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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舒榆

    十八年前战火息平,大夏初立,当今天子崇光皇帝深知民生多艰苦,于是颁布政令,收纳官田,按人口逐一发放给百姓,自行耕种,安养民生。

    官田收纳有三:一是回收土豪劣绅强占的土地,二是罚没贪官污吏所属的土地,三则是新开垦的荒地。

    崇光帝不但给了百姓土地,掐死了毒害国家和百姓的蛀虫,还减免了三年赋税,引得无数百姓交口称赞。

    阳春三月,日光和暖,雨水充沛,正是百姓春耕的好时候。家家户户的男人们都引着耕牛下了地,播种着未来一整年的希望。

    巳时三刻,舒榆挎着小篮子,走到村南自家的田地里给父亲和大哥送饭。娘说大哥特别不爱喝水,但是下地干活肯定少不了流汗,所以定要盯着大哥喝上一碗水白准他吃饭。娘还说,送完饭直接去城里就好了,脏碗脏筷子她过会儿自己去收。但是有一点,千万别再去城南了。

    正午的阳光有些烫,她踩在台阶的边边上蹭着荫凉,然后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下跳。迎面正碰到村里德高望重的老秀才,也是他们村唯一的教书先生。头发花白的老先生关切道:“舒榆,好好走路,莫要摔着了。”

    “是!先生!”舒榆稳稳当当地跳到地面上,“我以后一定好好走路。”

    村里读书的女孩不多,舒榆算是其中最聪慧的一个。连先生都常常感慨,若是舒榆是个男儿身,他定要将毕生所学都教授予她。眼下新朝初立,各方面都是需要人才的,可惜自己年迈,不然也想去官场上搏一搏。

    先生不由得又佩服起舒家的父母来,这夫妻二人颇有远见,一双儿女年幼时就被送进他的书塾开始读书识字。照这么看来,舒家才是最有兴盛之望的家族。

    舒榆走到自家田边上,对着田里二人大喊道:“爹爹!大哥!吃饭啦!”

    她一一打开饭菜,爹爹和大哥二人也已撂下锄头走了过来。

    舒冕找了个荫凉坐下来,又不知从哪个角落摸出一本书来,摊开在自己腿上。余光瞄到自己妹妹似乎递了个碗过来,他也没看,顺手就接过来准备挑饭吃。可筷子挑啊挑,怎么都挑不起一粒米来。他心内疑惑,扭头一看,这哪是一碗饭,明明就是一碗水啊。

    舒冕委屈道:“妹妹,大哥做农活多辛苦啊,你就这么欺负你大哥。”

    “哎,可不是我欺负你。”舒榆得意道,“是阿娘让我务必盯着你喝水的。不过大哥啊,你读书都快读成书呆子啦。”

    “古有文人读书入神之时,错把浓墨当碟醋,沾扁食,食之不察。今我挑水作米,也不失为一桩趣事。”舒冕乐在其中,听见妹妹揶揄自己,竟没有半点生气,乖乖地把水一饮而尽。

    舒榆给大哥添好饭,支着下巴看了一会儿,“我走了哦。你们吃好就把碗放一边,阿娘说过待会儿来收拾的。”

    她站起来拍拍手,哼着小曲儿蹦蹦跳跳地往城里走。爹娘和大哥难得同意让她独自出门一趟,她定要好好珍惜这一次机会。先去香婆婆那里吃一碗馄饨,再去把自己绣的帕子香包之类的小物件换成钱,顺便买点彩色的丝线。然后呢去看看有没有新式样的簪花,最后去赵家铺子买些糕点带回去当零嘴。

    舒榆早在三五日之前就已经盘算好了行程,每天都在数着日子期待今天的到来。她知道自己不能到处露面,也不能像其他姑娘一样为了一次出门就精心梳妆打扮,她要让自己变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舒榆对着清澈的河水仔细照了照,自言自语道:“这下够普通了吧。我已经三天不洗头了。真够磨人的。”

    约莫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能看到高耸的城门了。为了能好好吃一碗香香的香婆婆馄饨,舒榆特地没有吃午饭,连早饭都只喝了一碗粥,她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还好香婆婆馄饨店就在不远处,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收绣品的婶娘今天又夸她绣工好了,甚至在问她想不想进宫当绣女,给贵人们的服饰用品上刺绣。舒榆慌忙摇了摇头,进宫可太惹眼了。进宫是要查家世的,万一自己那点家底被发现了,可就是大麻烦了。

    婶娘以为是舒榆年纪小,害怕进宫,便出言安慰她一番,说是不进宫也可以,有时候宫里面的绣活忙不过来也会委托外面熟悉的绣娘来做,到时候可以安排一些给她。

    舒榆一口答应了,毕竟谁会想不开跟银子过不去呢?

    她走出绮罗绣坊,正想顺道往天香园去看看脂粉首饰,却冷不丁被一双手挽住了胳膊。

    “别动,继续往前走!”

    舒榆微微一愣,心跳陡然加速。

    那是一双女子的柔荑,纤细瘦削,可那手背和露出的手腕上,却爬着两道浅浅的疤痕。

    “救救我,求你了。”那女子挽住舒榆的手臂,哀求道。

    “你,你怎么了?”舒榆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僵住了,像一只木偶,漫无目的地被人拉着走。

    “我被人跟踪了。求求你帮帮我吧,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换了一件别人的衣服,只要你假装认识我,我扮作是另一个人,说不定他们就认不出我了。求求你!”

    舒榆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她假装是在选购东西,去小摊上顺手拿了一把铜镜。镜子里能清楚看到,有两个家丁打扮的人就在后面不远处,对着过往的女子们悄悄地进行辨认。

    她灵机一动,拉着那个女孩进了旁边的一家医馆。

    舒榆对着医馆伙计道:“车前子,覆盆子,菟丝子,当归,熟地,川芎,白芍,地肤子各给我两钱。”

    医馆的伙计手脚麻利,很快就把这些药材配好了。舒榆付了钱,接过药,把那女孩拉到角落,又扯下背后背着的兜帽,给女孩带上。

    “你什么话都不用说,跟着我就好。”

    舒榆二人出了门,正巧那跟踪的人也追至此处。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从嗓子眼中跳出来了。

    她亮了亮手中提着的药,故意大声对女孩道:“都说了让你平时注意点,你不听。这下好了,得了风寒了,指不定还要传染给旁人呢。”

    那女孩也很机灵,立刻就懂了舒榆的意思,咳嗽声不断。那二人见状,怕过了风寒,赶忙躲开。

    “快回去把大夫开的药煎了喝了吧,也能好得快些。”

    舒榆正大光明地甩掉了跟踪的两个人。她二人走到一处安全的地方,这才发觉刚刚跑得腿都软了。

    “多谢姑娘救我,你是我的恩人,谢谢你……”那女子眼睛一红,就要给舒榆跪下了。

    “哎别别别……”舒榆急忙拦住她,“姑娘一定要稳住心神,若是再把人引来就不好了。何况我也不过是顺手帮忙,姑娘不必放在心上的。”

    那女子含泪点点头,在舒榆身旁坐了下来。

    “姑娘,你家住哪儿呀,怎么会被那群人跟踪呢?你要不快些回家吧,最近也莫要在出门露面了。”舒榆关切道。

    那女子眉间带着凄楚,艰难开口道:“敢问姑娘,这是何处?可还是青州?”

    “青州?青州离这儿可远了呢。姑娘,我们是在京都。你不是京都人吗?你是从青州来的?”舒榆疑惑道。

    “我乃青州人士,数月之前被贼人掳去,辗转至此。我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被他们成天关着,今天是借着看守小厮喝醉酒的缘故,才偷偷跑出来的。多亏了姑娘救我出狼窝,否则,我真要死在那儿了。”

    “那你手上的伤,也是他们打的?”看到女子的点头称是后,舒榆气愤地捶了一下地面,“这群人渣,太过分了,就该把他们全丢进河里喂鱼!”

    她把他们痛批一顿以后,才同情道:“姑娘今后怎么打算呢?”

    “我不知道。”那女子痛苦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青州在哪里,不知道回家的路,不知道该怎么回去,甚至连回家的路费也没有……”她把脸庞埋进手掌,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姑娘,你若是信任我的话,不妨同我回家吧。只是我家简陋,万望姑娘不要嫌弃。”

    “不不不……我怎么会嫌弃呢。”她慌忙道,“你愿意收留我,我万分感激。姑娘你放心,我绝不会当你们的累赘。我会洗衣做饭,便是挑水劈柴我也做得的……”

    舒榆笑道:“挑水劈柴这些重活自然不会让姑娘做的。不知姑娘如何称呼?我叫舒榆,榆是榆树的榆。”

    “我叫梅若。”

    “我今年十六,四月的生日,你比我大吗?”

    “我与舒妹妹同年,我一月生的。”

    “那你就是梅姐姐了。”

    两个女孩相视一笑,顿时所有的愁云都云开雾散了。

    舒榆道:“那姐姐随我回家吧。”

    路上有人同行,走路的步伐都快了许多。而梅若一路的忐忑不安,都被见面时舒家父母的一个和蔼的微笑化解了。“

    “阿娘,你不是说最近总是觉得眼干眼花吗?明天我就把这些药都煎了给你喝。这是我从先生那儿的医书上看的方子,准有用的。”

    舒榆叽叽喳喳地把白天发生的事都告诉了爹娘和大哥,引得他们好一番担心。

    梅若就想起了自己远在青州的娘。知道自己遭遇贼人毒手,娘她一定伤心极了。她不由得也站在一旁暗自垂泪。

    舒家阿娘看到了,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她道:“好姑娘,你受苦了。快别哭了,好好在我们家休养一段时间,再想办法回家吧。”

    梅若泪眼朦胧地点了点头。

    “梅姑娘不介意的话就和我们阿榆一同睡吧。我们阿榆一直都想自己能有个姐姐,可惜啊,我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你留在这里,阿榆才是最开心的那一个。”

    这时,一直安静的舒冕突然道:“妹妹后面也尽量少出门吧。”

    舒老爹道:“对对对,冕儿说得多,阿榆你要听你哥哥的话。不过,我想有梅姑娘陪着你,你应该也不会整天嚷着要出门了。”

    “好嘛,我听哥哥的就是了。”

    夜晚,舒榆和梅若躺在一张床上,两人都有些激动得睡不着觉。

    “梅姐姐,你的手臂上是什么?是半只蝴蝶翅膀吗?”

    方才梅若沐浴的时候,舒榆进去给她送过衣服,无意中看到梅若的小手臂上有一方小小的蓝色图案。

    梅若下意识地捂住手臂,有些支支吾吾道:“不错,的确是半翅。”

    这块刺青图案就像一个耻辱烙印一样。刺青在她手臂上,耻辱却刻在她心底。

    “他们在每一个掳掠来的女孩的手臂上都刺了这样一个半翅。”梅若恨恨道,“然后他们就整日训练我们,等考核通过了,就送到青楼……你都不知道,我恨不得用刀子把这块皮肉剜掉……”

    “不要做傻事呀梅姐姐。”舒榆枕着一只手臂,另一只手伸过去握住了梅若的手,“你若在意它,它就是毒药,能从手臂一直毒到你的心里。但你若不在意它,它也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图案而已,就当是好看一点啦。”

    梅若翻身面对舒榆,“妹妹说得对,我不能就因为这一段不好的经历影响我的一辈子。”

    “对嘛。”

    “舒妹妹,你只有一个哥哥吗?我听你阿娘说你还挺想要一个姐姐的。我也有一个妹妹,只不过她和我不是一个娘生的,她和她娘都不大喜欢我。”

    “我以前有过一个姐姐。”舒榆转头笑道,“不过以后我就有梅姐姐了。”

    窗外明月挂在枝头,似乎也在偷偷听这两个小女孩儿低声絮语,现实所有的伤心惊惧,便都融进这无边无际黑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