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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学舍里

    《容经书》日:“九岁入就小学,蹍小节焉,业小道焉;束发就大学,蹍大节焉,业大道焉。”

    县中大学,为官府举办的学舍。按照秦律,为吏者必须先学舍内苦读三年,通过考试后,方可遴选担任。不说每年学费支出,即便成为低级小吏,俸禄也是勉强温饱,仍挡不住家底殷实人家每年大量送年轻后辈进学舍入学籍,期待以吏入官的晋升途径飞黄腾达。

    学舍上午才授课,外面正下起鹅毛大雪,正堂红色大案牍的教师席位空置。两侧十张矮小黑色案几两两相对,朝着门口方向一路列开,案几下面有短席。

    离授课时间尚早,教师未到,但平日这时候带案几的席位早会坐满,后面来的人只能和其他人挤坐在进门后地上铺就的长席上。不时有学生入门席地肃然而坐。

    令众人惊异的是,右侧第二席上居然踞坐着一个美人。她体态适中,肩窄如削,腰细如束,颈项遮掩在棉布襦裙领下。发髻高耸,长眉弯曲淡淡,书上常说的荆钗布裙,贫贱美人,不外乎是。一人踞坐一席,别说身后,就是下侧的案几席位也是空着的。有新进门的想走过去那块,也被旁边人急忙拉住。

    这个眼角翘起俗称狐媚眼的美人,举止娴静,盯着黑色案几上的小块白绢包着的事物出神,眉头似乎小蹙了一下,缓缓伸出带皮手套的右手指,轻轻拾起几颗,然后满室絮絮细语中响起咯嘣的声音。

    吃个炒黄豆都这么阴柔拿捏,把有些人看呆了。

    见这个在教授法令学识本该严肃无比的学堂里肆无忌惮咯嘣吃黄豆的家伙,有人便把目光投向上面,紧挨教师案牍左右两旁的案几,后面端坐的文法堂首席和次席弟子。

    虽说文无第一,读书人却最喜欢给别人排个名次出来。文法学堂学子入籍,挂靠在不同教师的名下作为记名弟子,实际负责日常授课的教师却都是一样。于是根据学问和年功,或者说是学堂里说上话的教师看重程度,排个首席次席末席弟子出来。

    文法堂首席是一个廉廉颇有须的儒雅男子,二十五六岁,鬓角整齐,身穿襦衣干净整洁,服色新旧程度和普通学子一样。这个被学舍众教师誉为十年难得一见的奇才,笔直坐在左侧首位席位上,闭眼假寐,竟然来个不问不闻。倒是坐对面右侧首位的锦袍大胖子次席,侧过身怒目而视,却是敢怒不敢言。

    狐眼美人对此视若无睹,左右顾盼间,瞥到一道黑衣束发身影入门,然后这人坐在离最近的屋后角落里,便把目光投向这个角落。

    授课坐在后排的基本都是点卯摸鱼的,老咸鱼们见她目光直望过来,忙不迭身子往旁边歪,顿时露出中间那道端坐不动的身影。

    那是一个黑衣青年,眉毛浓厚,嘴唇略厚,模样倒是俊俏,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这年龄倒像个刚入学的。黑发青年张大嘴巴不动,满脸惊讶。

    狐眼美人盯着黑发青年,见后者不动,头往后偏了偏,后方一个满脸横肉的粗壮年轻人出列上前,笔直朝着黑衣青年走过去。

    看见找到债主,直线上的人避之不迭,后面老人却是兴高采烈一副又有好戏看了的表情。哈哈,又有菜鸡有眼无珠,祸从口出了,上次惹了这个煞星的蠢货遭劫是什么时候?

    是的,菜鸡,从隔壁讲武堂传过来的生词。自从学舍发生某著名事件后,便流传下来并一直经久不衰,连次席暴怒起来训斥入学新人,也是奉送一句你个菜鸡家去!

    满脸横肉青年走到面无表情的坐地黑衣青年前面,立住,拍了拍腰间的佩剑剑鞘:“大哥,让你过去!”惜字如金。

    是的,大哥,很社会!

    敢佩剑跑到文法学堂撒野,只会是来自隔壁讲武学堂的莽夫。两者同处学舍之中,一文一武,文法堂学习法令学识,讲武堂则学习剑术。

    满脸横肉青年嘴里的大哥,便是踞坐在那里的狐眼美人,竟是个长着狐狸眼的男子!有个禁忌的绰号“夏美人”,有谁称呼其绰号必换着花样往死里收拾,还特别能打,隔壁讲武学堂的剑术首席!

    更奇葩的是这位首席复姓夏侯,单名一个女儿家家的名字——樱。

    正因为夏侯樱奇特的相貌和名字,文法堂曾有位刚入学就声名鹊起的大才,初次见面便惊为天人,在学舍里跑去当场卖弄学问或者说勾搭,大庭广众之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口一个夸奖女子美貌的词语,丝毫没留意学堂只招收男学子的规章和后面讲武堂教师越来越青的脸色。夏侯樱当场没有发作,一直面若寒霜。只是一放学,这位大才便被人堵住,脱了裤子,挂在学舍外墙上凉了个多时辰,深刻诠释了何为瞎了狗眼和前车之鉴。

    据说这位美丽犹胜女子的剑术首席,当时指着光屁股大才破口大骂,下面就跟条小菜虫一样。传来传去,和文法堂针尖对麦芒的讲武堂的粗鲁莽夫,动辄喊文法堂学子为菜鸡儿。待到一位新入学的憨货,傻乎乎问当时尚不是文法堂首席的那位十年一遇,为啥讲武堂老喊我们菜鸡和目不识丁,菜鸡这词的释义是什么,后者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半响才憋出一句“新来的傻鸡”,于是彻底流传开来。

    于是,在目光注视中,新年第一号傻鸡的黑衣青年站了起来。面无表情的曹霜缓缓站了起来,不忘振了下袖子。

    身为剑术首席却踞坐在文法学堂的夏侯樱顿时笑了,一洗阴柔之态,犹如春风扑面,让人目眩神迷。顿时倒了好几个人。

    夏侯樱轻拍着前面的案几,笑意盈盈:“表弟过来坐,我给你占的好位置。”

    文法堂弟子百余人,每堂授课多则五十余人,不管人多人少,屋内便只有十个案几,雷打不动,听课坐在前排,座位离教师讲座最近,也是最得教师看重之人。前十约定俗成,各占据前排的带案几的座位。十余名后,便坐于屋内两侧靠墙的长席,半数后的只能挤在门口附近的长席,梯次分明。以左为尊,夏侯樱占据的是第四席。

    曹霜面无表情坐在夏侯樱侧身让出的半个席位。众人小声议论纷纷,倒是上首的文法堂首席睁眼看了一眼,闭口不言,又假寐上了。

    夏侯樱亲密的一手搂过曹霜肩膀,一手递过暖手炉,笑道:“衣服这么单薄,回头表兄给你送几套过来。舅舅来信说,让你在这里要好好读书!”说到好好二字,还带着警告意味环视一圈。

    夏侯樱旁若无人的对人嘘寒问暖,后者不露声色的弹掉了放在肩膀上的手,顺带撇嘴勉强嗯嗯应付几声。话中语气说是表兄照顾赌气来求学的远方表弟,两人模样倒像极了长姐照顾幼弟。

    虽然众人看得还是怪异,夭寿了,冷面煞星今天这么温柔,没看错吧,是真来了个亲戚来入学读书,还是换了整人的新花样。

    曹霜双手接了暖手炉,有了点暖和感觉,觉得还是不管这表亲相逢戏了,再接下去那个不知道姓曹还是姓夏侯的舅舅就要从地里爬起来打人了。觑了眼先前那个满脸横肉青年,“原来那个呢,进去了?”

    夏侯樱脸色一凝,马上恢复了常态,狐媚眼睛眯成一线,散发着危的信号,看得曹霜直接闭嘴。这个一身都是禁忌,包括相貌、性别、绰号甚至年龄的奇,嗯,奇奇子,当年便是这么一副眯眯眼的表情,亲手将某大才脱了裤子吊在墙头。

    至于曹霜和他的交情,不过是当年新入学的曹霜,作为吃瓜群众,全程围观整个事件,好好的上了入学第一课,对这个社会世态有了极其深刻的印象。然后回家时“碰巧”发现两人住在同一条街道,以至于后者落难遭重后曹霜送了几顿牢饭的交情。

    所谓进去了,就是犯事进了监狱大牢。

    曹霜有时甚至疑惑,这个各种小手段层出不穷的家伙,还小弟众多,当初为何沦落到唱一曲木窗泪还没人送牢饭的窘境。或许正是见过彼此最弱小无助的时候,两人反而结下了一缕不寻常的友谊。

    夏侯樱正待说话,便有一个家仆模样的人跑进来,到假寐的文法首席身侧低身说了几句。十年一遇的儒雅男子一扫困倦神色,两眼睁开,澄澄有神,先是平常的看了夏侯樱一眼,然后拿起来一个铜制小锤子,在面前案几上玉石钟磐上轻敲了一下,声音清脆。

    学舍素来尊师重道,众人明白这是教师快来了,首席有掌时和维护课堂秩序之责,三声钟磐声响后,无关人士必须离堂,未到的学子也不允许入内。

    夏侯樱也严肃了脸色,先是低头在曹霜耳边轻声说了句,假意旋袖将那包炒黄豆纳入袖中,起身带着横肉青年踏步走出,只留下众人一个修长的背影。

    曹霜目不斜视,维持眼观鼻、鼻关心的呆坐高人模样,装着努力思索那句“放学后别走”可能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