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幕 俗尘渺渺 天意茫茫
虎薇第一次养这么小的猫，并且要搜罗特殊的香味来供养她。
她有些忐忑，就在十几个小时之前，她还和她谈笑风生，明间时的年岁不过相差两岁多，有如失散多年的闺蜜。现在，好像开启了一种叫做“闺蜜养成记”的游戏。
没有具体的食物，却要抽空来点点点，提供养分，提供互动，还要刷积分换装备服饰……一旦忘记一次，可能GAMEOVER重新来过。
虎薇突然就觉得哑然失笑。
生前她曾经在独居的寓所里养过一只猫，纯白的男猫，两眼一只玛瑙色，一只珊瑚色，好看是好看，但有个坏毛病就是酷爱抓挠所有布料皮面的家具，她不在家的时候，它就在她的枕头上睡大觉，虎薇一回来，它就吱溜一下顺着她的裤管爬到她怀里。后来她上班了，工作越来越忙，回家的时间越来越短，再后来，她频繁进入医院，动辄住院几天，它就一直在家等着。猫粮是足够的，水也是满的，猫砂两三天总会有妈妈过来帮忙铲个屎。
直到有一天她化疗结束出院回家，一头扎到床上睡着了，送她一起回来的女同事因为次日一早又要陪她一起去单位，就懒得回家，在她床边把小沙发拖过来，就在那瞌睡。次日早上她和虎薇说：“你知道吗，昨天晚上你家那只猫，一直趴在你枕头旁边，贴着你的脑袋睡觉，我半夜醒来看了它一会，发觉它其实并没有睡着，就一直贴着你，偶尔发出点呜呜的声音，你看看你的猫是不是病了，它好像还有些发抖。”
那天下班后她带它去了趟医院，结果没有病。回家后它却变得更加情绪低落，晚上居然不肯跑到她枕头边上来睡。她想，它也许是太寂寞了，陪着自己这样的主人。后来就想着为它好，把它送给了一个朋友，刚好他家有一只女猫可以做伴。
一个月后，朋友来电话告诉她，说它跑了，好像从窗口跑出去，跳过一个高墙，就再也没回来。
那之后，她对所有有生命的生物，都不敢轻易接纳。即使一瞬间多么喜欢多么心疼甚至多么想要拥有，顶多挑逗几下，抱在怀里撒几下娇，就会放下。她心里很清楚，如果占有，必成祸害。
偶然养盆花，最终的命运都是死亡。那时她就觉得，养死了就扔了，花点钱再买新的，不就是棵植物吗？
和人间所有通俗的情感一般，得到了，淡忘了，慢慢疏忽；得不到，越迷恋，成为心头憾。
她亦渐渐活成一个看似时尚，吃喝玩乐精通，终日和高科技及玻璃墙壁不锈钢电梯为伍的面无颜色的女人。和每个90后女生一样，用各种化学染料折腾头发，穿化纤服装，脸洗过就是惨白的，毛孔都没办法看，出门必须要打个隔离才能见人。回到家就是拿玻璃瓶子喝化学液体，吃方便面，还有膨化及油炸食品。
直到病入膏肓。辞职。趁吗啡还有用，她决定去一次柬埔寨，这是她曾经写给自己的“人生必须做的100件事”之一。
手里那本从朋友处顺来的《五月盛放》也已经翻阅了两年，脑海里潜伏着的却是心向往之的凤凰花。那时才过春节，当下决定，去那个开满凤凰花的异国——她不能再忍受城市冬日满目的灰与白，及白与灰了。时刻想立即脱下冬装，揉一把眼睛，面前就是缤纷花园。
凤凰花没有看见，因去早了，花期尚早。然而于甚少有游客前往的崩密列的废墟之间，第一次在现场目睹石头和树木纠缠的场景——她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纠缠，心底浮起的是妖艳的四个字——抵死缠绵。
在这可以定义为石头森林的世界里，随时能够触摸及感受到一根根灰绿碧绿墨绿的粗的细的根系或者茎秆枝叶，从这个石头的缝隙里钻出来，如蛇一样又绕进另一块石头的缝隙里。
这里多么像极了人的内心啊，那些已经荒芜的心灵。那里，900年前曾经是辉煌显赫的城堡，里头歌舞升平，神仙眷属。亦如初生婴儿的心一样，在成长的岁月里经历了设计、雕琢、完成到崩塌的过程，最后被自我废弃。然而仍然有小小的，仿佛不由我们控制的希望，悄悄地在这些废墟里发芽，成长起来，直到枝叶繁盛。和那曾经的，被自我废弃的理想之城纠缠在一起，谁也无法压抑那些新的，也许有点陌生的不符合意愿也不按照意愿生长的希望，拔掉它们，会引起城堡的彻底毁灭，留下它们吧，万一将来它们完全覆没最初的城市，又怎么办呢？
无论如何，新生的绿意总是希望，它努力地蔓延而过，顺着阳光的方向，指着星辰的位置，一不小心就开出朵灿烂的花朵来。突然想，就算它引导你走向未知的未来，你又怎么知道那个未来一定不是你真正想要的呢？当然，你可以管那些新希望叫做——宿命……
她将蠕动着的小奶猫捧到自己面前，点着她湿漉漉的粉色小鼻尖：“你好，新希望，你会长成一只什么样的小灵猫呢？”
吉吉说过，猫咪的性格好和不好，除了先天因素，之后就看她会遇见什么人，经历什么事。
现在这只长毛橘不是那只消失的白色异瞳男猫，她必须全心全意完成养成的任务。
这个猫屋，像回去她20多岁时的日子，家有萌宠，鲜花盛开，各种长在石头里的藤蔓又绿又长。然而她知道，周遭环境的能见度很低，她所看见的，只是她脑海里盛载的样子。
她每日要去接各种花草上的露水，捣碎麦草的嫩叶熬煮，袅袅烟雾会聚拢进一个水晶小葫芦里，装满后送到小奶猫鼻子前，让她吸取香气。小奶猫还没有灵识，有时不出现嗅吸的动作，白白浪费一些香气，有的时候她吸取过量，浑身开始抽搐，差点就背过气去。
每隔七日，还要用一日去引渡新的中阴身，和以往不同的是，她必须在其中寻到高寿按时而来的金命，这样的金贵命格可遇不可求，如果能寻得一个，可以渡到一点灵识之气，集满一个琉璃宝瓶，再滋养小橘，这样她身上因自刎造成的“孽业”也会冲消一些。
“那需要寻到多少这样的金命才能集满一个琉璃宝瓶？”当时她问巫猫吉吉。
吉吉回答：“一般看寿命，三至五个不等。”
“那要几瓶？”
“emm……按洛汐的劫数，六瓶足矣。”吉吉捊一下自己大眼睛上的长睫毛，再掐指一算。
虎薇的脑袋瓜轰隆一响。她懂。
这些年她引渡的灵魂那么多，死因各种各样，高寿而非病亡的，总归是十分之一。并且引渡的灵猫那么多，御仙台负责分派单子的仙侍都是随机派发，运气好的，隔三差五配到一个金命灵体，运气不好的，数年都没有一个。
何况现在的她，每七日才能去引渡一日，这六瓶金命灵气，要集到什么时候？
吉吉悠闲地捻着自己的手指头，吹一下上面的浮毛，不紧不慢地说：“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你跪也要跪着走完啊，”
身为一只猫，怎么跪？
吉吉抬眼：“你忘了猫有九条命吗？”
“呃，你是说，我可以拿八条命去换其他灵猫手里的金命吗？”
“噗，那就算一换一，你也只能换八条，哪里够啊。”
“那巫师你的意思是？”
“我给你讲讲吧，人常说猫有九条命，所以你会看到野外很多猫，从高处往下跳，吃垃圾桶里的变质食物，喝脏水，睡车发动机底盘里都没事，可是有的家猫，不管是不是值钱的品种猫，稍微吃点不正常食物，没来得及换的水，或者吹了个风着凉了，就开始拉肚子发烧了，严重的，还没到医院就差点挂掉。”
这是为什么呢？
吉吉继续说：“因为有的猫呀，他本来的命是很苦的，但是他用八条命用打滚卖萌的方式，换了可以遮风挡雨，不用颠沛流离的生活，所以他就剩一条命了，而只有一条命的猫，往往是最体弱多病的。”
虎薇更加迷茫：“那就算我用打滚卖萌的方式，像你说的，一命换一命也就换八条。那也不够呀。”
“你听不懂人话吗？”八月忍不住插嘴。虎薇白他一眼，回敬：“你又不是人……”
吉吉这时指指自己脑门，说：“我们猫族的命，都在这里，你的Game里，只有八条命，该怎么做，做什么，没有攻略，只有随机的策略，现在，开始了……”
她张开双手，指尖伸向两边的天空，嘴里叽里咕噜念念有词，最后她响亮地喊道：“你要知道，无论暗间明间，没有童话，没有什么养只小猫可以长成你要的样子的美好结局。”
猫屋里的灯光明明灭灭，吃饱了的小橘沉沉睡着。这几天凑的奶猫香味还凑合，至少目前长毛小橘还算健康成长。
明天就是第一个七日了。不知道会不会抢单抢到金命的机会，引渡的日子，一天接几十单十几单都有可能。她深深做了个呼吸，准备踡起身体埋头入梦。
一道光束突然打进屋里，在空中裂开，再聚拢展开，变成一张光谱，上面赫然亮出一行字：“琉璃宝瓶已就位。”
字在三十秒钟后碎成了一粒粒的发光晶体，再自动凝聚在一起，化为一个精致而漂亮的蓝绿色琉璃葫芦瓶，稳稳地“掉落”到虎薇面前的案台上。
她想凑过去仔细看一看，却感觉浓浓的困意袭来，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睁开眼的时候，一夜已经过去。她伸手想去拿还在案台上的宝瓶，却发现自己已经变回了三花猫的样子，肉肉的爪子根本拿不起瓶子。
怎么办？她摆动着尾巴，在御猫苑，她应该是可以自由变换猫形和人形，但今日是她必须去引渡的日子，所以强制要变回猫形，就如洛汐第一次看见虎薇的样子。
正彷徨，却见那宝瓶突然自个腾空而起，直接贴到她胸前，好像有无形的项链挂着，稳稳当当地就在那里，假装是漂亮的瓶形吊坠。
虎薇明白了，她走她的，宝瓶会自己随身跟着的。
她舔爪洗脸，圆溜溜的大眼睛散射出清亮的光，她走到小橘面前，伸出舌头舔舔她的脑袋，肉爪子轻轻拍了拍小猫的背，然后，跑出了猫屋。
和过去的那些悠长的五百年时光里度过的那样，她穿过忘川河，抵达明暗交界的那块地方，世人称是黄泉路。
每一秒钟就有数万魂魄像星星一般洒过来，和她一样的灵猫，密密麻麻地蹲在路的四面八方。
绝大多数的“星星”都是红黄蓝绿白各种，只有紫色和金色的最为珍贵。紫色是大人物的命格，金色是自然高寿无疾而终的好命格。
虎薇努力睁大眼睛，仔细地搜寻金光。
哦，有一个，她伸爪一击，却没有击中，那条亮晶晶的“星星”被旁的其他灵猫点走了。
又一个，她高度紧张，今日和平时太不一样，以往她引渡，都很平常心，每一个“星星”都值得被温柔对待。
这一击又偏差了，没击中却意外碰到了边上的一颗“星星”。她想收回来不及了，整只猫被一股引力所牵引，在光的旋涡里，她穿到了一个中年男人的面前。
说是中年男人，却满头白发，他躺在床上，身边有个差不多岁数的女子在悲咽。想来应该是他的妻。
她的出现，让他有些惊骇。他试图喊他的妻子看这是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像鸭子叫一般，他伸手过去，妻子的手明明就在跟前，却扑了个空。
“哪里来的野猫。”他像自言自语又像对着虎薇说。他想让她走开，她却凑上去：“快，坐到我身上来，我带你走。”
这时男人才发现那只猫比自己大了好几倍。简直就是一匹长了猫头的大马。他开始战战兢兢：“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是灵猫，来引渡你去仙上的。”
“我，我为什么要跟你走。”男人挥动双手，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变得有力气了——之前在病榻之上，他可是躺了好几个月啊。
“你不跟我走，是想再流连七天吗？是放不下你的家人吗？”虎薇低下头，用额头轻轻地碰触他的手。
这个时候，男人开始明白了点什么，七天，他懂了。他没有先前那么害怕了，他说：“可以吗？我还不想死，但是我的身体太差了，我没有什么放不下的，我就是放不下我的女儿。”
“嗯？你是说没来得及见上她最后一面吗？这个我可以帮你，让你回光返照半个时辰，等你女儿赶到。”
男人却开始悲咽：“半个时辰哪够啊……她此刻在哪里我都不知道……19年前，她十三岁，那年在23路公交车站的摄像头那里消失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如果是在以前，虎薇会继续用头蹭一蹭他的手，缓缓地委婉地告诉他那句——“活下来，向前看，不回头……”
但是今天时间宝贵，她只能简单粗暴，用力将老男人拽飞起来，直达回光庭。其实她完全可以取消对他的引渡，毕竟每只灵猫每七七四十九天有三次取消对当前灵魂引渡的机会。
可是她没有。一个失去女儿的父亲，和她自己的父亲有什么区别？他可以是某个十三岁女孩的父秦，也可以是虎薇在世时的父亲，也可以是洛汐在世时的父亲。
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个男人在自己尚年富力壮的时光里，痛失爱女的故事。
回光庭的仙师早已知晓虎薇在执行的事，他没有说什么，就按程序来帮她完成使命。
23路公交车站出现在他们眼前。
十三岁的少女背着书包，红领巾在胸前随风微微飘动。
虎薇听见老男人发出悲怮的哭声，灵体不会产生液体，如果会，此刻一定有泪水崩了堤一样流淌。
有个瘸着腿的老太太凑近她，给她看一张纸条，然后少女给她指了个方向，老太太却一直在叽里咕噜说着什么。然后，少女应该坐的那班公交车到了，她却没有上车，跟着老太太走向车站附近的一条弄堂里……
“就是这个地方，没有监控，警察去搜了好久什么都没找到……”老男人声音带着颤抖……
暗间的监控却记录下来之后的情景，老太太将少女带入弄堂后不远，一个房子里出来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迅速将少女拉了进去，她的书包掉在地上，老太太捡起来，拍去上面的灰，蹒跚着跟进了那个房子。
房子里发生的故事，属于案件聚焦。老男人此刻变回老父亲，急躁而愤怒。虎薇感受到他这份痛苦，只能在他身边趴下，身体紧贴着他的，尾巴轻轻左右摆动着。这是猫咪感受到人的不安或者苦痛的时候，本能会做出的反应之一。
就这么趴着，安静而踏实，这便是猫咪的守护法则之一。
老男人对着仙师，用带着怒气伴随一点哀求的声音说：“看不下去了，能不能快点，让我知道她到底在哪里，还在不在这个世上。”
仙师看看虎薇，他的胡子一动一动的，白色长褂微微摆动着，瞳孔收缩成一根细长又冷厉的梭形。这是猫族对外界光芒产生防御的表现。而此刻，回光庭明明洋溢着的是昏黄的光。
时间像水流，不不，像瀑布一般哗哗流失。
虎薇微微有点焦急，琉璃宝瓶在她胸前，莫名开始跳动。
那个男人也在焦急地等待仙师的答复。
他的要求其实不高，只想知道爱女究竟是否还在明间。
她有些忐忑，就在十几个小时之前，她还和她谈笑风生，明间时的年岁不过相差两岁多，有如失散多年的闺蜜。现在，好像开启了一种叫做“闺蜜养成记”的游戏。
没有具体的食物，却要抽空来点点点，提供养分，提供互动，还要刷积分换装备服饰……一旦忘记一次，可能GAMEOVER重新来过。
虎薇突然就觉得哑然失笑。
生前她曾经在独居的寓所里养过一只猫，纯白的男猫，两眼一只玛瑙色，一只珊瑚色，好看是好看，但有个坏毛病就是酷爱抓挠所有布料皮面的家具，她不在家的时候，它就在她的枕头上睡大觉，虎薇一回来，它就吱溜一下顺着她的裤管爬到她怀里。后来她上班了，工作越来越忙，回家的时间越来越短，再后来，她频繁进入医院，动辄住院几天，它就一直在家等着。猫粮是足够的，水也是满的，猫砂两三天总会有妈妈过来帮忙铲个屎。
直到有一天她化疗结束出院回家，一头扎到床上睡着了，送她一起回来的女同事因为次日一早又要陪她一起去单位，就懒得回家，在她床边把小沙发拖过来，就在那瞌睡。次日早上她和虎薇说：“你知道吗，昨天晚上你家那只猫，一直趴在你枕头旁边，贴着你的脑袋睡觉，我半夜醒来看了它一会，发觉它其实并没有睡着，就一直贴着你，偶尔发出点呜呜的声音，你看看你的猫是不是病了，它好像还有些发抖。”
那天下班后她带它去了趟医院，结果没有病。回家后它却变得更加情绪低落，晚上居然不肯跑到她枕头边上来睡。她想，它也许是太寂寞了，陪着自己这样的主人。后来就想着为它好，把它送给了一个朋友，刚好他家有一只女猫可以做伴。
一个月后，朋友来电话告诉她，说它跑了，好像从窗口跑出去，跳过一个高墙，就再也没回来。
那之后，她对所有有生命的生物，都不敢轻易接纳。即使一瞬间多么喜欢多么心疼甚至多么想要拥有，顶多挑逗几下，抱在怀里撒几下娇，就会放下。她心里很清楚，如果占有，必成祸害。
偶然养盆花，最终的命运都是死亡。那时她就觉得，养死了就扔了，花点钱再买新的，不就是棵植物吗？
和人间所有通俗的情感一般，得到了，淡忘了，慢慢疏忽；得不到，越迷恋，成为心头憾。
她亦渐渐活成一个看似时尚，吃喝玩乐精通，终日和高科技及玻璃墙壁不锈钢电梯为伍的面无颜色的女人。和每个90后女生一样，用各种化学染料折腾头发，穿化纤服装，脸洗过就是惨白的，毛孔都没办法看，出门必须要打个隔离才能见人。回到家就是拿玻璃瓶子喝化学液体，吃方便面，还有膨化及油炸食品。
直到病入膏肓。辞职。趁吗啡还有用，她决定去一次柬埔寨，这是她曾经写给自己的“人生必须做的100件事”之一。
手里那本从朋友处顺来的《五月盛放》也已经翻阅了两年，脑海里潜伏着的却是心向往之的凤凰花。那时才过春节，当下决定，去那个开满凤凰花的异国——她不能再忍受城市冬日满目的灰与白，及白与灰了。时刻想立即脱下冬装，揉一把眼睛，面前就是缤纷花园。
凤凰花没有看见，因去早了，花期尚早。然而于甚少有游客前往的崩密列的废墟之间，第一次在现场目睹石头和树木纠缠的场景——她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纠缠，心底浮起的是妖艳的四个字——抵死缠绵。
在这可以定义为石头森林的世界里，随时能够触摸及感受到一根根灰绿碧绿墨绿的粗的细的根系或者茎秆枝叶，从这个石头的缝隙里钻出来，如蛇一样又绕进另一块石头的缝隙里。
这里多么像极了人的内心啊，那些已经荒芜的心灵。那里，900年前曾经是辉煌显赫的城堡，里头歌舞升平，神仙眷属。亦如初生婴儿的心一样，在成长的岁月里经历了设计、雕琢、完成到崩塌的过程，最后被自我废弃。然而仍然有小小的，仿佛不由我们控制的希望，悄悄地在这些废墟里发芽，成长起来，直到枝叶繁盛。和那曾经的，被自我废弃的理想之城纠缠在一起，谁也无法压抑那些新的，也许有点陌生的不符合意愿也不按照意愿生长的希望，拔掉它们，会引起城堡的彻底毁灭，留下它们吧，万一将来它们完全覆没最初的城市，又怎么办呢？
无论如何，新生的绿意总是希望，它努力地蔓延而过，顺着阳光的方向，指着星辰的位置，一不小心就开出朵灿烂的花朵来。突然想，就算它引导你走向未知的未来，你又怎么知道那个未来一定不是你真正想要的呢？当然，你可以管那些新希望叫做——宿命……
她将蠕动着的小奶猫捧到自己面前，点着她湿漉漉的粉色小鼻尖：“你好，新希望，你会长成一只什么样的小灵猫呢？”
吉吉说过，猫咪的性格好和不好，除了先天因素，之后就看她会遇见什么人，经历什么事。
现在这只长毛橘不是那只消失的白色异瞳男猫，她必须全心全意完成养成的任务。
这个猫屋，像回去她20多岁时的日子，家有萌宠，鲜花盛开，各种长在石头里的藤蔓又绿又长。然而她知道，周遭环境的能见度很低，她所看见的，只是她脑海里盛载的样子。
她每日要去接各种花草上的露水，捣碎麦草的嫩叶熬煮，袅袅烟雾会聚拢进一个水晶小葫芦里，装满后送到小奶猫鼻子前，让她吸取香气。小奶猫还没有灵识，有时不出现嗅吸的动作，白白浪费一些香气，有的时候她吸取过量，浑身开始抽搐，差点就背过气去。
每隔七日，还要用一日去引渡新的中阴身，和以往不同的是，她必须在其中寻到高寿按时而来的金命，这样的金贵命格可遇不可求，如果能寻得一个，可以渡到一点灵识之气，集满一个琉璃宝瓶，再滋养小橘，这样她身上因自刎造成的“孽业”也会冲消一些。
“那需要寻到多少这样的金命才能集满一个琉璃宝瓶？”当时她问巫猫吉吉。
吉吉回答：“一般看寿命，三至五个不等。”
“那要几瓶？”
“emm……按洛汐的劫数，六瓶足矣。”吉吉捊一下自己大眼睛上的长睫毛，再掐指一算。
虎薇的脑袋瓜轰隆一响。她懂。
这些年她引渡的灵魂那么多，死因各种各样，高寿而非病亡的，总归是十分之一。并且引渡的灵猫那么多，御仙台负责分派单子的仙侍都是随机派发，运气好的，隔三差五配到一个金命灵体，运气不好的，数年都没有一个。
何况现在的她，每七日才能去引渡一日，这六瓶金命灵气，要集到什么时候？
吉吉悠闲地捻着自己的手指头，吹一下上面的浮毛，不紧不慢地说：“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你跪也要跪着走完啊，”
身为一只猫，怎么跪？
吉吉抬眼：“你忘了猫有九条命吗？”
“呃，你是说，我可以拿八条命去换其他灵猫手里的金命吗？”
“噗，那就算一换一，你也只能换八条，哪里够啊。”
“那巫师你的意思是？”
“我给你讲讲吧，人常说猫有九条命，所以你会看到野外很多猫，从高处往下跳，吃垃圾桶里的变质食物，喝脏水，睡车发动机底盘里都没事，可是有的家猫，不管是不是值钱的品种猫，稍微吃点不正常食物，没来得及换的水，或者吹了个风着凉了，就开始拉肚子发烧了，严重的，还没到医院就差点挂掉。”
这是为什么呢？
吉吉继续说：“因为有的猫呀，他本来的命是很苦的，但是他用八条命用打滚卖萌的方式，换了可以遮风挡雨，不用颠沛流离的生活，所以他就剩一条命了，而只有一条命的猫，往往是最体弱多病的。”
虎薇更加迷茫：“那就算我用打滚卖萌的方式，像你说的，一命换一命也就换八条。那也不够呀。”
“你听不懂人话吗？”八月忍不住插嘴。虎薇白他一眼，回敬：“你又不是人……”
吉吉这时指指自己脑门，说：“我们猫族的命，都在这里，你的Game里，只有八条命，该怎么做，做什么，没有攻略，只有随机的策略，现在，开始了……”
她张开双手，指尖伸向两边的天空，嘴里叽里咕噜念念有词，最后她响亮地喊道：“你要知道，无论暗间明间，没有童话，没有什么养只小猫可以长成你要的样子的美好结局。”
猫屋里的灯光明明灭灭，吃饱了的小橘沉沉睡着。这几天凑的奶猫香味还凑合，至少目前长毛小橘还算健康成长。
明天就是第一个七日了。不知道会不会抢单抢到金命的机会，引渡的日子，一天接几十单十几单都有可能。她深深做了个呼吸，准备踡起身体埋头入梦。
一道光束突然打进屋里，在空中裂开，再聚拢展开，变成一张光谱，上面赫然亮出一行字：“琉璃宝瓶已就位。”
字在三十秒钟后碎成了一粒粒的发光晶体，再自动凝聚在一起，化为一个精致而漂亮的蓝绿色琉璃葫芦瓶，稳稳地“掉落”到虎薇面前的案台上。
她想凑过去仔细看一看，却感觉浓浓的困意袭来，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睁开眼的时候，一夜已经过去。她伸手想去拿还在案台上的宝瓶，却发现自己已经变回了三花猫的样子，肉肉的爪子根本拿不起瓶子。
怎么办？她摆动着尾巴，在御猫苑，她应该是可以自由变换猫形和人形，但今日是她必须去引渡的日子，所以强制要变回猫形，就如洛汐第一次看见虎薇的样子。
正彷徨，却见那宝瓶突然自个腾空而起，直接贴到她胸前，好像有无形的项链挂着，稳稳当当地就在那里，假装是漂亮的瓶形吊坠。
虎薇明白了，她走她的，宝瓶会自己随身跟着的。
她舔爪洗脸，圆溜溜的大眼睛散射出清亮的光，她走到小橘面前，伸出舌头舔舔她的脑袋，肉爪子轻轻拍了拍小猫的背，然后，跑出了猫屋。
和过去的那些悠长的五百年时光里度过的那样，她穿过忘川河，抵达明暗交界的那块地方，世人称是黄泉路。
每一秒钟就有数万魂魄像星星一般洒过来，和她一样的灵猫，密密麻麻地蹲在路的四面八方。
绝大多数的“星星”都是红黄蓝绿白各种，只有紫色和金色的最为珍贵。紫色是大人物的命格，金色是自然高寿无疾而终的好命格。
虎薇努力睁大眼睛，仔细地搜寻金光。
哦，有一个，她伸爪一击，却没有击中，那条亮晶晶的“星星”被旁的其他灵猫点走了。
又一个，她高度紧张，今日和平时太不一样，以往她引渡，都很平常心，每一个“星星”都值得被温柔对待。
这一击又偏差了，没击中却意外碰到了边上的一颗“星星”。她想收回来不及了，整只猫被一股引力所牵引，在光的旋涡里，她穿到了一个中年男人的面前。
说是中年男人，却满头白发，他躺在床上，身边有个差不多岁数的女子在悲咽。想来应该是他的妻。
她的出现，让他有些惊骇。他试图喊他的妻子看这是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像鸭子叫一般，他伸手过去，妻子的手明明就在跟前，却扑了个空。
“哪里来的野猫。”他像自言自语又像对着虎薇说。他想让她走开，她却凑上去：“快，坐到我身上来，我带你走。”
这时男人才发现那只猫比自己大了好几倍。简直就是一匹长了猫头的大马。他开始战战兢兢：“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是灵猫，来引渡你去仙上的。”
“我，我为什么要跟你走。”男人挥动双手，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变得有力气了——之前在病榻之上，他可是躺了好几个月啊。
“你不跟我走，是想再流连七天吗？是放不下你的家人吗？”虎薇低下头，用额头轻轻地碰触他的手。
这个时候，男人开始明白了点什么，七天，他懂了。他没有先前那么害怕了，他说：“可以吗？我还不想死，但是我的身体太差了，我没有什么放不下的，我就是放不下我的女儿。”
“嗯？你是说没来得及见上她最后一面吗？这个我可以帮你，让你回光返照半个时辰，等你女儿赶到。”
男人却开始悲咽：“半个时辰哪够啊……她此刻在哪里我都不知道……19年前，她十三岁，那年在23路公交车站的摄像头那里消失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如果是在以前，虎薇会继续用头蹭一蹭他的手，缓缓地委婉地告诉他那句——“活下来，向前看，不回头……”
但是今天时间宝贵，她只能简单粗暴，用力将老男人拽飞起来，直达回光庭。其实她完全可以取消对他的引渡，毕竟每只灵猫每七七四十九天有三次取消对当前灵魂引渡的机会。
可是她没有。一个失去女儿的父亲，和她自己的父亲有什么区别？他可以是某个十三岁女孩的父秦，也可以是虎薇在世时的父亲，也可以是洛汐在世时的父亲。
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个男人在自己尚年富力壮的时光里，痛失爱女的故事。
回光庭的仙师早已知晓虎薇在执行的事，他没有说什么，就按程序来帮她完成使命。
23路公交车站出现在他们眼前。
十三岁的少女背着书包，红领巾在胸前随风微微飘动。
虎薇听见老男人发出悲怮的哭声，灵体不会产生液体，如果会，此刻一定有泪水崩了堤一样流淌。
有个瘸着腿的老太太凑近她，给她看一张纸条，然后少女给她指了个方向，老太太却一直在叽里咕噜说着什么。然后，少女应该坐的那班公交车到了，她却没有上车，跟着老太太走向车站附近的一条弄堂里……
“就是这个地方，没有监控，警察去搜了好久什么都没找到……”老男人声音带着颤抖……
暗间的监控却记录下来之后的情景，老太太将少女带入弄堂后不远，一个房子里出来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迅速将少女拉了进去，她的书包掉在地上，老太太捡起来，拍去上面的灰，蹒跚着跟进了那个房子。
房子里发生的故事，属于案件聚焦。老男人此刻变回老父亲，急躁而愤怒。虎薇感受到他这份痛苦，只能在他身边趴下，身体紧贴着他的，尾巴轻轻左右摆动着。这是猫咪感受到人的不安或者苦痛的时候，本能会做出的反应之一。
就这么趴着，安静而踏实，这便是猫咪的守护法则之一。
老男人对着仙师，用带着怒气伴随一点哀求的声音说：“看不下去了，能不能快点，让我知道她到底在哪里，还在不在这个世上。”
仙师看看虎薇，他的胡子一动一动的，白色长褂微微摆动着，瞳孔收缩成一根细长又冷厉的梭形。这是猫族对外界光芒产生防御的表现。而此刻，回光庭明明洋溢着的是昏黄的光。
时间像水流，不不，像瀑布一般哗哗流失。
虎薇微微有点焦急，琉璃宝瓶在她胸前，莫名开始跳动。
那个男人也在焦急地等待仙师的答复。
他的要求其实不高，只想知道爱女究竟是否还在明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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