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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回 赘婿 其八:冥域九渊第一城 劫云压城浮千灯

    客房的小院中,湿凉的空气凝滞如同层层蛛网包裹,白蟾被苏长云抓在手中。苏长云的指腹在白蟾腹部摩挲威胁,与白蟾争执着。然而白蟾摇头无法给他满意的答复。

    苏长云腐烂身体的腥臭气息越发浓郁,仿佛一滩泡烂已久的死鱼臭草。

    褚风和叶曦从鬼蜮醒来,不待褚风拉住叶曦,她便本能一般提刀上去救她的朋友。

    见她身上方才怨水之鬼啃咬的血痕浮现,褚风也顾不得许多跟了上去。

    孰料苏长云虽然是新鬼,身法却难缠无比。叶曦改为刺挑,以刀刃封锁其去向和动作。

    “此事与你们无关,你们又何必苦苦相逼!”

    叶曦打架的时候没有说话的习惯,更何况刚才她和褚风离死亡只差毫厘,心中正憋着一股子气无处发去。趁苏长云未及施鬼术,几招之后她虚晃一个动作,侧身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挽了一个刀花,斩下了苏长云的双手。紧接一脚横飞,将苏长云踹上墙去,呕出一口腐血。

    苏长云到底不擅与人争斗。论法术叶曦不行,但若论刀兵,叶曦使得就和自己双手一般随心。

    鬼水怨境已破,再将两人拖将进去也是无用。正面相斗,苏长云更是打不过叶曦。

    叶曦一手拾起白蟾厌离,一手拎起冷静下来变回常态的苏长云。苏长云下意识遮挡脸面,等待着被斩杀。

    院中那黏湿腥臭减弱些许,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姑爷!姑爷呢!四娘子不好了!”是红巧,还有人着急找大夫的声音。从四娘子夫妻院子里传来一阵骚动打破了原本的寂静。

    苏长云从地上爬起来,挣脱叶曦的手,踉跄着往苏莹那里跑。叶曦和褚风也跟了上去。

    屋内潮湿腐朽的木料混合着久萦不散的药味,苏莹躺在床上仿佛平日就寝一般,人却已经没了气息。

    苏长云跪在床前脚榻上,试探着晃了晃苏莹:“莹娘,莹娘……”他将头贴在苏莹胸前,她的胸腔里寂静一片,没有呼吸,没有心跳。

    片刻,苏长云转过头来,看着白蟾:“你,能不能让她活过来。”

    白蟾鼓了鼓腮帮子沉默,思索了须臾:“不能,但我能解开你身上的水鬼怨缚。引你去幽州见她。你若脚程快,还能追上。”

    夜色寒凉深沉,白色的灯笼挂上苏家的门口。

    苏长云腐烂已久的尸体趴在苏莹床前,一只手紧紧与苏莹相握。

    秋叶落,寒霜起,引魂幡飘摇。

    与此同时,远在九渊幽界,伴随着一声古钟声响,苏莹阴魂穿过长长的黑暗来到了一座庞大而看不到边际的巨大城池。她摸了摸自己冰冷的脸,不断回头看来时的方向。

    无数阴魂从身后虚无中走出,脸上挂着和她一般迷惘的神态往前走。城门边伫立着两位小山高的青眼牛首巨将,低头检视着来往的阴魂。天边乌云低压如城,隐隐有雷龙游动穿行。

    正是:

    冥域九渊第一城,劫云压城浮千灯。

    善恶到头终有数,阴司殿前有计量。

    她在城门前停下,等了好一会儿。直到其中一位牛首巨将低下头审视她,金属甲片碰撞如同兵戈之声。

    “我在等人……”苏莹心中恐惧,往后退了半步。

    那巨大的牛头更低了些,说了几个古怪音节,仿佛风声或呢喃或呼啸。初时疑惑,苏莹渐渐听懂了。这是阴魂与鬼族通用的鬼语,大意是他在催促她不要在此停留。

    在幽州,说要等人的不计其数,最终等到的却寥寥无几,等了千百年也是有的。

    这巨将长得吓人,对待寻常阴魂并不苛刻,没有斥责、驱赶于她。见苏莹执意要等,他没有再催促,而是重新站好履行他的职责。纵然天边雷龙游啸,他只守好这一城一门。

    一白衣儒士自城外而来,牛首巨将恭敬作礼:“吾主阿奈慈悲。是白仙大人。”

    “吾主阿奈慈悲。可看见我家儿子?”身为掌管阴魂的转轮司“五鬼”之一,白鬼倒是意外地亲切慈爱。

    牛首巨将说话声如洪钟:“未曾见过。”

    白鬼点了点头,回去换官衣到转轮司理事。小子贪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身为转轮司掌司的左膀右臂,白鬼离开这些时日已是极限,如今只希望自家小子平安无虞,玩够了就回来是最好。

    注意到城边站着等人的苏莹,白鬼多看了她两眼,以他那三准七不准的术法随手掐指一算。

    白鬼笑着向苏莹走来,苏莹茫然一礼。只听得白鬼说道:“三世累债已还,来世若无恶行,当可得善终。四娘恭喜了。”

    苏莹不解,白鬼却丢下这么一句含糊不清的话走远。好像是说她今生疾病缠身,早亡于世,是前世的孽债,如今这债已经还了。

    又等了些时候,苏莹疑心苏长云脚程快,莫不是先进了城,犹豫着往城内走去。

    “莹娘莫走远!且等一等!”没走出几步,苏莹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苏莹转身大眼睛竟又落下泪来,也不捏着袖子擦,她快步往苏长云那边走去。苏长云横死之相,身上腥臭湿腻,可是苏莹并不嫌弃。

    两夫妻扶持着往城内走去,巨大的城门渐渐到了身后,眼前是依山而建的无边城池。

    城内,无数白莲蓝光的冥灯如星辰悬于头顶照亮了街市,仔细看上去,每一盏都写着一个名字和一个对死者来生的祝愿。

    无数阴魂匆匆往来,其中一道最为主要的魂流是往那西南方的明山去。半山之上,层层门殿楼阙堪比九重宫殿,在那庄重宏伟的建筑之上,挂着一张巨匾,上书“转轮司”三字。在转轮司背后是一条自天而落而不知流往何方的幽蓝魂河。

    每一个阴魂在见到这条河的时候都会在心里浮现它的名字——转生河。

    从前没有鬼族,也没有阴魂的时候,这条河便自亘古流淌。后来阴魂就像河里的鱼,往往来来,生生灭灭,而河流仍如时间一般久远而永恒。

    上古时期,曾经,死亡降临,阳魂寿尽,阴魂只能游荡于世,轮回之道混沌无序。

    九渊诞生的第一位鬼族,那位名叫阿奈的鬼神,她头戴缀饰鲜花的白骨花冠,手持招魂白幡来往九渊地下与凡间地上,穿行白昼与极夜将一批批阴魂送来此地。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重复着这样的举动,仿佛身上承载着九渊的天道意志。如同天要下雨、候鸟要迁徙一般理所当然。

    第二个第三个鬼族诞生,此后更多的鬼族聚集在一起成为一个新的族群。他们虽然弱小,却自发跟随着阿奈接引阴魂,以此为己任。直到高居九天的神明发现了这位九渊诞生的新神和她那些已然成为一个种族的同伴们。

    那是一个神魔混战的年代,九天之上的神将鬼族视作腌臜而肮脏的异类。

    高高在上的神明们抓走了阿奈,鞭笞她折磨她,告诉她背负着诞生的原罪。神明们认为,九渊蛮境至阴至邪,鬼族是黑暗中诞生的新魔族,是邪恶牲畜。而他们的行为也是低等而卑劣的逆行。

    轮回,简直是魔族才会讲的歪门邪说。

    神明们试图杀死阿奈,可是他们发现不论是石碾、刀砍、火烧还是雷电加身。摧毁了的阿奈,总会在转生河边重生。每次复活,她并不复仇,而是继续沿着往日的路线沉默接引着阴魂。

    她那生死无改的心念令他们恐惧不安。阿奈仿佛不是真实的存在,而是一道不可阻挡的坚定信念的凝聚。

    不论是早夭的幼子、难产暴毙的妇人、病痛而死的老人,她告诉他们悲痛不已的家人:这世上有一条河,人死后会去那里,过了河就能重返阳间,前尘尽忘,开始新的生活。

    重启阳寿,让绵久不断的阳寿不再只是神明的特权。这是九渊赠与天下生灵的礼物。

    死亡不是终结,而是新的开始。而这世间游荡受苦的阴魂,她一定都会接去那里,一个不落。

    上古时期各族争斗不休,凡人什么奇怪的种族没见过。凡人那时并不害怕鬼族,他们拿出表达哀思的黑色布料,感谢赠与这位鬼神,并许下对逝者的良好祝愿送行。

    转生河的传说散布人间,鬼族隐隐有崛起之势,神明对她的行为震怒不已。

    “邪神阿奈,你可知错!”神明们面目狰狞,甚至试图杀死一个个鬼族,逼迫她停止这样的邪行。

    “阿奈无过。”阿奈抬头,眼神清澈从无动摇。她紫色的眼眸中无悲无喜,流转的光华仿佛一泓小小的转生河。

    一个新的时代摆在了众神面前,若鬼族崛起,阴世之事将全由这个新兴的种族掌控。天下魂魄,谁无死期,哪怕是神明。

    神明虽各有能耐,但鬼族引魂送往之能太过殊异,神明亦有不能。众神莫名恐惧。

    于是她被天神挖去了眼睛,三百年无法视物,直到眼睛长回来。

    她的眼睛缠着厚厚的布条,鲜血淋漓。这个瞎了眼的鬼神,依旧拿着引魂幡行走往来九渊和凡间,身后跟着新生而人口稀少的鬼族和无数渴盼来生的阴魂。

    鬼族人依然在被神明迫害的险地之中,那时的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跟随着阿奈走向那许诺的愿景,一个崭新的九渊阴世,在这里建立他们鬼族的不二城池。

    鬼族人唱起了一首镇魂的歌谣,手里捧着引魂莲灯。从没有人教过他们,这首歌自然而然出现在每个鬼族的心里,给予彷徨的孤魂以安宁。

    与天神相对的魔族,见她和鬼族苦行一般的执着信念心生敬意。魔族与鬼族立约,除非转生河枯,永不犯九渊之境。

    如今,九渊安定已久,执幡人早已不见。

    唯有转轮司山顶上一顶安魂神钟。

    它每日响四次,亘古的魂歌在九渊大地回响,将阿奈“天下再无孤魂游荡”的愿景承继,接引着上下无数阴魂的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