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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缘寂

    赫连摇光进宫后,先去到福嘉殿。

    朱红的木门被打开,殿内透着一股子腐朽的霉味。

    只见赫连英娥蜷缩在角落,手里摆弄着纸鹤,还自言自语。她脸上洋溢着孩童般的笑容,像极了他们小时候一起玩耍的样子。

    他想起,十多年前,当听说妹妹要被送入宫时,他与父亲大吵了一架,甚至妄图带妹妹悄悄离家出走,结果被父亲发现锁在柴房里。

    她去洛阳的那天,天上飘着雪,他追在马车后,跑了五六里。可人怎么能跑得过马车?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消失在茫茫雪地里。

    他大吼,一双手在地上砸出了血。

    就在那个时候,父亲出现了,父亲对他说,想要守护住心爱的东西,只有一个法子——让自己变强。

    “怎么回事?”赫连摇光问一旁的小檀。

    小檀抹着泪支支吾吾道:“自从得知小皇子的死讯后,娘娘就成了这个样子,谁都不搭理,现在连我都认不得了。”

    “御医看过了吗?”

    “前几天来看过,说娘娘产后本来身子就不好,又接二连三地受到打击,可能......可能得了失心疯。”

    说着,她忍不住哭出了声。

    赫连摇光小心翼翼挪到英娥身旁,但还是被她发现了。

    她大呼道:“别过来,你是坏人,是来抢我的宝贝的!”

    她将纸鹤死死抱在怀中。

    赫连摇光蹲下身子,用手轻轻撩起她垂到脸上的发丝:“我不是坏人,我是哥哥呀,你仔细看看我,英娥。”

    “哥哥?”赫连英娥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是呀,你忘了,小时候,我带你去草原玩,教你骑马,还跟你一块折纸鹤呢。”说着,他从赫连英娥怀中拿起一只纸鹤,见她并没有排斥。

    “对!是哥哥!哥哥对我最好了!”

    赫连摇光抚摸着她的脸,笑着说道:“那哥哥带你回家,怎么样?”

    “好呀!我想去草原!”

    “好,我们去草原。”

    他刚扶着英娥站起,门外的侍卫走进来:“将军,上党王请您过去。”

    英娥扯着他的衣角,惊慌道:“哥哥要走了吗?”

    摇光摸着她的头,温柔地说:“哥哥现在有点事要去做,乖,在这儿等我,一会我就来接你回家,好吗?”

    英娥很听话的应声点点头。

    宣光殿内,穆承瑄为赫连摇光设下酒宴。

    “拜见穆伯伯。”

    “好侄儿,祝贺你大获全胜,来,坐。”

    二人入席。

    “方才你去了英娥那里是吧,这孩子也真是可怜,我已经让御医为她诊过了,可惜......”穆承瑄摇摇头,“不过穆元朝恶有恶报,如今这样,也算是为你父亲和妹妹报仇了。”

    赫连摇光向穆承瑄行礼道:“摇光感谢穆伯伯为我家人所做的一切。”

    “哪里的话,咱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嘛。”

    穆承瑄拿起酒壶为自己斟酒,又起身为赫连摇光倒了一杯。

    摇光看着他手中的酒壶:“这壶好生别致。”

    穆承瑄得意道:“此壶名为七宝壶,上面嵌有七颗宝石,这可是西域进贡来的。”

    “没想到穆伯伯还有这么多珍宝。”

    “你喜欢的话,回头我让人挑一些好玩的给你送去。”

    “那就谢过穆伯伯了。”

    “别说这些客套话,来,喝酒。”

    穆承瑄提起酒杯,赫连摇光也跟着举起,二人一同饮下。

    “如今穆元朝身死,不知穆伯伯接下来有何打算?”

    穆承瑄捋了捋胡须,思索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还需尽快推举出一位新帝。”

    “穆伯伯您身为穆氏子孙,摇光愚见,这皇位不如就由您来继承,如何?”

    “那不成,我一把年纪,成不了什么大事了,这天下还得是你们年轻人的。”穆承瑄摆手推辞道。

    “父帅生前一直希望穆伯伯您能成为大靖的天子,他也是为了您才做了那么多事。”

    穆承瑄感慨道:“我知道他做的一些都是为了我,我们虽并非亲生兄弟,却早已把彼此视同知己。”

    “容侄儿说一句,父帅确实当您是知己,可您却并未如此待他。”

    穆承瑄一惊:“你这是什么话!”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来回摩擦,却不敢正眼去瞧赫连摇光。

    “我有说错吗,从始至终,一直都是您在背后操纵整个棋盘,我、穆元朝、崔太后、彭城王,还有我父帅,都不过是您的一颗棋子罢了。”

    “你胡说什么!”穆承瑄猛地拍打桌案,七宝壶摔在地上,壶中的酒洒了一地。

    他站起身想要斥责他,突然觉得脏腑一阵抽搐,噗地一下,鲜血从口中喷出。

    “怎么......怎么会......”他见赫连摇光还好好地站在他面前,又看了眼地上的酒壶,只见那酒壶中竟有一个夹层。

    “是谁做的!”穆承瑄怒吼道。

    “上党王,害人终害己。”只见萧瑾庭从偏殿走了出来。

    赫连摇光见到他顿时一脸震惊。

    “是我趁你不备调换了壶中的酒。”

    “你竟然没死。”穆承瑄指着萧瑾庭,又指向赫连摇光。

    “好啊,你们一起联起手来害我!”

    “若你没存害人之心,又怎么会喝下自己准备的毒酒!”萧瑾庭厉色道。

    “穆承瑄,过去我一直敬重你,可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卑劣,我父帅真是看了走眼!”赫连摇光恶狠狠道。

    穆承瑄仰天大笑:“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栽倒你们这两个小杂种手里,是天不帮我!我筹谋这么多年,只一步......就差这么一步!”

    “穆承瑄,我替我父帅问你一句,这几十年来,你可曾真心待过他?”

    “真心?”穆承瑄两眼迷离,望向远方,“成大事者,哪有资格谈真心。”

    赫连摇光被他这幅神情迷惑住了,忽地,穆承瑄从腰间拔出利剑,向赫连摇光刺去。

    萧瑾庭飞身挡在摇光面前。

    利刃穿透萧瑾庭的肩膀,而穆承瑄却呆立在原地,他低头,只见一把短刀正中他的心脏。

    “这一刀,是替元朝报了父仇!”

    萧瑾庭把刀抽回,穆承瑄后仰倒地。

    此时,殿外的士兵闻声冲了进来,手持武器对准萧瑾庭。

    “慢着!”赫连摇光抬手制止住他们。

    “都让开。”

    士兵们纷纷疑惑地相互对视。

    “我说让开!”

    士兵们确认了命令,让出通向门口的一条道。

    “你走吧。”赫连摇光侧身背着萧瑾庭说道。

    萧瑾庭点头向他表示感谢,而后拖着满是伤的身体,蹒跚走出门去。

    在殿外,他见到了周游。

    他走到他身边,把短刀上的血擦干净,递给周游。

    “听说这刀原本就是一对,也应当由他们的后人传承下去。”

    周游接过刀,萧瑾庭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按着周游画的地图,萧瑾庭在邙山下找到了一座孤坟。只有一个黄土堆成的土堆,面前连块石碑都没有。

    空中开始飘起雪花。

    萧瑾庭拿着铲子,一下一下把黄土挖开,身上的血水和汗水混在一起。过了两个时辰,脚下的铲子好像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他扔下工具,徒手小心翼翼地将细土扒开。一个白色的坛子出现在他面前。他抱起坛子,用衣服轻拭上面的灰尘,把它抱在怀中。

    雪越下越大,他的睫毛已经结了一层冰晶。

    “走吧,我们回家。”

    这场暴雪席卷了大半的国土。

    按约定,萧瑾庭要将穆元朝送回他那个未曾谋面的故乡。

    但他想先去一个地方。

    雪后的山野,万籁俱寂。

    萧瑾庭敲开了山门,只见一个年轻的和尚手缠佛珠向他问候到:“施主有何事?”

    “小师傅,你还记得我吗?”

    和尚看着眼前有些熟悉的面孔,倏地想起:“是您。”

    他把萧瑾庭请进院中,给他找了间禅房让他休息。

    萧瑾庭一进屋,看到对面墙壁上斑驳的“卍”,酸楚的回忆涌上心头。

    “小师傅,你的师父呢?”

    “阿弥陀佛,师父他老人家两年前已经过世了。”

    萧瑾庭心中更觉悲伤。

    “不过,师父临终前跟我说,若有缘还能再见到施主,想托我问您一句,他当年问您的那个问题,您现在可否有了新的答案?”

    “我明白了,佛祖选择杀了那人,不是本着杀一人而保一船人的自然法则,而是若那人因财宝杀了众人,便是犯了杀戒,佛渡众人,也不愿见他因犯戒堕入地狱,所以,便选择替他来承担地狱苦果。”

    “阿弥陀佛,生命的重量不是简单的加总,不是四百人的命就大过一个人的命,所谓众生平等,正是如此。”

    “谢谢小师傅。”

    夜里,萧瑾庭咳醒。

    今夜是十五,一轮圆月高悬空中,明净透彻,素洁如水的银辉透过窗户洒进禅房内。

    他一手抱着坛子,一手拿着长萧,走到佛殿前。

    曾经那夜,他们就是在这里,相互认识了彼此。

    萧瑾庭再次吹奏起那首乐曲,萧尾的玉佩随风摇曳着。

    寒风中,他的手指在音孔间不断切换,呼吸越来越重,节奏却愈发激昂。

    这一夜,整座山谷都回荡着如泣如诉的旋律。

    直至破晓前,乐声戛然而止。

    小和尚再见他时,只见他怀抱坛子,手握玉佩,笑容凝固在脸上,如同身后殿中拈花微笑的佛祖。

    九十年后,经历了无数战火的华夏大地终于迎来一位新的守护者。

    一位出身武川李氏的少年终结了四百年的分裂,再次实现了国家的大一统。

    某年某月,一位来自洛阳的商人前往东莱郡经商。一日,他在海边忽见一座九层佛塔,高耸入云,每一层檐脊下都挂着一颗金铃,风起时,在陆地上甚至都听到了那响彻云霄的铃声。而在佛塔的最上层,他好像见到有两位少年,一人吹箫,一人饮酒,好不逍遥。一个时辰后,太阳升到了最顶端,海上氤氲的雾气消去,那高塔竟也随之一起消失了。

    时人称其为,海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