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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师徒

    赫连天光命令兵士在黄河北岸列阵排开,与陈尚庆隔江对峙。

    今年的气候与往年不同,虽已入了秋,但黄河的水势依旧迅猛。

    陈尚庆把他的直系部队调了过来,这些兵常年生活在南方,熟悉水战,又凭借天险,轻松击退了北边发起的五轮的进攻。

    赫连天光见久攻不下,提议请天子和大军先回晋阳休整,等到冬天南蛮熬不住寒冷的气候,届时再组织反攻。可萧瑾庭和穆元朝心里清楚,一旦去了晋阳,便是入了虎穴。跟随天子的几位大臣,诸如温子荆与城阳王也力谏应当继续对穆元灏用兵,就连贺光也认同他们的提议,这让赫连天光有些恼火。

    要说打也不是打不赢,大不了费些时日,绕道硖石与虎牢关外,从左右两翼包抄,陆地作战他还是有优势的,但如今天子既已到了并州,这大好机会他真的不想浪费。

    为此,他找来玄马说要为大军卜上一卦,结果当着所有人面摇出一个涣卦,卦辞曰:“王假有庙,利涉大川,利贞。”

    玄马说,三日后,水势将变。

    穆元朝大喜。

    玄马还说,从卦象上看,有位从南方来的贵人可相助破解此局。

    当天黄昏时分,由北岸飘来一只小船,落日的余晖卷入滔滔黄河水中,船中孤零零站着一人,身影在水中慢慢变小,直至完全沉没。

    月亮悬在西头,船只靠岸,他踏上陆地,旋即被赶来的士兵团团围住。不远处有个高级将官走过来。

    “许久未见,二殿下安好?”

    “这里没有什么二殿下,许副官还是直接称我的名字吧。”萧瑾庭淡淡说道,一双眸子还是像多年前那般温润透彻,“我是来见将军的。”

    “将军已经恭候多时,请!”

    说罢,士兵为他们让出一条路。

    萧瑾庭步入中军帐内,只见主位坐着一位身披白袍的将军,见萧瑾庭进来随即起身。他个子不算高,骨架也很小,整个人瘦瘦的,没有霸道的气场,倒挂几分书卷气,任谁也很难把眼前这位同“凶猛剽悍”“闻风丧胆”的兵马大元帅挂钩。

    “师父。”萧瑾庭向他行礼。

    “三年多了,来,让我看看。”他扶起萧瑾庭仔细打量着他,“瘦了。”

    “师父身体可还硬朗?”

    “自打你出走后,就再没有人能陪我酣畅淋漓的杀一场,搞得我这筋骨都舒展不开。”陈尚庆笑着,走到一旁的棋盘前。

    “既然来了,咱们师徒二人再战一局,怎么样?”

    萧瑾庭走过去,只见棋盘上早已码好了半副棋,他仔细辨认,这是当年出走前和老师下的最后一盘棋。当时他藏着心思,从开局就被步步紧逼,陈尚庆看出他有心事,说让他先回去休息,约好改日继续。

    没想到这局棋一等就是三年。

    两人相向坐下,萧瑾庭拿起一颗白子,观望整张棋盘后,选定了落子点。

    “我可差点被你小子害惨咯。”说话间陈尚庆也跟着走了一步。

    当年,梁帝派陈尚庆前去兖州辅佐二皇子,谁想他竟在任上叛逃,梁帝生性多疑,所有人都以为陈尚庆回金陵后多半会被问斩,就算不死至少也得罚个发配流放。

    “不过就是降了一级,您瞧您现在不都成兵马大元帅了。”萧瑾庭揶揄道。

    “呵,你倒说得轻巧,你就不怕我也落得和董丞一个下场?”

    陈尚庆口中的“董丞”,乃大梁前丞相董正道,原出身寒门,凭借过人的学识入朝为官。萧敬宗在位时任他为荆州刺史,后来他帮助萧敬先夺取皇位,后又一步一步获得提拔,最终坐上丞相之位。五年前,梁帝收到一封匿名举报,说董正道秘密联络萧敬宗的亲弟弟——早已投奔靖国的萧敬明,两人欲联手颠覆他的政权。梁帝立即派人查办此事,果然在他家中搜到与萧敬明的往来书信,信上内容与举报信中所说一致,梁帝一怒之下当即判处董正道死罪,并满门抄斩,就连他四岁的小女儿也没有放过。但半年后,在另外一个案子的调查过程中,有官员发现当时在董家发现的信件是被人伪造的,并把这件事上报给了梁帝,萧敬先这才明白自己杀错了人,自责懊悔不已,打那以后对于朝政的心力似乎也不复往日。

    萧瑾庭听陈尚庆提到这个名字时,捏着棋子的手不觉停在空中。

    “人这一辈子,谁又没做过后悔的事呢?”陈尚庆食指敲了敲棋盘,示意轮到他了。

    萧瑾庭心不在焉地将棋子摁下。

    “他已经将你母亲和哀帝合葬在了一起。”

    听到这句,萧瑾庭的手掌深深陷入棋子盒中。

    “有些话我知道你不爱听,但今天不说,怕以后就没机会了。”陈尚庆顿了顿,“就算萧敬宗真是你的亲生父亲,但有一点你要承认,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大梁,而你差点让大梁失去了一位好皇帝。这算不算你们俩的恩怨扯平了呢?”

    “师父。”他将手从棋盒中抽出,“我与他的恩怨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今日来找您,也不是要听您讲这些。”

    陈尚庆盘起胳膊坐直身体,一脸轻描淡写:“你想让我退兵?这鸭子都到跟前了,你凭什么让我弃掉?”

    “如果您真要动手,怕是现在都已经杀到晋阳了,我又怎么有机会在这跟您见面?况且,他又怎会只拨给您这点人手?”

    “这不探不知道嘛,如今的靖国竟如此不堪一击,想来你们萧氏一统中原的理想指日可待。”

    萧瑾庭皱了皱眉头:“那我就开门见山,烦劳您回去带话给他,我在靖国挺好的,这里有我的朋友,有我的家人,也有我想做的事。是,您刚才说的我都明白,我只能说尽我最大努力试着慢慢忘记仇恨,但也仅此而已了。”

    陈尚庆用手撑着两根大腿。

    “赫连天光此刻已派出两支队伍,分别赶赴硖石与虎牢,您再不动身,只会把自己和这几千江东子弟陷入危险境地,他们是您带出来的,您要负责把他们平安地带回去,这是您以前教我的道理。”

    “你认为我打不过他?”陈尚庆轻蔑道。

    “打得过又怎样?没这个必要。”萧瑾庭伸手落下一子。

    “来,让我再陪您痛痛快快杀一场。”

    “瑾庭。”陈尚庆伸手摁住萧瑾庭的胳膊,两人目光交汇,似乎各自都有说不出的心事。

    他松开手,揉了揉鼻梁:“你小子还跟小时候一样,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罢了,这半个月来没日没夜的行军我也累了,今天就到这儿吧,这局棋,我看这样就挺好。”他微微笑道,“我还是等你有天回金陵,再陪我把这局下完。”

    他撑着腿站起,萧瑾庭陪他走出帐外。

    他们走到篝火边,陈尚庆环顾四周营帐:“其实我们这些当兵的很简单,军人只需要服从和执行命令就好,可你选的这条路是比眼前的黄河水还要凶险呐。”

    他望着前方平静无垠的黄河:“你确定要继续走下去吗?”

    萧瑾庭眼中满是熊熊火焰,心中也燃着一团火。

    他知道,此刻在他身后是千斤重担,而他前方的对岸,正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我确定。”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金牌:“回去路上如果遇到什么事,这东西或许可以帮到您。也算我这个做徒弟的一点心意。”

    陈尚庆接过金牌,在手上掂了掂。

    “好徒弟,希望咱们金陵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