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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祁连七月雪,河湟唐人村

    贺兰山便是戎疆,此去萧关路几荒。

    无限城池非汉界,几多人物在胡乡。

    诸侯持节望吾土,男子生身负我唐。

    回望风光成异域,谁能献计复河湟。

    话说回鹘人面对着龟缩在驿站的使团,只得下马强攻;可离了马,回鹘人就像是失去一条腿,没了弓就像是失去一只手,因此没冲杀几次便被打退。回鹘首领正踌躇之际,突然受到无争的嘲讽,大怒若狂,再次下令众人,无论如何也要啃下这个使团。

    随着回鹘人一次又一次的冲杀,驿站四周不断有士卒倒下,攻进驿站的回鹘人也越来越多。李百战带着五名士卒和大使苏牧保护这无争等人。这时有十几名回鹘士卒杀到,李百战带人上前抵挡,却没注意到有一名敌人从无争几人身后出现。

    “那!那!”空明第一眼看到身后的敌人,刚想叫李百战,敌人已举起马刀砍来!无争拉着夏凡躲避,在马刀劈下的瞬间,无争身子突然向前,袖间利刃随之而出,一击刺入敌人心脏。

    无争见李百战几人逐渐不支,捡起地上的横刀前去帮忙,临走前将夏凡托于空明:“小师傅,保护好她!”空明点点头,让夏凡和昙殊站在他身后。

    “敌人的援军来了!敌人的援军来了!”眼看驿站内的敌军仓皇逃窜,无争知道他们得救了。

    援军进入驿站后,无争回身去找夏凡,见夏凡正用蒙脸的棉纱巾为空明包扎手臂,而空明正仰着脸,死死闭着眼睛,紧绷这上身,动也不敢动。

    无争走到近前,看了眼空明手臂上的刀伤,从怀里又拿出一块面纱先为夏凡戴上,后敲了敲空明光光的脑袋,说:“死不了,闭着眼作甚?”空明强睁开眼,低着脑袋,红着耳朵,好像害怕抬头就看到什么东西一样。

    夏凡说:“小师傅,你怎么了?”

    无争撩了下她额头垂下的乱发,说:“小师傅凡心未却,你这红粉骷髅他还看不透。”夏凡做势要“打”无争。

    无争忙退几步,说:“你先照顾两位师傅,我去随医官给伤者上药。”此战惨烈,五十名士卒活下来的只有十六人,其中七人已身负重伤,不能再随使团前进。

    众人返回平凉县,稍作休整后乔装改扮,继续出发。待过兰州地界,低矮的灌木和连片的草原愈来愈多,迎着灿烂的阳光,顶着清澈的蓝天,夏凡凝望远方皑皑的雪山,捧起雪峰上流下的溪水,一饮而尽,只觉清凉甘甜。站在高岗之上,那广袤的草原,遍野的牛羊,丰美的水草,以及满山盛开的金露梅;七月的祁连山啊,真是人间仙境!

    夏凡对无争说:“愿我的家乡也是这么美。”

    无争伸出双手,仿佛要触及那‘矮矮’的白云。“我相信你的家比这里更美。”

    苏牧对众人说:“大家莫为美景驻步,当心祁连七月雪,马上就要到扁都口,当速速通过。”

    夏凡低声说:“我还想能在这住几天呢。”

    无争笑她:“你不想家了?”

    “想,日想,夜想,梦里想,可”夏凡低下头,说:“夫君对不起。”

    无争说:“傻子,我相信你;更相信我们一定能回到大雪山的。”

    “无争殿下,你们夫妻别你侬我侬了,吃罢饭苏大人准备再走一百里呢!”李百战给二人拿来两块胡饼,令人起火煮汤。

    盯着在眼前晃来晃去的牛羊,李百战对苏牧说:“大人,只吃粮食,恐怕下午大伙没力气能走百里路。”苏牧知道他想干嘛,说:“这牛看着挺大的,当心的别受伤了。”

    李百战跳起来,拿起强弩,悄悄猫到牛群附近。粟特人米克见状也悄悄跟上来。李百战骂道:“直娘贼,你来作甚?”

    米克也不生气,他知道李百战是怪他在驿站哪场惨战中‘临阵脱逃’。

    可米克是经商的粟特人,从小他爹就对他说,金钱和生命才是第一位的。其余的跟他无关,所以米克也没有什么负罪感,之所以跟来,是觉得不帮把手,一会李百战恐怕不会分给他牛肉吃。

    米克笑说:“你一个人不好弄,我帮你。”

    李百战没空理他,望着眼前的耗牛自言自语道:“乖乖,这啥牛,毛真长,能射进去吗?”见李百战拿着弩箭比划,米克趴到他身旁,说:“你看角粗的是公的,角细的是母的,要我说杀公的!”

    “为啥?”

    “公的头大,好瞄。”

    “那白的牛是啥?”

    “那你就别想,那牛皮太硬!”

    李百战听米克的建议,慢慢挪到一只落单的公牦牛正前方,刚举起弩,那正吃草的牛突然抬头跟他对视起来。李百战看着那圆澄澄的牛眼,突然想起小时候家里的老黄牛,心生不忍。见他抱着弩箭往回走,米克急忙追上,说:“干嘛,不杀了?”

    “老子从今天起信佛!”

    “你们汉人都不喜欢杀牛,我来!”米克抢过弩,跑到距牛约五十步处,冲着牛眼射了一箭,结果射在牛脖子上。米克还想搭箭,就看那蚝牛突然发飙,冲他撞过来。米克扔了弩就往李百战的方向跑。

    “我弄死你!”李百战边骂边往后跑,可米克善疾行,没过多久便超过李百战。正当牛角要顶起李百战时,大使苏牧持弩一箭射中牛头,将牦牛立毙于地。

    老僧昙殊说:“罪过,罪过,空明你去给它念一番往生咒。”空明奉师命来到牦牛尸体边。

    “小师傅,水都开了,还念什么经!”米克说着要去取牛肉,苏牧拦住他,示意他等空明将《往生咒》念完。就在这时,约一里外的高岗上突然出现个骑马的身影。李百战立刻警戒起来,可等那身影靠近,才发现只是草原的牧民。

    这牧民汉子索发包巾,紫黑的脸庞,二十多岁的年纪,正挥舞这马鞭,怒气冲冲的就像众人奔来。“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们家的牛!”(回鹘语)

    米克忙指着空明,说:“他,他杀的!”(回鹘语)

    那汉子下马揪起空明,突然一愣,以生涩的汉语问:“你是汉人?”

    空明点点头,那汉子又问道:“我这牛是你杀的?”

    空明忙行合十双手,说:“阿弥陀佛,不是小僧,不是小僧!”那汉子松开空明,也行了个佛礼,随后拿着鞭子指着米克骂道:“你个没胆的孬种!赔我的牛!”

    李百战问:“我们不知道这牛是家养的,你要多少钱?”

    那汉子走到近看,扫了眼使团,问:“你们都是汉人?”

    苏牧起身说:“没错,我们是来通商的汉人,我不小心杀了你的牛,实在对不住。”

    “俺这个牛气性大,抢不到母牛就乱跑!算了,算了…俺…俺不要钱,你们有稻米吗?没有麦面也行。”

    苏牧说:“去,拿半袋稻米给他。”

    那汉子接过,打开袋口,手搓着稻米眼神似看珍宝一般。“这东西俺娘念叨了几十年了。”

    “阁下是汉人?”

    “不是,俺娘是汉人,俺爹是回鹘人。”那汉子将米袋系在马上,对众人说:“你们要不嫌弃,跟俺一起回家,俺娘见到你们肯定会很高兴的。”

    苏牧先道谢后婉拒那汉子。那汉子说:“天意难测,你们路上小心。”说着扔下一袋牛干巴。“这留给你们,希望还能再见!”

    众人吃过牦牛肉后,很快便来到扁都口。天依然是那样的蓝的耀目,团团的白云就像棉花糖一样可爱,让人忍不住想爬到山顶伸手触摸。夏凡脱掉鞋袜,解下面纱,露出粉嫩的小脚,像只欢快的鸟儿奔到山顶上,蹦蹦跳跳的去抓云朵。

    “无争,真的能抓到,你快来呀!”无争策马追上,一把将夏凡揽到怀中咯吱她。两人的玩闹给队伍增添了不少的欢乐。

    李百战见空明嘴里念着经,眼珠却痴痴望着夏凡,说:“小和尚,别看了!”

    空明反应过来,忙低下头,嘴里加快念经的频率。

    李百战说:“小和尚,不如还俗吧,俺把俺妹子嫁给你咋样?”

    空明说:“小僧一心向佛,别无他志。”

    米克凑上来说:“小师傅,你嘴里是念着佛,可眼睛却看着人家的妻子。”

    “我,我没看夏凡姑娘!”

    “哎呦,谁说是夏凡姑娘?”

    没说几句,空明的脸就通红通红的,这其中既有羞涩也有愤怒。他看向师傅,见师傅也在望向无争和夏凡姑娘,便问:“师傅,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人,看山,看云。空明你在看什么?”

    “我跟您看到一样。”

    “空明当初佛祖拈花一笑,你可知为何?”

    “师傅问这话,是不相信我的求佛之心吗?”

    “我相信,重要吗?”

    空明下马拿出夏凡送的果粉和面纱,跑到队伍前面,对无争说:“殿下,还给你们。”

    无争一愣,夏凡笑说:“小师傅不用,你拿着吃吧,出家人不容易。”

    “还给你们!”见空明突然提高音量,无争猜出几分意思,他接过果粉和纱巾,说:“小师傅等到敦煌、西域,那里应有似鸠摩罗什般的佛教大能者,到时你可随师父去拜访拜访,解除心魔。”

    “心魔?我没有心魔!更不需要去求教他人,我自己能悟!”说完空明便跑走了。

    “这小和尚怎么了?”

    “还不是你。”

    “我?关侬什么事?”无争在夏凡低语几句,夏凡红着脸使劲锤他的胸口。

    天色渐黑,使团靠山扎营,疲惫的众人很快便沉沉睡去。时至半夜,天空竟下起大雪,苏牧翻身间,突然听到营帐上传来沙沙的声音,起身出账一看,此时地上的雪已能没过脚踝。

    苏牧看着雪不知该不该叫醒众人,想了想他来到无争的营帐外叫道:“殿下,殿下。”

    “谁!”

    “是我,苏牧。”

    “何事?”

    “天突降大雪,咱们该怎么办。”

    片刻,无争穿好衣物走出营帐,说:“叫醒众人,连夜赶路!”

    “是!”苏牧来到值夜人的帐篷,见负责值夜的李百战和米克正裹着被子呼呼大睡,一脚踹了上去。李百战以为敌袭,抽出被窝里的横刀跳将起来,一看是苏牧,泄气道:“大人,干嘛呀!大半夜的。”

    “不是让你值夜吗?你们在干嘛!”

    “下半夜是米克…”李百战转头见米克迷迷瞪瞪的样子,便猜到这小子也睡着了,忙向苏牧请罪。

    “下雪了,赶紧敲锣叫大伙起来赶路。”片刻,众人将所用之物整装完毕,使团冒着风雪前进。随着夜深,风雪愈来愈大,打在脸上就如刀割一般。

    李百战忍不住抱怨:“夜寒雪大难视路,何不等天明再走!”

    米克说:“要等到天明,恐怕雪厚,到时更是寸步难行。”

    李百战说:“那就等雪化再走!”

    米克说:“下雪不冷,雪化才冷。要干等到雪化,咱们也就冻死在这祁连山谷。”风雪无常,使团走至天明,雪已没过小腿,虽说大雪渐停,可寒意更甚。行至晌午,众人搀扶着终于走出山,可山外依旧是千里银白,不见人家。

    就这样又走了两天,使团的粮食开始告急,苏牧令李百战等人杀掉随行的骆驼、战马充饥。还好队伍中有无争不停观察这星辰,判断方位,使团才没在这四野皆白的雪原中迷失方向。

    李百战说:“大师,这牦牛干你们就吃点吧,实在没有别的了。”空明拒不接受;昙殊却接过牦牛干,撕下一块含入嘴中。将其余的递给空明。

    “师傅,我不能吃。”

    “空明,师傅不想你在此止步,吃吧。”

    空明拿起蚝牛干塞到嘴里,拼命地咀嚼想要咽下去。“空明,你不用向为师证明什么,懂吗?”空明哭着点点头,昙殊继续说:“为师知道你很痛苦,但你的执念,只有你自己才能放下。”

    空明望向夏凡,说:“师傅放心,我一定能堪破心魔!”昙殊闻言,只得一叹。

    第三天清晨,众人行约十里,就听前去探路的米克喊道:“远处有烟火气!有烟火气!”苏牧闻言激动万分,爬到高处眺望,果然见一里外有个小村庄。待使团来到小村,村民们早已接到消息,都拿着武器站在村口。

    一个小伙子用回鹘语冲他们喊道:“你们是什么人?到这来干什么?”

    米克回:“我们是经商的,进山遇到大雪,牲畜都吃干净了,帮帮我们吧!”这时一个老人站了出来,指着苏牧手中的节杖,让小伙子用汉语说:“让他近前来!”

    米克看向苏牧,苏牧没有说话,走到村民近前举起节杖,村民中凡是上了年纪的老人,皆跪地而拜,向儿孙啼呼:“是使者,是我族使者,天子无忘河西儿孙乎!天子无忘河西儿孙乎!”

    苏牧扶起众位老者。村中三老行礼拜见,说:“使者大人请入村。”入村后在三老主持下,村民张灯结彩,其景犹似岁时欢庆。

    李百战挠头问:“回鹘人的地界怎么还有咱们汉人?”

    无争叹言:“据时人所记:自瀚海以东,神乌、敦煌、张掖、酒泉,东至于金城、会宁,东南至于上邽、清水,凡五十郡、六镇、十五军,皆唐人子孙。

    当时吐蕃人占据河湟,我族子孙生为戎奴婢,田牧种作,或聚居城落之间,或散处野泽之中。及霜露既降,以为岁时,必东望啼呼。如今河西的统治者从吐蕃人换成回鹘人,不知他们的日子是否能好过一点。”

    等众人吃罢饭,村中三老再次拜见苏牧。听他们说:“大概是贞元三年(787年),吐蕃人将他们的祖辈掳掠至此,至今已有,近五十年没见过汉地同族,希望使者归国时,能路过此地,带我等回汉地安居。”

    无争记得此事,当初吐蕃平凉劫盟失败后,出兵大掠吴山、华亭等县,残杀老弱,又掳掠丁壮万余人西去。在经过安化峡时,吐蕃人对被俘百姓道:“容尔东向哭辞乡国!”我族众人眼看将离故土,沦为奴隶,纷纷号啕大哭,投崖自杀者更是多达千余人。

    苏牧没有回答能不能带这些村民走,只是问:“你们在这过得好吗?”

    三老答:“回鹘人这几年虽规矩些,可仍时不时抄掠当地汉民女子,名义上说是婚配,实际上是把她们当作奴婢。”说着村民中一个中年人解开上衣,露出肩骨,只见他肩骨上竟有个拇指大小的洞,他说:“十年前我去城里买药,被回鹘人抓到,拿铁钩穿我的肩骨,用皮索将五个人连在一起,卖给别人充当役使。若不是我侥幸逃脱,恐怕此时早已身死。天使大人,您带我们回国吧。”

    三老也道:“我们听说,如今汉地天子圣明,战事已平,我等是真心实意想认祖归宗。”苏牧为了难,他不能私自答应这些人,只能说:“此事我需要禀告皇上。”

    三老点点头,暗叹不语。

    雪化草露头,使团也该继续启程,临行前村民都从栏舍中牵出最好的驼马,满装大黄酒、耗牛肉、甘肃枣、河西猪肉相赠,他们的热情感动了使团中每一个人。送至村口,三老还拉着苏牧的手紧紧不放:“愿我等有生之年,可看到朝廷收复河湟!收复河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