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幕 初见主母大人
修猫猫的“奶水”似乎真的有奇怪的魔法，快到三七前一天，她不过嗦了五天，却感觉见风就长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见风就长，这个词，第一次如此生动而形象地被演绎出来。真的就是，如风一般的香气，带给小橘猫快速生长的能量。
虎薇下意识地收紧爪子，好似哪里应该有一支妙笔，准备生花。她尚在世的时候，也是能够写一手好文章的女子。
现在每天活泼泼的小橘，日常完全不需要虎薇操太多心。尚没有完整灵识的她，此刻只当虎薇是她可以依靠的妈妈。
七七尚早，但又不早了。
暮云夕带着九文鱼偶尔还会过来，看看她，看看小橘。彼此熟稔了，每一次相逢也不过是——
“给少尊大人请安了。”
“免礼吧，我路过看看就走，你忙你的。”
“是，少尊大人。”
九文鱼照旧带着处处锋芒的表情，但大多数时候，她只是默默紧跟着暮云夕前前后后。
在这少尊大人面前，虎薇也日渐放松，知道自己只要保持好礼数，大人不会为难自己一星半点。
有时他看上去心情愉悦，会留一会，同她闲聊有的没的。关于上仙最近的消息，关于她累世的故事，还有这暗间猫族的日常。他眼里的金光总是璀璨着，似乎一眼可以看到万年。
有时他会说起看到虎薇的某一世，就只是说起，并不多加评论。不知道他是纯闲聊还是想显摆一下自己一眼万年的本领。
有时他什么都不说，就只是撸着小橘，听她呼噜噜踩奶的声音。窗外的花草影子，随着时光沙漏的缓慢滴注，一点点移动着。
暗间没有太阳，但有光。
光也会变幻，投出每一种物体的影子。
光变幻的时候，暮云夕眉头的花纹就如油画的笔触，呈现出细腻而流畅的纹理，花色也时而明快时而变得内敛。他眼里的金光，也因光的变幻，呈现出不同层次的波纹和色块。
这真是一只品相上乘的缅因猫啊。即使他是人形的时候，画了眼线一般的眼睛，不但不显得娘，相反，有别样的魅惑和凌厉。同样都是长毛巨型猫，仙气飘飘的仙子猫暮云洋那星辰大海一般的眼，则多了温润如玉。
虎薇梳理着自己手臂上的毛，同样的黑褐和黄，在她身上构成的花纹就没那么霸道了，她也有黑色的细细的眼线，却没有眼角那道好看的飞扬线。
哈，一只普通至极的中华田园三花猫，怎么会拿自己和宠物店里身价高贵的北美森林猫来比较？更何况在这里，他是高高在上的王之子。
但是她又有点委屈，虽然道行远远望尘莫及，但凭什么大多数的时候，都是他主动说，她被动听？可是她又不敢贸然，生怕他一句：不该你问的，不要问。
九文鱼一早就狠狠警告过她，在少尊大人面前，不要妄言。她说的时候眼神里透着一股傲慢，和对暮云夕的无限崇拜。
真是只贱猫。虎薇想。在世时她博览群书，虽年轻，但从书本里及生活中取得的对人性的洞察还是有的。何况她是雪顶聪明的高材生。九文鱼这样的，放人世间，要被形容为“贱婢”的。
有好几次她都想趁暮云夕心情还可以的时候，打听下九文鱼的出处，她是如何被选为贴身仙侍的。最后都没找到机会，哪怕是大人无意拿九文鱼打个趣的光景。
慢慢地她开始揣测是不是大人需要个新仙侍了？不然为什么会对她和小橘如此关注？不然九文鱼为何对少尊大人每次来这里，都一脸不那么开心的样子？
可是她也好，小橘也好，都不会愿意去做仙侍的。要不，等下一次，勇敢开口问一问？
下一次要三七之后了吧，现在的虎薇，应该祈愿一下明天的金命会不会多一点吧。不知怎的，她又想起那个老父亲，这心念一起，她便发现自己下意识地一下子就飞过了星河，抵达一个叫轮回塔的地方。在这个塔里，到处都是已经具备各自人形的白色灵体，一个个都如白色浓烟堆砌，隐隐约约能看出前世的面容轮廓。
虎薇很快就认出了那个老男人，她想问什么，却看见他看她的眼神很模糊，仿佛认识她，又仿佛如见陌路。她和他对视，她满眼欲言又止，他满脸迷惑不解。
她还记得他的爱女名唤莹莹，他却也许已经把前世的记忆淹没在忘川河中。
即使是那个名媛老太太，此刻也在这星河里成为白色浓烟般的存在，她在明间的子孙，此刻还年年叩拜着祈求她的福佑，她却已经往生去了全新的，同前世全然无关的新世界。就如老父亲，即使记忆渐渐消散，但还有一点意识，要努力成为“在天之灵”。
就这样吧。也好，世间每一个魂灵，只是你这一世暂时的“冤亲债主”，“父母子女”及“至亲好友”，他们有自己注定的劫数与福佑——而这些，有一个共同的称呼叫做“命数”。
如果能知晓这些真相，放下不甘心的执念，便不容易成为怨灵。
而怨灵，是令暗间所有猫族与仙君们头疼不已的东西。所有的灵猫都被要求在引渡过程中避免灵体怨化——也只能是尽量避免，他们根本没有强大的法力，来阻止一些有意为之的恶灵诞生。
轮回塔里，灵猫也不宜久留。虎薇又一个心念，瞬间返回了御猫苑。
小橘还在阿眉那里，今晚就不用回猫屋了。虎薇想，正好明天她自己也忙于引渡和收集新的金命。
暮云夕有次摸着小橘说：“有阿眉的帮忙，我觉得也许不用等到七七，你就可以把灵识还给她了。”
听到这席话的时候，虎薇发现自己既盼望那一天快到来，又不希望那一天很快就到。这纠结的心理，完全不像理科女思维的她。
一大早她才收拾完准备出门，突然就听见门外浩浩荡荡的声音。
莫非又是尊上大人？他今天怎么破天荒那么早？她小跑着走出去准备迎接，定睛一看，完全不认识的仪仗兵。他们统统戴着黑猫的面具，着青色带暗花纹的褂子，毕恭毕敬围住一台小轿，说是小轿一点都不简陋——剑麻柱子，灰鼠皮的坐垫，有猫薄荷的香味袅袅散发。轿子挂着白纱布帘，只伸出半只玉手，手里一根长长的木天蓼，顶端用剑麻绳细致地绑着一把木色的拉菲草。
之前吉吉和仙君们手里的长杖或者佛尘，柄身用的木料都是木天蓼加工而成。这都是猫族最爱的木料，取自万年老猕猴桃树，品级越高，木头的品质和成色就越好。
那只玉手已经昭示轿子里的来者是女子。而她手里的拉菲草长杖的造型成色，暗示了她身价不菲。
就隔着纱帘，虎薇听见她说话了：“放下吧。”
黑面具的青衣人便稳稳放下小轿，那玉手自己撩开门帘，端端下轿。
那是一个身着金咖色唐装风格长裙的女子，镶了金丝边的深咖色抹胸，外套翻领窄袖袍衫，下着褶皱精细的锦缎长裙，丹凤眼，黑而媚的粗眼线，包围着金黄色带湖蓝色瞳孔，浅豆沙色唇色，好看得有点高贵。
她很年轻，但仔细一看，眉眼里积聚着点岁月长河的底蕴。
虎薇只管行礼，不知如何称呼对方。
就一会功夫，这夫人身边的仙侍走上来，扶在夫人的身侧，小声对着虎薇说：“主母大人到访，快拜千岁。”
啊，是猫王的正宫夫人来此，虎薇“扑通”跪下，行了一个大礼。在暗间数百年，她对高高在上的猫族首领和夫人，从来没有见过真身，是的，她不过是一介小小灵猫，这次入住御猫苑也不过是拜巫猫吉吉的安排。否则哪有资格在这里可以登堂入室。
不过，这是发生了什么，要惊动主母大人亲自到访？
只听夫人开口：“你，就是虎薇？”
“是，主母大人。”
“嗯，那就对了，我想问下，你这里是不是有一只小橘猫？”
“是，主母大人。”
“起身吧孩子，可否带给我瞧一瞧呢？”夫人语调很温柔，如果她此刻是猫身，发出的叫声一定是又柔又软。
虎薇看一眼远处的时间沙漏，收回目光，点一点头，说：“是，我带你去吧，小橘现在奶猫所阿眉那边。”
一边心下在忐忑，因不知来者要去见小橘的用意。但是王后发话了，区区小民只有配合。
虎薇自认在世时也看过不少古装剧，大女主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口号喊得震天响，任性跋扈所向披靡，反正主角光环嘛。即使抗旨也有自带的“免死金牌”，再不济还有天降贵人来劫法场，劫监狱。
这种梦，她自认不配做。
到底在此处，她不是一个人，不是一只猫，她有自己的念想，身边还系着另一条命，是要同她一起完成后面的路的。
所以她顺从地将夫人带到了阿眉的房间。
进门后，却看见小橘并不在阿眉怀里嗦奶，而是一只猫摊在附近的地板上，吐了一滩水。
见一群人出现，阿眉只是抬眼看看，就继续喂她的孩子们。修猫猫到底还是纯粹的猫猫，并不会关心这里的主子是谁，尊卑差别。
虎薇有点着急，她想上去抱起小猫，母主大人的窄袖甩过来，挡在她面前，就听她吩咐贴身的仙侍：“你去把那只小孩抱上来。”
那仙侍便匆匆上前，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将小橘抄在上面，再双手奉到母主大人面前。
夫人只是看了一眼，便说：“这孩子有点水土不服，所以才会一直在吐金命水。”
啊这，这让虎薇又急又慌。金命水来之不易，摄入不够会影响后面的酝酿。
“别急，你也是好孩子，这眼线猛一看真酷似我们家的样子。”主母大人慈祥微笑，安抚虎薇道。
这话什么意思？
虎薇顾左右，夫人身边的仙侍都在偷偷笑。
夫人接过小橘，仔细端详了一会，好神奇，小橘自趴到她手心之后，竟然能够抬起头了，也不吐了。
“好孩子。”夫人撸着她的脖子，说：“没事了就好。”
说完，轻轻放回仙侍手里，仙侍再送回阿眉的身边。小橘一回到阿眉怀里，就开始自己往里钻，找到奶头就开始嗦。
夫人微笑：“我来过了，也看过了，也该走了。”转身再对着虎薇，“你也退下吧，看这时辰，你也该去忙你的了。”
又一个挥袖，就剩下虎薇孤零零地呆在奶猫所的大门口。她揉一揉眼睛，弓下身，化成大猫，奔向了黄泉路……
这一天她总感觉自己老在想夫人到访的事，难道他们已经看出小橘并不是真正的修猫猫或者猫仙了吗？但是，如果看出了，岂不是要定一个欺君大罪？可是少尊大人也好，主母大人也好，全都很温柔地对待小橘。这就很奇怪了呢。
这一天得到的金命并不多，加上早上小猫的水土不服，虎薇觉得自己有点焦虑，感觉自己有好几次差点把背上坐得好好的中阴身给甩出去。
如果真的不小心，把“人”给摔进了忘川河里，那这只灵猫的罪过就大了。没有轻则怎么样，重则怎么样，一律要发配去地府做苦役，天天拴上铁链子当成地府犬跟着小鬼到处巡逻，巡捕和镇压各种野魂怨灵。
这一想，她一下子就炸了毛，彻底清醒了过来。
明暗两间之间的门已经半合，每两个时辰，这扇门就会闭上一个时辰，据说是为了防止一些灵魂发现“自己去世感觉不妙”逃逸回去，或者是怨灵借机上去扰乱明间。
虎薇刚刚在门前站稳，目光快速地在刚涌进来还没来得及引渡的灵魂里扫视，好似在沙堆里寻找金子的工人，几乎顾不上眨眼。
突然她看见一个人形的白雾飘起来，但很快就散去，又一会，又凝聚成随时要散掉的样子，飘在半空。这是什么情况？
虎薇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这股白雾的细节，一道红光如闪电一般划过，就听见那红光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傻子，快去抓住她。”
是青木大人。
在这里遇见青木大人其实也并不奇怪，她并不是总是呆在她的城里等候送货上门，有时也会自己跑出来，找寻那些阳寿未满的自刎鬼。
而这道大门关闭的瞬间，是她最容易捡漏的时刻——很多亲手结束自己生命的灵魂，会在死亡的瞬间因疼痛或者什么不适的感觉要力挽狂澜，而这道门一旦闭合，他们就没有了回头路。
但这个易散的白雾，显然不是青木大人的需求，不然她不会有点急躁地冲虎薇喊：“去呀，傻子，你是傻子吗？”
看样子是一只刚意识到自己已经出窍要着急返回的灵魂。灵猫体内的猎人本性给激发了，她跳起来，奔向那团一会散开一会努力凝聚的白雾。
青木大人的声音还在后面响着：“要不是我认识你，这么好的机会我才不叫你呢……”
这当然是好机会，但凡能抓到一只要逃跑的魂魄，灵猫的修为就会自动增加几层。
一冲进那团白雾，虎薇一甩尾巴，准备直接卷起那中阴身就跑，然而，那白雾还在顽强地凝聚成人形，顽强地抗拒着面前突然出现的大猫的抓捕。
那是一个女人，她隐约的身躯，可以看到心脏的位置在冒着蓝色的火花。
是一个心梗而亡的女人。
虎薇不是第一次碰见因突发心梗而来的灵魂，对这种毫无准备就来到此处的生命，她只能从内心为此感到抱歉。毕竟从个体命薄上看，也算是阳寿已到。
不然此刻在这个女人面前的不是她而是青木大人了。
但是如此冥顽的灵魂，仿佛又很强的力量在控制着她不断躲开虎薇的大尾巴。
“我要回去，我的孩子明天要中考了。”白雾里突然发出叫喊声。虎薇突然就停了下来，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青木大人从她头顶上飞过，一掌击出一道火焰，白雾立刻冒出滋滋的开水声，渐渐地变得透明。
“好了，我暂时镇静了她，你可以动手了。”她对虎薇说完，在空中盘旋了两圈，飞走了。
虽然透明，但还是可以看得出生前的大致模样。虎薇看着面前的女人，这是一个已过不惑的，头发细软扁塌的女人，微胖的身体，眉心深深的川字纹，带着点焦急而慌乱的神情。当她目光触到虎薇的猫眼的时候，情绪里多了一股惊恐的气。
“这位神仙大人行行好，我是走错路的，别抓我呀。”她有点胡言乱语，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虎薇趴下身体，在女人面前，用尾巴慢慢伸过来包围她的身体。她一边说：“我不是神仙，我是来引渡你去仙上的。”
“仙上？什么仙上？”女人的声音在发抖。
“就是类似你们常说的西天。”
“啊不，啊，我不去，我还要回去给孩子做饭呢，他明天中考呢。”
虎薇又竖起耳朵，她确定自己没听错，这是一个孩子次日就要中考的老母亲，她胸前的蓝色火焰还在烧着，看样子是生前刚和孩子发生了一场争吵，然后气到心脏骤停。
不需要去回光庭，初判简单的死因这点本事，灵猫还是有点的。
“这位阿姨，你回不去了，跟我去极乐仙上不好吗？穿过忘川河，可以忘记前尘往事，从此解脱了。”
“不不不不，我不要解脱，我得等我孩子考上高中，不不不，我还要看他考大学，看他结婚生子，看他去好公司上班呢……”女人摆手。
“可是，你已经来到这里了。”虎薇回头看看那扇门，门已经合拢了，要再开启得不到半个时辰。虽然时间不长，但到那时，死者在前世的身体已经完全脱离了魂魄，彻底成为中阴身，就回不去了。
女人慢慢地瘫坐在地上，眼睛里慢慢浮现出绝望的雾气。
虎薇眨一眨眼睛，用尾巴将自己四肢包裹起来，就蹲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自己的少女时代，虽然青春期的记忆已经有点模糊，但不影响她还记得一点点碎片，尤其是和自己母亲大吵大闹的情景。
虽然成年后她自我安慰是因为身体里的荷尔蒙作祟，但是那段时间妈妈对自己的倾心陪伴与付出依然给无限放大了——是的，一边吵架，一边还是卑微地为孩子准备一日三餐衣食住行……
她的亲生母亲此刻还在人间，她却在这里面对别人的母亲发呆。
灵猫是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让灵魂起死回生的。
除了引渡，她无能为力。
如果那扇门还没关闭，也许她还可以松一下爪子，让面前这个妈妈“不小心”跑回去。
但现在，她还能做什么呢？
女人呆呆着看着面前的大猫，期盼着面前的这位“神仙”可以放过自己。
放过，要怎么放过呢？
见风就长，这个词，第一次如此生动而形象地被演绎出来。真的就是，如风一般的香气，带给小橘猫快速生长的能量。
虎薇下意识地收紧爪子，好似哪里应该有一支妙笔，准备生花。她尚在世的时候，也是能够写一手好文章的女子。
现在每天活泼泼的小橘，日常完全不需要虎薇操太多心。尚没有完整灵识的她，此刻只当虎薇是她可以依靠的妈妈。
七七尚早，但又不早了。
暮云夕带着九文鱼偶尔还会过来，看看她，看看小橘。彼此熟稔了，每一次相逢也不过是——
“给少尊大人请安了。”
“免礼吧，我路过看看就走，你忙你的。”
“是，少尊大人。”
九文鱼照旧带着处处锋芒的表情，但大多数时候，她只是默默紧跟着暮云夕前前后后。
在这少尊大人面前，虎薇也日渐放松，知道自己只要保持好礼数，大人不会为难自己一星半点。
有时他看上去心情愉悦，会留一会，同她闲聊有的没的。关于上仙最近的消息，关于她累世的故事，还有这暗间猫族的日常。他眼里的金光总是璀璨着，似乎一眼可以看到万年。
有时他会说起看到虎薇的某一世，就只是说起，并不多加评论。不知道他是纯闲聊还是想显摆一下自己一眼万年的本领。
有时他什么都不说，就只是撸着小橘，听她呼噜噜踩奶的声音。窗外的花草影子，随着时光沙漏的缓慢滴注，一点点移动着。
暗间没有太阳，但有光。
光也会变幻，投出每一种物体的影子。
光变幻的时候，暮云夕眉头的花纹就如油画的笔触，呈现出细腻而流畅的纹理，花色也时而明快时而变得内敛。他眼里的金光，也因光的变幻，呈现出不同层次的波纹和色块。
这真是一只品相上乘的缅因猫啊。即使他是人形的时候，画了眼线一般的眼睛，不但不显得娘，相反，有别样的魅惑和凌厉。同样都是长毛巨型猫，仙气飘飘的仙子猫暮云洋那星辰大海一般的眼，则多了温润如玉。
虎薇梳理着自己手臂上的毛，同样的黑褐和黄，在她身上构成的花纹就没那么霸道了，她也有黑色的细细的眼线，却没有眼角那道好看的飞扬线。
哈，一只普通至极的中华田园三花猫，怎么会拿自己和宠物店里身价高贵的北美森林猫来比较？更何况在这里，他是高高在上的王之子。
但是她又有点委屈，虽然道行远远望尘莫及，但凭什么大多数的时候，都是他主动说，她被动听？可是她又不敢贸然，生怕他一句：不该你问的，不要问。
九文鱼一早就狠狠警告过她，在少尊大人面前，不要妄言。她说的时候眼神里透着一股傲慢，和对暮云夕的无限崇拜。
真是只贱猫。虎薇想。在世时她博览群书，虽年轻，但从书本里及生活中取得的对人性的洞察还是有的。何况她是雪顶聪明的高材生。九文鱼这样的，放人世间，要被形容为“贱婢”的。
有好几次她都想趁暮云夕心情还可以的时候，打听下九文鱼的出处，她是如何被选为贴身仙侍的。最后都没找到机会，哪怕是大人无意拿九文鱼打个趣的光景。
慢慢地她开始揣测是不是大人需要个新仙侍了？不然为什么会对她和小橘如此关注？不然九文鱼为何对少尊大人每次来这里，都一脸不那么开心的样子？
可是她也好，小橘也好，都不会愿意去做仙侍的。要不，等下一次，勇敢开口问一问？
下一次要三七之后了吧，现在的虎薇，应该祈愿一下明天的金命会不会多一点吧。不知怎的，她又想起那个老父亲，这心念一起，她便发现自己下意识地一下子就飞过了星河，抵达一个叫轮回塔的地方。在这个塔里，到处都是已经具备各自人形的白色灵体，一个个都如白色浓烟堆砌，隐隐约约能看出前世的面容轮廓。
虎薇很快就认出了那个老男人，她想问什么，却看见他看她的眼神很模糊，仿佛认识她，又仿佛如见陌路。她和他对视，她满眼欲言又止，他满脸迷惑不解。
她还记得他的爱女名唤莹莹，他却也许已经把前世的记忆淹没在忘川河中。
即使是那个名媛老太太，此刻也在这星河里成为白色浓烟般的存在，她在明间的子孙，此刻还年年叩拜着祈求她的福佑，她却已经往生去了全新的，同前世全然无关的新世界。就如老父亲，即使记忆渐渐消散，但还有一点意识，要努力成为“在天之灵”。
就这样吧。也好，世间每一个魂灵，只是你这一世暂时的“冤亲债主”，“父母子女”及“至亲好友”，他们有自己注定的劫数与福佑——而这些，有一个共同的称呼叫做“命数”。
如果能知晓这些真相，放下不甘心的执念，便不容易成为怨灵。
而怨灵，是令暗间所有猫族与仙君们头疼不已的东西。所有的灵猫都被要求在引渡过程中避免灵体怨化——也只能是尽量避免，他们根本没有强大的法力，来阻止一些有意为之的恶灵诞生。
轮回塔里，灵猫也不宜久留。虎薇又一个心念，瞬间返回了御猫苑。
小橘还在阿眉那里，今晚就不用回猫屋了。虎薇想，正好明天她自己也忙于引渡和收集新的金命。
暮云夕有次摸着小橘说：“有阿眉的帮忙，我觉得也许不用等到七七，你就可以把灵识还给她了。”
听到这席话的时候，虎薇发现自己既盼望那一天快到来，又不希望那一天很快就到。这纠结的心理，完全不像理科女思维的她。
一大早她才收拾完准备出门，突然就听见门外浩浩荡荡的声音。
莫非又是尊上大人？他今天怎么破天荒那么早？她小跑着走出去准备迎接，定睛一看，完全不认识的仪仗兵。他们统统戴着黑猫的面具，着青色带暗花纹的褂子，毕恭毕敬围住一台小轿，说是小轿一点都不简陋——剑麻柱子，灰鼠皮的坐垫，有猫薄荷的香味袅袅散发。轿子挂着白纱布帘，只伸出半只玉手，手里一根长长的木天蓼，顶端用剑麻绳细致地绑着一把木色的拉菲草。
之前吉吉和仙君们手里的长杖或者佛尘，柄身用的木料都是木天蓼加工而成。这都是猫族最爱的木料，取自万年老猕猴桃树，品级越高，木头的品质和成色就越好。
那只玉手已经昭示轿子里的来者是女子。而她手里的拉菲草长杖的造型成色，暗示了她身价不菲。
就隔着纱帘，虎薇听见她说话了：“放下吧。”
黑面具的青衣人便稳稳放下小轿，那玉手自己撩开门帘，端端下轿。
那是一个身着金咖色唐装风格长裙的女子，镶了金丝边的深咖色抹胸，外套翻领窄袖袍衫，下着褶皱精细的锦缎长裙，丹凤眼，黑而媚的粗眼线，包围着金黄色带湖蓝色瞳孔，浅豆沙色唇色，好看得有点高贵。
她很年轻，但仔细一看，眉眼里积聚着点岁月长河的底蕴。
虎薇只管行礼，不知如何称呼对方。
就一会功夫，这夫人身边的仙侍走上来，扶在夫人的身侧，小声对着虎薇说：“主母大人到访，快拜千岁。”
啊，是猫王的正宫夫人来此，虎薇“扑通”跪下，行了一个大礼。在暗间数百年，她对高高在上的猫族首领和夫人，从来没有见过真身，是的，她不过是一介小小灵猫，这次入住御猫苑也不过是拜巫猫吉吉的安排。否则哪有资格在这里可以登堂入室。
不过，这是发生了什么，要惊动主母大人亲自到访？
只听夫人开口：“你，就是虎薇？”
“是，主母大人。”
“嗯，那就对了，我想问下，你这里是不是有一只小橘猫？”
“是，主母大人。”
“起身吧孩子，可否带给我瞧一瞧呢？”夫人语调很温柔，如果她此刻是猫身，发出的叫声一定是又柔又软。
虎薇看一眼远处的时间沙漏，收回目光，点一点头，说：“是，我带你去吧，小橘现在奶猫所阿眉那边。”
一边心下在忐忑，因不知来者要去见小橘的用意。但是王后发话了，区区小民只有配合。
虎薇自认在世时也看过不少古装剧，大女主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口号喊得震天响，任性跋扈所向披靡，反正主角光环嘛。即使抗旨也有自带的“免死金牌”，再不济还有天降贵人来劫法场，劫监狱。
这种梦，她自认不配做。
到底在此处，她不是一个人，不是一只猫，她有自己的念想，身边还系着另一条命，是要同她一起完成后面的路的。
所以她顺从地将夫人带到了阿眉的房间。
进门后，却看见小橘并不在阿眉怀里嗦奶，而是一只猫摊在附近的地板上，吐了一滩水。
见一群人出现，阿眉只是抬眼看看，就继续喂她的孩子们。修猫猫到底还是纯粹的猫猫，并不会关心这里的主子是谁，尊卑差别。
虎薇有点着急，她想上去抱起小猫，母主大人的窄袖甩过来，挡在她面前，就听她吩咐贴身的仙侍：“你去把那只小孩抱上来。”
那仙侍便匆匆上前，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将小橘抄在上面，再双手奉到母主大人面前。
夫人只是看了一眼，便说：“这孩子有点水土不服，所以才会一直在吐金命水。”
啊这，这让虎薇又急又慌。金命水来之不易，摄入不够会影响后面的酝酿。
“别急，你也是好孩子，这眼线猛一看真酷似我们家的样子。”主母大人慈祥微笑，安抚虎薇道。
这话什么意思？
虎薇顾左右，夫人身边的仙侍都在偷偷笑。
夫人接过小橘，仔细端详了一会，好神奇，小橘自趴到她手心之后，竟然能够抬起头了，也不吐了。
“好孩子。”夫人撸着她的脖子，说：“没事了就好。”
说完，轻轻放回仙侍手里，仙侍再送回阿眉的身边。小橘一回到阿眉怀里，就开始自己往里钻，找到奶头就开始嗦。
夫人微笑：“我来过了，也看过了，也该走了。”转身再对着虎薇，“你也退下吧，看这时辰，你也该去忙你的了。”
又一个挥袖，就剩下虎薇孤零零地呆在奶猫所的大门口。她揉一揉眼睛，弓下身，化成大猫，奔向了黄泉路……
这一天她总感觉自己老在想夫人到访的事，难道他们已经看出小橘并不是真正的修猫猫或者猫仙了吗？但是，如果看出了，岂不是要定一个欺君大罪？可是少尊大人也好，主母大人也好，全都很温柔地对待小橘。这就很奇怪了呢。
这一天得到的金命并不多，加上早上小猫的水土不服，虎薇觉得自己有点焦虑，感觉自己有好几次差点把背上坐得好好的中阴身给甩出去。
如果真的不小心，把“人”给摔进了忘川河里，那这只灵猫的罪过就大了。没有轻则怎么样，重则怎么样，一律要发配去地府做苦役，天天拴上铁链子当成地府犬跟着小鬼到处巡逻，巡捕和镇压各种野魂怨灵。
这一想，她一下子就炸了毛，彻底清醒了过来。
明暗两间之间的门已经半合，每两个时辰，这扇门就会闭上一个时辰，据说是为了防止一些灵魂发现“自己去世感觉不妙”逃逸回去，或者是怨灵借机上去扰乱明间。
虎薇刚刚在门前站稳，目光快速地在刚涌进来还没来得及引渡的灵魂里扫视，好似在沙堆里寻找金子的工人，几乎顾不上眨眼。
突然她看见一个人形的白雾飘起来，但很快就散去，又一会，又凝聚成随时要散掉的样子，飘在半空。这是什么情况？
虎薇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这股白雾的细节，一道红光如闪电一般划过，就听见那红光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傻子，快去抓住她。”
是青木大人。
在这里遇见青木大人其实也并不奇怪，她并不是总是呆在她的城里等候送货上门，有时也会自己跑出来，找寻那些阳寿未满的自刎鬼。
而这道大门关闭的瞬间，是她最容易捡漏的时刻——很多亲手结束自己生命的灵魂，会在死亡的瞬间因疼痛或者什么不适的感觉要力挽狂澜，而这道门一旦闭合，他们就没有了回头路。
但这个易散的白雾，显然不是青木大人的需求，不然她不会有点急躁地冲虎薇喊：“去呀，傻子，你是傻子吗？”
看样子是一只刚意识到自己已经出窍要着急返回的灵魂。灵猫体内的猎人本性给激发了，她跳起来，奔向那团一会散开一会努力凝聚的白雾。
青木大人的声音还在后面响着：“要不是我认识你，这么好的机会我才不叫你呢……”
这当然是好机会，但凡能抓到一只要逃跑的魂魄，灵猫的修为就会自动增加几层。
一冲进那团白雾，虎薇一甩尾巴，准备直接卷起那中阴身就跑，然而，那白雾还在顽强地凝聚成人形，顽强地抗拒着面前突然出现的大猫的抓捕。
那是一个女人，她隐约的身躯，可以看到心脏的位置在冒着蓝色的火花。
是一个心梗而亡的女人。
虎薇不是第一次碰见因突发心梗而来的灵魂，对这种毫无准备就来到此处的生命，她只能从内心为此感到抱歉。毕竟从个体命薄上看，也算是阳寿已到。
不然此刻在这个女人面前的不是她而是青木大人了。
但是如此冥顽的灵魂，仿佛又很强的力量在控制着她不断躲开虎薇的大尾巴。
“我要回去，我的孩子明天要中考了。”白雾里突然发出叫喊声。虎薇突然就停了下来，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青木大人从她头顶上飞过，一掌击出一道火焰，白雾立刻冒出滋滋的开水声，渐渐地变得透明。
“好了，我暂时镇静了她，你可以动手了。”她对虎薇说完，在空中盘旋了两圈，飞走了。
虽然透明，但还是可以看得出生前的大致模样。虎薇看着面前的女人，这是一个已过不惑的，头发细软扁塌的女人，微胖的身体，眉心深深的川字纹，带着点焦急而慌乱的神情。当她目光触到虎薇的猫眼的时候，情绪里多了一股惊恐的气。
“这位神仙大人行行好，我是走错路的，别抓我呀。”她有点胡言乱语，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虎薇趴下身体，在女人面前，用尾巴慢慢伸过来包围她的身体。她一边说：“我不是神仙，我是来引渡你去仙上的。”
“仙上？什么仙上？”女人的声音在发抖。
“就是类似你们常说的西天。”
“啊不，啊，我不去，我还要回去给孩子做饭呢，他明天中考呢。”
虎薇又竖起耳朵，她确定自己没听错，这是一个孩子次日就要中考的老母亲，她胸前的蓝色火焰还在烧着，看样子是生前刚和孩子发生了一场争吵，然后气到心脏骤停。
不需要去回光庭，初判简单的死因这点本事，灵猫还是有点的。
“这位阿姨，你回不去了，跟我去极乐仙上不好吗？穿过忘川河，可以忘记前尘往事，从此解脱了。”
“不不不不，我不要解脱，我得等我孩子考上高中，不不不，我还要看他考大学，看他结婚生子，看他去好公司上班呢……”女人摆手。
“可是，你已经来到这里了。”虎薇回头看看那扇门，门已经合拢了，要再开启得不到半个时辰。虽然时间不长，但到那时，死者在前世的身体已经完全脱离了魂魄，彻底成为中阴身，就回不去了。
女人慢慢地瘫坐在地上，眼睛里慢慢浮现出绝望的雾气。
虎薇眨一眨眼睛，用尾巴将自己四肢包裹起来，就蹲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自己的少女时代，虽然青春期的记忆已经有点模糊，但不影响她还记得一点点碎片，尤其是和自己母亲大吵大闹的情景。
虽然成年后她自我安慰是因为身体里的荷尔蒙作祟，但是那段时间妈妈对自己的倾心陪伴与付出依然给无限放大了——是的，一边吵架，一边还是卑微地为孩子准备一日三餐衣食住行……
她的亲生母亲此刻还在人间，她却在这里面对别人的母亲发呆。
灵猫是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让灵魂起死回生的。
除了引渡，她无能为力。
如果那扇门还没关闭，也许她还可以松一下爪子，让面前这个妈妈“不小心”跑回去。
但现在，她还能做什么呢？
女人呆呆着看着面前的大猫，期盼着面前的这位“神仙”可以放过自己。
放过，要怎么放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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