而授命接产婆故意所为。可是雪儿不仅毫无怨气,还肯愿由着小竹篓姓李,看来她是铁下心肠不想让小竹篓认太子那个生父了。”有道是清官难理家务事,遂不再多言,起身急急告辞。

    离开牧营,在荒野间一路快马飞奔。催骑急速猛赶了大半个时辰,回程已近余吾谷城,天才尽黑。时令已是入夏,昼长夜短,漠北之地尤为明显。但见月明星稀,苍穹高远,四野朦胧,远山如黛,清风迎面吹送,柔润舒适宜人。止不住心意荡然:此时若能和嫱儿徜徉其间,就是完美无比的绝好景致了;再等得嫱儿生下与自己的孩儿,把那可爱的小家伙也一同带在身边,岂不是快慰平生,终世无憾!

    返抵余吾谷城寨,直投雕陶莫皋的王帐,照着与李晚商量好的情状向雕陶莫皋奏报。雕陶莫皋听得欧阳华敏所打探的牧营之实与昨日所知并无多大出入,便询问欧阳华敏怎样见到那李老幺,之外还寻访了些什么人,缘何去留一日之久。欧阳华敏知他半信半疑,即藉着事实道:“在下到了那牧民营寨,就直接打听找到那李老幺,向他表明在下乃汉使随从,因昨日陪侍左贤王您一起狩猎,得悉他李老幺的女儿身患难治恶疾,是以私下前赴探望,看在彼此都系汉人的份上,如有急需,或许能帮上一二。在下没说及受左贤王您的委托,假使那李老幺怀有不为人知之隐衷,当不至于隐瞒汉使。那李老幺深为在下至诚所动,甚是感激,取酒烹肉盛情招待在下,忆及旧事,谈论大汉兴平景况,迟迟不舍在下告辞,故而耽搁多时。”

    雕陶莫皋听不出丝毫破绽,方确信欧阳华敏所言见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