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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回 异乡人 其四:怨女拾骨终还乡 苍山埋骨湮鬼村

    文山村的陋习,房小求不是没有听过。然而亲眼见到那些平日里小偷小摸的村民,竟然真要将一个姑娘活祭给神鬼,房小求忍不住站了出去劝说。

    往日这村里也从人牙子手里买媳妇,但这不一样,这是要害人性命。房小求实在无法接受。

    出门之时,贺彩星在路口拦住房小求。她拉着他的袖子:“别去,你拦了好事,他们岂能饶你?哪怕今天你救了他们,明天他们走了,你却又逃去哪里,平白枉送了性命……更何况这里,这里有……”

    贺彩星欲言又止。似乎叫出那个名字就会被听见。盘桓此地的恶鬼非善,阴魂尚且不能逃脱,更何况活人。

    房小求甩开她的手:“去年王大娘家买媳妇我没管,不过几个月,那小姑娘就被折磨得半疯了去,前一阵便投缳自尽。今日我不管,性命固然无忧,可是我的良心呢?我的良心如何能安?”

    劝说无法,贺彩星只能成全。临别房小求还不忘叮嘱贺彩星躲着些,不要掺和进去。

    贺彩星点头,却在房小求离开后露出了苦笑。

    夜里喜神惊逃,魇兽肆虐。

    房小求孤零零被吊在树上,看着那奇形怪状的无名之兽伴随着浓雾侵入村子。

    长久的绑吊让他双臂疼痛,村人有心折磨让他长长记性。此时,却让他陷入性命之忧。

    今日大概就是他命绝之时。房小求想着。

    回想这一生功名成空,亲人离散,早年万般鸿鹄之志不过空谈,就连贺彩星的心意他都未能回应。人事已尽,同是异乡人的褚风和叶曦只能自求多福。

    临到死时,房小求心里却在担忧贺彩星的安危。

    脚下空悬之处,却传来声响。扭头看去,贺彩星在拉扯着绳头,试图把房小求放下来。

    眼看浓雾和怪兽越发迫近,房小求额上冒汗,小声却急促地催促贺彩星快跑。

    贺彩星脸上虽然恐惧,不断抬头张望浓雾侵袭的方向,手下却不敢减慢速度。哪怕房小求再三催促,甚至恨铁不成钢地骂她也不肯离去。

    她一时着急,手臂渐渐变色显露了尸斑。可她顾不得这些,索性放开限制催发鬼力。

    贺彩星身上显露了狰狞的伤痕,大片的血污浸透她的衣裙。那张姣好而青春的容貌现出红粉骷髅的腐败死相。

    一颗眼珠掉出了眼眶,她没有去管,硬生生将几个大汉绑上的粗麻绳解开,将房小求放了下来。

    房小求手臂疼痛,正要逃时,却见贺彩星站在原地。她脸上的腐败死相正在消退,可她却露出凄然的微笑站在原地,不再如往常一般靠近他。

    房小求没有犹豫,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就要拉她走。

    贺彩星的独眼中露出略带羞涩的惊喜。浓雾已将两人包裹,不远处有人走来。贺彩星拉住房小求:“跑不了的。神明临凡,勿触神怒。”

    “信我。”说着,贺彩星拉着房小求对着人影方向跪下,低头叩首:“不要直视它。”

    房小求照做,耳边听得那人越走越近,只是路过,并非朝他而来。眼前的地面诡雾弥漫,隐隐带着安眠的香甜气息。

    虽然此地气氛莫名凝滞而庄重,听脚步声却只是普通人而已。房小求正如此想时,悄悄抬头却见数不清容貌狰狞的梦魇异兽簇拥着那个人而去,仿佛一座走动的妖怪之山。

    一只柔软冰凉的手在他与妖兽对视之前遮住了他的眼睛。是贺彩星。

    “不要看。”她的声音颤抖,充满畏惧。

    浓雾不散,牛马噤声,虫鸟不鸣。

    不久,那喜神凄厉怨毒的惨叫在浓雾深处响起,久久不散。贺彩星害怕恐惧地攥紧了衣裙。

    令此地百鬼恐惧,惶惶不可投生的恶鬼尚且如此下场,贺彩星这样的小鬼在神明面前更是微如尘埃,生死只在神明一念之间。

    “刚才好像是叶姑娘。”

    “只是看上去像叶姑娘。壳子里不是她。”贺彩星摇头。

    贺彩星扶起房小求。他手里抓着什么,摊开手掌却是一枚眼珠。

    “给。”

    空着一个眼眶确实不太好看,贺彩星不好意思地接过,转过头掩面将眼珠放了回去。

    “彩星,你家在哪里?怎么会到这孤村之中?”

    贺彩星低头看着脚上的锦鞋:“小求哥,我也是被人牙子卖来的。这是在你来这里之前的事了……”

    与此同时,文山村一处小院内,茴茴一身紫衣的身影出现在院中。众鬼畏惧骤入凡间的魇兽,可她已至赤鬼之境,自然不同。

    狭小脏乱的房间内,一枯瘦的女子奄奄一息。这名被买来的女子被当作物品与牲畜对待,甚至有时村民之间会交易她们。她们的寿命在惨无人道的对待下并不长,活下来的也大多疯傻,甚至会在每年找不到合适祭品的时候祭祀给喜神。

    这里的村民分得清自己人和外人。自己女儿妻子是人,买来的外地女人则不同对待。

    茴茴看着脚下被铁链锁着的可怜女人,蹲下身抚摸她的干枯的头发。

    不知道这女人叫什么,想来在囚禁她的人眼中,她的名字也不打紧。

    女人睁开浑浊的眼睛,仿佛一具活着的尸体:“死……让我死……”

    “你不想杀了这么对你的人吗?”茴茴身上厉鬼的气息柔和下来,充满悲悯。

    厉鬼竟然有悲悯之心,若是让九天神明知道必然会轻蔑不已。

    “帮帮我……让我死……”可怜女人的身体已有衰竭之相,内脏的痛苦已经能让她清晰感受。如此破败而被玷污的皮囊,她身心痛苦,已经不再希求存活,只求早日奔赴来生。

    茴茴抚摸着女人的头发:“你不想报仇,不如我帮你吧。这里的人心是黑的,无药可救。”

    女人点点头,似有无限疲惫与痛苦:“杀了……我……”

    指甲骤然生长,穿透女人的咽喉。女人顿时气绝,脸上却带着一丝欣慰与解脱。

    茴茴离开后不久,房小求由贺彩星搀扶着也来了这里。本想趁乱放走这些被买来的可怜外地女人,见到女人的尸体,只能哀叹自己来迟。

    两人当晚去找了所有这些外地女人的所在,她们无一例外皆死于非命。

    走出文山村,村中雾气渐渐散去。游荡的无数魇兽如同出现一般,消失得不知去向。残留的梦境之物特有的甜香还未完全散去,如同挂着露珠的果实。

    房小求满脸遗憾自责,贺彩星在一旁安慰。

    “小求哥,天亮了你就离开这村子。此地并非善地,幸存的村人不会放过你。”

    “你呢?彩星,你和我一起走。”房小求看着贺彩星的眼睛,似乎她不答应他也不肯离开。

    喜神已死,这里的冤魂不再被拘束。贺彩星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小求哥,我们先去挖我的尸骨。我家在文陵,贺家虽不算大富大贵之家,在当地靠着织染手艺也算小有威望。带上我的尸骨以随身之物为证,我父亲定会善待于你。”

    有贺彩星相伴,藏匿二人气息,山中猛兽并未察觉两人。两人扶持着往山里去找贺彩星的尸骨。

    天将明的时候,房小求带着贺彩星的遗骨从山里出来。

    文山村中,鸡犬尽哑,人影不动。仿佛整个村子都在沉睡中一般。

    一紫衣白发的女子拦住二人去路,魂箔叠成的尸蛾在她手心焕魂力之光,耀如晨星。

    茴茴收起掌心尸蛾,含笑对房小求说道:“你身边的女子是阴魂,你不害怕么?”

    “不怕。”房小求将贺彩星护在身后,就像她还是那个需要关爱的活泼小姑娘。

    茴茴似有意外,神色微动:“你们去哪?”

    “我们要离开这里,带她回她的家乡。”

    看见房小求背上包着贺彩星遗骨的包袱,茴茴知他没有说谎。她笑了笑,让开了道路。

    “村里你们不要回去。那里已经没有活人了。快些走吧,我不拦你们。”茴茴说道。

    “怎么会……”房小求十分惊异。

    “我杀的。他们该死。”茴茴笑着,就像在谈论自己绣的花一般自然。

    “那我的两个朋友也……”

    “你两个朋友好好的,我不会杀他们。但你们若再不走,我便让你们再也走不了。”

    村中连阴魂的气息都无法探知,贺彩星看着眼前已至赤鬼境的茴茴,心中害怕。她拉了拉房小求的袖子,催促他快走。

    “可是……”房小求对褚风和叶曦的状况仍有担忧。

    “快走,她没必要骗你。便是骗你,凭我俩也无能为力。”贺彩星小声催促。

    赤鬼境已算半个鬼王,岂是贺彩星二人能相抗。贺彩星谢过眼前赤鬼,连忙领着房小求离去。

    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茴茴隐去身影仿佛从未来过。

    此时褚风才抱着叶曦从死寂的文山村中走出。

    厌离最先察觉文山村内生机全无、阴魂寂灭:“风哥哥,这里的人都被杀死了。阴魂也被人收走。”

    “是你们幽州府的人来过了?”褚风询问。

    “不是,转轮司不杀活人。我也并未察觉转轮司阴差的气息。阴魂无端大量寂灭,并非好事。”

    叶曦睁开眼睛,从褚风怀里下来。她回头看向死寂的文山村,昨日还将她当作物品的村人都死了。她不觉悲哀,也不觉得痛快。

    “阿风,走吧。路通了。”叶曦接过刀系在腰间。

    “你叫我什么……”

    她不是没这样叫过,此时褚风却觉得她的语气比平日更为亲近。

    “阿风。”叶曦重复了一遍,转头打量他的确完好无损,这才放心走在前面。她的眼中有无数的难以分辨情绪,灿如琉璃,最后却只是说:“快走,这里要来人了。碰上他们很麻烦。”

    “小曦,你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想起了一些自己的事。”叶曦的手抚摸着腰间长刀,目光恢复沉静。

    房小求已离去,叶、褚二人连告别的人都没有。

    昨日梦临九渊之事并非全然荒诞,其中有一部分是自己的记忆,叶曦想起了那个对她而言如同父母的神明——阿奈大人。阿奈大人的离去是真实发生的事,大人不仅离开了自己,更是离开了九渊。

    叶曦记得那个时常下雨的昏暗居处,那时幼小的自己追上了阿奈,请求她带上自己。

    阿奈摸了摸她的头,一如往日一般温柔。可是叶曦知道,在阿奈心中没有什么比九渊重要,哪怕是被悉心照顾的自己。

    “冥冥,你什么都不知道。此行我不能带你。”

    “为什么?”叶曦询问,希望她能如往常一般回答她。她的小手抓住阿奈手中的神幡,仿佛这样就能阻拦她离开。

    “冥冥……”阿奈抓住她的小手,露出无奈的神情。然而阿奈终究是丢下了她,没有再回来。

    那时阿奈的身上笼着一层淡淡的九渊神光。每当这个时候,叶曦便觉得她离自己很远。两人之间隔着深深的沟壑,咫尺天涯。虽然她与阿奈都是人形,可是叶曦却觉得她对自己和那些魇兽没什么差别。

    等了许久,回来的却不是阿奈而是魇神。魇神看她独自一人坐在偌大居所的廊下台阶上,弯腰端详着她。

    “小不点儿,阿奈不在这里,你很寂寞吧?真可怜,就像一只可爱的小狗。不过,你怎么会感到寂寞呢?你既不是人也不是神,你什么都不是。不会有人的情感,也不会继承阿奈的神性。你怎么会觉得寂寞。”魇神自言自语一般说着,拂衣坐在叶曦身边,抚摸着手中的头骨:“其实寂寞的是我啊。小不点儿,不管你有没有灵智,陪我坐会儿罢。”

    叶曦没有回答,雨水顺着廊檐留下,如同垂落的珠帘。她伸手去接,感受寒水流下她手心的感觉。

    “阿奈不需要我,你也是她不需要的吗?”叶曦问。

    “算是吧。”

    “为什么我们不被她需要?”

    “因为我们太弱小了,弱小到需要她的庇护才能存活。不止你我,天下阴魂皆是如此。”

    “如果我不再弱小,是不是就能帮上阿奈了。这样,我就能再见到她。”

    “大概吧……”魇神漫不经心道:“我不明白,你这样眷恋她,是她对你施了法?”

    “我不知道。她对我很好,我也想对她好。”叶曦如实回答自己的真实感受。

    魇神笑了:“你在模仿她,这样就说得通了。冥冥,你果然是不会有感情的造物罢了。”

    常年困居于此,不与外人交流,叶曦并不觉得魇神的话如何轻视、冒犯她。暂时想不通的,她便不想了。

    神情的木讷,不过是对于想法的取舍。在至简的生活下,她本能地眼中只有自己关注的东西。

    在这之后,叶曦便离开了这个没有阿奈的居所游荡。直到被师父发现后带到人间。

    “你听到我和那神灵的谈话了。”褚风问道。

    “听到了。”

    “那你怎么想?若有你不想做的事,管它的,咱们就不做了。这些神啊鬼的,和咱们有什么相干?”褚风注视着叶曦,并不想乖乖接受旁人加诸于他的命运。

    叶曦停下脚步,正色看他:“我们去弑神。我帮你。”

    褚风讶然,看着她露出不信的神色。

    “你能做到。哪日你也许愿意谈谈,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叶曦淡淡一笑,指尖从他的喉间而下,抚平他的衣襟。

    “是黄蝉儿……”

    “我所言是比这更早之事。或许这个问题要从你是谁开始……我不逼你,你也不必再想是否要欺瞒我。你我之间,从来不需要的便是假话。”

    女子的眼睫微抬,轻盈而灵动。两人呼吸交错间,褚风的呼吸凝滞,再说不出那巧言戏语。

    叶曦笑着一推他的胸口,转身离去:“呆子,还不走?赶着与那麻烦相会吗?”

    褚风应了一声,愣愣地跟了上去。

    “小曦,我没对你说过假话……”

    两人说着话离去。厌离回望文山村,虽知此地阴魂尽灭,仍旧唱起了鬼族亘古流传的安魂歌。希求迷惘的阴魂能安息找到通往来世的归路。

    文山村庙后,喜神的鬼洞内鬼像尽毁,零落无人问。与那半新不旧的喜神像相比,那供奉神台却显得更为古朴久远。神台上的纹饰与字迹已辨认不清,隐隐可见“……冥都……阿奈……”的字样。

    神台骤然发出最后的光芒,最终沉入永恒的寂静,再无气息。

    村中,玄鬼何罗独发现自己来迟,此地的活人和阴魂空余死寂。文山村已有数年没有阴魂去往幽州府转生。不止文山村,安魂神钟召唤不来的魂魄如今越来越多,哪怕派阴差去拘也寻不见。

    既然安魂神钟是神器,决不可能出问题,那么出问题的必然是常世。

    这些年,何罗带着阴兵专为处理此种异象四处奔忙,可是每次发现异常都来迟一步。

    世上阴魂冥冥中自有定数,恶鬼横行,阴魂骤减,则万物不兴。阴魂之事也关乎九渊大气运,不可小视。唯有九天神明魂魄不必转生,不受此影响。

    如此大量的阴魂如若不是消散,而是为人所夺,此事倒还罢了,抓住作乱鬼怪即可。只怕此事并非表面那般简单,背后还有大图谋。

    “兹事体大定要报与冥君知晓。”玄鬼何罗领着阴兵回转九渊幽府冥都。

    几日之后,文山村经历一场地震,几场暴雨。村屋垮塌,田舍掩埋。村民尸骨与生前所作恶事,尽皆归于黄土。

    依靠恶鬼而兴盛的孤村,终究因为恶鬼的灭亡而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