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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从没怪过你

    三浦这人,其实非常单纯。

    如果脱下这身军装,这个男人真是一个纯粹的武者。他有着纯粹的武士道精神——忠诚、信义、廉耻、尚武与名誉。

    看出了江楚拳脚的路数,被他当众以一打十,完全破坏了最初的计划,他第一个想法不是掏枪毙了对方,而是主动下场,想要以武士的方法,用最古老的决斗来分出高低。

    这样的人,对武道有极致的追求,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时代,不是在这样的场合相遇,他会是很好的对手,也会是很好的朋友。但身处在这样一个大时代,身处在两个民族两端,二人却只能在擂台相对而立,随时准备厮杀。

    此时,两人相隔站立,全场的气氛突然压抑起来,嘈杂的声音全都消失。台下每个观众都全神贯注,闭口不语,好像生怕打扰了比武。

    江楚静静站立,无声无息中,身体和精神都攀登到了顶点,然后向三浦拱手行礼。

    后者目光如刀,沉沉的望着江楚,炙热的杀意在心中翻滚,那双手在腹前交错而落,平垂两侧,上身微微一躬,表示还礼。

    李钊咬了咬牙,紧张的攥紧了手,高高举起,随后赫然一落。

    “——开始!”

    就在那话音落下瞬间,三浦步子一踏,双臂扬展,好似白鹤亮羽,前脚方落,后脚以裹着劲风前踢,直像是鹤嘴前啄,径直点向江楚咽喉。

    这一手,分明便带着几分咏春白鹤的影子。

    劲风扑面,江楚微微退了半步,浑身气血运转,肌肉渐渐鼓起,衣服下面的皮肤上青筋突起。迎着那鹤啄脚,腰挎牵带着肩肘一摆,手臂像是有千钧的力道,遮挡住那一脚。

    三浦只感觉这一脚像是戳在了铁板上一样,他顺势要抽回,可江楚手腕却已一摆,五指下擒,锁住他腿骨,指头如刀,有那么一瞬的刺痛,三浦几乎要喊出声来。

    只是不待他做出反应,江楚顺势一个矮身前窜,就像是缩身的猿猴低低跃步,前脚未抬,鞋底摩擦着木板往前,整个人都窜入了三浦怀中,左手钻拳已落在他腹部。

    绞痛感传来,三浦曲肘下砸,后步却猛地一歪,整个人彻底失了重心,江楚肩头一抖,直接一个肩顶胯,将他摔了出去,在擂台上滚了几周,才停下身子。

    简单的一个照面,对手便被摔出,高低立下,众人看得分明。

    江楚步子一转,缩腰曲膝的身体拔高,整个人的气势高深难测,擂下的许许多多拳师,立时爆发出猛烈的喝彩声,加油鼓劲的声音猛地喧嚣起来。

    三浦半跪在擂台上,眼角微微抽搐着,他右腿绷直,握拳狠狠锤了几下,这才感觉那刺痛感慢慢散去,好险才恢复了知觉。

    江楚脸上带着笑,只是望着他,眸子里的视线在那右腿上略略停了片刻,便已移开。

    他手段从来狠辣,二人正是要在着擂台上分生死的,一个照面之间,江楚看似是简单一记擒拿,却使了暗劲,如果三浦将那裤子掀开,定能看到一圈淤青泛紫的指头印。

    甩了甩手,江楚微微低头,掩盖眼底的杀机。

    “今个儿,且就当代咏春的祖师爷教训你。”

    三浦师从上元武馆的平田馆长,而平田本人,练的则是刚柔流功夫。

    但刚柔流创始人,当年却是漂洋过来,师从鸣鹤拳宗师谢宗祥,归国后将独特的技法系统化,衍生出刚柔流功夫。这流派的名称,本就来自白鹤门流传秘书《武备志》中,拳八句的第五句“法刚柔吞吐”,因此才得名刚柔流。

    这个时代,日本人对中国拳法神往至极,冲绳三手——泊手,首里手和那霸手,全部都源自中国少林功夫,总称为“唐手”。那霸手也就是刚柔流的前身,这改名换姓,自成流派,其实也就发生在一九三三年,距离此时不出十年。

    后世日本人尊武尚武,他们的武道源于中国;而中国的传武却乌烟瘴气,人人喊打,真是一个极致的反差。某些时候,有些人认为日本人继承了中国的某些文化,而中国本身却在丢失那些文化,这的确是事实。

    正是因为此时日本人对中国武术的热切,平田馆长才不惜动了些下作手段,也想弄到枝子门的功夫,才设下了局。只是未曾想金山找父亲极为刚正,宁死而不屈,才引起了后续上元武馆被江楚等人灭门一事。

    三浦办得这个擂,本身也有这个心思,眼下又被江楚出来搅局。

    这师徒二人,眼下怕不是都要栽在他手中。

    脚下一步踏出,好似龙行虎步,整个擂台好似都震了一下,江楚整个人瞬间就到了三浦的面前,腰身一拧,肩头垂劲,一手钻拳裹着力道便往三浦鼻间去。

    所谓:钻拳下压劲在肩,拧身后手打鼻间。

    拳风袭来,三浦身子一翻,脚下连动,竟然是以南拳的鹤步八法,踏出了所谓鹭足立的架势,双手在空中如拉弓般击打而出,脚下却是接连发动前踏踢踩,掩盖着后腿随时可能递上来的膝蹴。

    他吐气发声,自喉咙响起一声呐喊,气势十足。

    江楚眼眸一定,身形不闪不避,双拳化爪,脚下一挪,垂肩甩椎,整个人像是蓄势待发,只等扑杀猎物的猛虎。

    三浦形如飞鹤,迎面却蹲着的是只猛虎,江楚脚下步子一甩,手上虎爪一挥,在空气中撕拿住三浦双手,双臂跫然发力,回身爪从他右脸掠过,生生抓出五道爪痕。

    前踏的脚步重重地跺在拳台上,沉闷的声音传来时,江楚却又踏就八卦掌的穿花绕树身法,一个转甩,赫然已落在了三浦的身后,看着三浦如猛牛一般转身回踢,江楚左手挡下,右手一穿,钻拳顺擦着他胸前衣襟而上,呲啦一声响,已带着上掀钻天之势落在他下巴上。

    ——砰!

    那是一声令人牙酸的声音,三浦步子踉跄,连连退了数步,好险才顿住身子,扭头吐出一大口血水,裹带着半颗碎牙。

    江楚微微站定,平静转身,双眼余光却撇向了台下。

    沙胆源藏在热烈欢呼的人群中,正暗暗打着手势,不断有人涌入围观人群中。

    微不可查的点头,江楚转过了目光,从佐藤身上掠过时,赫然看到他右手已经抓在了腰间,望来的视线里满是杀意,俨然已经蠢蠢欲动。

    李钊则是错开了半个身子,右手被佐藤身子遮住,他虽然一直面向擂台,可眼珠转动,注意力分明完全落在了佐藤身上。

    三浦提了提劲儿,活动了一下已有些麻痹的右腿,心里再次明确了自己与这人之间的差距。自己几次出手,都被轻而易举化解,连连都未曾讨得好,他已经使出了破坏平衡,抛投,抓取等手法,但在这位面前,却都被一一勘破,其人如高山难攀。

    可越是如此,他便越是亢奋起来。

    这人的性子真与封于修有几分相似,追逐武道的极致,追逐高山,狂热而疯狂。

    场上局势,便只是外行人都能看得分明,佐藤也已是蠢蠢欲动,可三浦依旧咬着牙起身,竟然还想再斗,只低头探手,便好似发了疯的犀牛一般冲撞而来,步子快而疾,双手在空中胡乱抓、打、斩、拉、锤。

    ——那霸三十六手。

    这却是以近身战时绕着敌人移动的快疾圆形步伐,配合以拳击、脚踢、掌拍、膝撞、肘崩及肩顶等强力而又十分繁杂的快速关节蹴击打技巧,一面连续急速攻击,一面又以这种全身而动的刚猛技法,破坏对手的灵活性。

    江楚眉梢一挑,稍稍有些意外,这打法就像是百花绽开,让人眼花缭乱。

    对手节奏的突然加快,状若疯癫的模样,也的确是会给人带来很大的心理压力。只是三浦的主意却注定是打水漂的,临战交手中,双方都各有各的特点和打法,事先谁也无法预测对方如何出手和接招,战机瞬息万变,什么样的情况都可能出现。

    形意散手讲求的一点,便是以有人做无人,不能被对方将自己的节奏与呼吸带得紊乱,无论对方手段如何,我且只依照自己的打法进攻或防御,无须顾忌对方。

    心中念头只是一闪,江楚肩跨牵动,双臂忽然微微一抖,劲力延及末梢,转眼竟然换成了炮拳出手,裹劲带风,与三浦在拳台上硬碰硬地交起手来,噼里啪啦的响声不住出现。

    五行之中,炮拳最为凶猛,其性属火,气势逼人。

    三浦眼睛发狠通红,手刀、拳指打与肘击和脚踏踢扫,俱皆如雨点般落下。江楚却也不避不让,炮拳如疾风掠火,以硬碰硬,将那气势发挥得淋漓尽致,重拳落下,声声沉闷。

    眼前一幕,直看得人目不转睛,佐藤已经半抓住腰间配枪,眼睛死死盯着擂台上交织的两道身影,却不敢鲁莽开枪,生怕伤了三浦本人。

    他在等一个时机,而江楚却还有闲暇顾忌台下,俨然未到极限,他也在等一个时机。

    等那目光一扫,却瞥见沙胆源暗暗的打了一个手势后,他脚下蓦然一顿,曲肘欺身,拳发如利箭穿云,整劲随这一记崩拳而发,腰腹甩力,带着轻微的闷响,竟如山崩地裂。

    嘭!

    一道身影被拳劲砸得倒飞了出去,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佐藤瞬间拔出了手枪。

    但这却还不算是完,江楚眸子里杀意一闪,脚下步子一拧,盘曲转换间,蓦然一个龙甩尾,好似蛰龙翻浪,脊椎微动,肾之气与丹田之气相合上行,右脚径直点出,正中三浦咽喉,将他死死定在擂台一角的旗杆上,整个人背靠旗杆,瘫坐在地。

    ——砰!

    好一声炸响,远处猛地冒起一道浓烟,江楚扭头看去,李钊却扑在了佐藤身上,这个懦弱怕死,苟且求生的男人,竟在这一刻不顾一切的想夺下佐藤手里的枪。

    场面登时乱了起来,看台上一众日军军官也都望见了远处浓烟,那是叶家大宅的方向。

    不过,在日军占领佛山后,那里成为了日军最高驻地。

    看台上的军官在疯狂喊叫,周遭的士兵匆忙抬枪,可人潮却已经涌了上来,随着连连的枪响,一个平民胸口炸起一团血花,好一番中日交流以武会友,促进中日真和平的活动,在这一刻彻底乱了套,日本人也撕下了伪装,露出狰狞的模样。

    但枪声非但没有吓退人潮,却更因为无辜人的死亡而牵动起更大的动荡,人群同仇敌忾,不知是谁躲在其中开枪,不断有士兵倒下,随后被人群淹没。

    几个军官匆忙跳下看台,就要先救走三浦,途中抽枪便射,江楚浑身汗毛竖起,身子一晃,一个闪身便躲过,不进反退,脚踩八卦游龙步,几息已至近前。

    对方调转枪口,手腕却第一时间被铁钳般的五指擒住,直剜出五个血窟窿。

    江楚腰一拧,裹着暗劲,拳如风动,崩拳砸碎当先一人胸骨,手一翻便转虎形,劲起于尾闾,呼吸粗重似虎,两拳变掌,拧翻而出,两道身影直接飞了出去。

    人潮开始冲击擂台,附近的士兵都被回调至叶家大宅,眼下正值空虚的时刻,江楚步伐一闪,一个鹞子翻身,脚下像是踏着祥云,一起一落如灵猴飞攀,脚尖刚踏足看台,猛地便是一个缩身前滚。

    有一声枪响就在耳侧炸响,先前站立的地方,凭空多出一道弹孔。

    他身子才落下,后脚一拧,已经是如猛虎扑食般跃了出去,那反应速度更是快到极致,不待后方的军官拔枪,整个人赫然落在他们其中。

    一人枪还未抬,手腕却被江楚按住,发力一拧,整条右臂都像是麻花一样扭曲。还在这同时,他后脚一点,似奔马后踢,身后那人一声都未来得及发出,已经是飞了出去。

    ——砰!砰!砰!

    一连三声枪响,鲜血就像是小泉一样,从腹部流出,那瞬间钻心的疼痛传递至大脑,李钊身子已经倒下,却死死咬着牙,双手扒在佐藤腰间,后者正一边朝三浦奔去,一边转身瞄准了看台上的江楚,正对着他后脑勺。

    清脆的枪声响起,江楚正捏碎了最后一个军官咽喉,也刚巧在转身之际,子弹直接扎入了血肉中,从右肩胛骨穿透,带起一抹血花。

    佐藤还想再开枪,可那看台上的身影已经闪跃开来,他气愤的低下头,恶狠狠的望着脸色苍白,满身血污的李钊,抬脚狠狠将他踹开,军靴砸在腹部,鲜血涌动的更快了。

    佐藤再不顾及其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三浦身旁,佛山瞬间乱了起来,必定是有人在闹事,这会儿正需要三浦作为佛山日军最高负责人出面调配军队收拾。

    可等到他真正靠近时,却脸上的表情却赫然僵着,三浦依旧瞪大着双眼,但目光里已无聚焦,江楚最后一记龙甩尾,直接点碎了他咽喉。

    脑袋在那一刹间嗡鸣了一声,佐藤猛地跳了起来,面色狰狞而恐怖,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佛山乱了、三浦死了,自己这个小小的副官,哪里能落得好。

    目光如同恶鬼一样,三浦在人群中搜寻着,最终锁定在不远处那正捂着肩头,慢慢走来的身影,举枪便射。

    ——咻!

    耳边传响一阵子弹飞过的风声,江楚步子一挪便已晃过。

    连张天志都有底气说:七步以外枪快,七步以内拳更快。

    宫老先生面对号称“枪法百步灭香火”的张作霖,都能在二十步外连躲两枪。

    现今的江楚,即入暗劲,无论是身体的神经反应是肌肉速度,都有大大的提升,躲开子弹,并不是难事。

    更何况,人在大喜大悲之际,手会无意识的发抖,枪法定然和平日不同。

    佐藤一枪未中,还想再射,可那人影却已消失,紧跟着一个手掌便搭在了他肩头,激得他浑身汗毛倒竖,还想要转身,可却在瞬间被捏死了咽喉,双脚离地,生生被江楚提起。

    暗劲一发,他瞪踹的双腿无力垂落,身子就像是软泥一样,倒在了擂台上。

    江楚目光一扫,满是杀意的视线变得柔和许多,快步向李钊走去。

    李钊这人,不是大善大恶之人,他就像是深陷在战争泥泽中的大多数普通人。

    日军到来之前,他是佛山巡警队长,却成日洋洋得意,不干正经事,每天闲逛闲晃,招摇过市,不时抽出配枪,耀武扬威。但要是说他欺压百姓,鱼肉人民,还真就算不上。

    日军到来之后,他是日本人翻译官,替日本人办事,却也没有洋洋得意,肆意妄为。

    他普通而平凡,怕死又贪生,佐藤对他动辄打骂,同胞对他鄙夷唾弃。

    肉体与精神上受到双重折磨,但他还是想卑微而苟且的活下去。

    无论在任何时刻,想活下去,谁又能说这是错的呢?

    江楚半蹲在他身旁,握住了他满是血污的手,看着还那张有些浮肿未消的脸,心中万千言,一时却不知要从何而起。

    他贪生怕死,背负着沉重骂名,只是为了活着。

    但在这个时候,最终却为了救自己而豁出性命。

    李钊为他挡下了两枪。

    第一枪在爆炸与浓烟起的时候,佐藤开枪时,被李钊撞开。

    第二枪在江楚杀掉最后一个日本军官时,他身负三枪,却努力拉扯了一下佐藤的袖口,让本该洞穿后脑的子弹打得偏了向,命中了肩膀。

    “师傅...李钊,给您丢脸了。”

    江楚微微低着头,望着那张苍白无血色的脸,紧紧的握着他的手掌。

    “活着从来没有错,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我也从来没有怪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