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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影情人(十六)

    张辉的妻子,杨老师,问题还真是不小。

    丈夫的突然离世固然使她伤心错愕,但紧接着排山倒海到来的,却变成了无限煎熬的辗转反侧。

    她一向自诩心理素质淬炼的已经十分完备了,至少比丈夫那种专喜欢陶醉在虚妄中沽名钓誉的假清高要强出一个层级,可话说到底,她毕竟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心理素质在一遇到真章的时候,就开始水的掉渣儿。

    以至于市局的刑警刚刚开始排查张辉外围情况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手足无措的自乱阵脚,出起昏招来了。

    市局原本在确定了杨老师于事发当晚的不在场证明后,已经相应的将她的嫌疑度降到了最低,可她又是放火烧厨房,又是催着父亲亲自出马,沟通早日结案定性的事情,反而引起了孟金良的注意。

    不查不知道,杨老师年纪轻轻,参与的研究课题组却比年长几岁的张辉还要多。

    一个警员在现场拿着询问记录向孟金良汇报:“队长你看,杨老师参与立项的研究课题,最近几年,就有十几个,基本上最终的课题研究都以无疾而终收尾,我们询问了最近两个课题的赞助人,他们回答终止资助的原因,基本上都是资金不合理使用的问题。”

    历史久远的已经不可考。

    孟金良叫了个经侦的同事帮忙掌眼。

    那同事仅仅核对了一下正在进行中的课题组账目,就指着上头的条目对孟金良说:“时间短,我现在无法核实,只能通过我以往的经验建议你,去查查这家文具销售公司。”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孟金良对数字上的事情还没有形成太敏锐的直觉。

    同事眼神不善,“如果我没猜错......她这都是小儿科,怎么大学老师也干这种事儿?”他摇摇头,“你看,这研讨会,类似主题的,一个月就开了三场,每场次预计出席一百五十人?开运动会啊?各类文具、纪念品,办公用品......你看看这瓶装水,第一场会议就定了五十箱水,可以,喝不了第二场也可以用吧,结果这报销票据显示,第二场时又是全部重新买了一遍,她这不是要开会,是要开超市啊!”

    太专业的领域孟金良没什么经验,可推己及人还是会的,想他自己组织队里开会也好、搞活动也罢的组织经验,瞬间便理解了经侦同事的意思,“这家文具店,是她的利益输送方?”

    “基本上就是这么回事吧,”那同事很是不屑的撇撇嘴,“一般这种互相搭配着虚开会议、虚报会议支出相关的吧,合作的销售方都不会真的照实数给搬来那么多物资,这些虚报出来的钱,他们销售方自己扣几个点的好处费,剩下的就直接转给当事人了,‘双赢’嘛,很常见。”

    这家文具公司也老实,原本是老鼠仓,左手倒右手的营生,确实没必要因为几个点的好处费给别人扛事儿,刑警到了现场一询问,就痛痛快快的都交代了。

    另外一方面,从杨老师处入手的外围排查,忽然接到了来自她学生的实名举报。

    学生是已经毕业的了,在班级群里听说有警察在调查杨老师,就自己主动找了过来。

    “以前在读的时候不敢说,现在毕业了就不怕了,”这个女孩子至今想起来,还有些意难平,“学校每学期,都会给家境贫困的学生发助学金,给学习优异的同学发奖学金,唯有杨老师带的班里......打个比方说吧,一个人五千块钱的助学金,发到手里后还要还给她四千,她当时是说,其实助学金本来就是一千,剩下的那些,只是学校请同学帮忙过一下手,是校方避税的一种手段!她不让我们张扬,威胁谁说出去,就会被开除,即使当时不开除,也会严卡学分或论文,无法顺利毕业......当时敢怒不敢言,毕业后我才觉得,这实在太荒谬了!”

    “没有一个同学反抗过吗?”孟金良简直难以想象。

    那女孩咬着嘴唇说:“谁不知道她爸是学校的老教授,她在大庭广众下都只管我们系主任叫叔叔!她老公也是学校的老师,她还负责过一段时间安排应届生实习单位的事情,大家谁敢说话?”

    有了第一个敢吃螃蟹的人,不少学生也就含含糊糊的默认了自己身上也发生过类似的遭遇。

    查刑事案,居然查到一只硕鼠。

    可纵使她身上有一百个经济问题的线索,也无法将她和张辉案直接联系起来啊。

    难道因为张辉刚直不阿的劝阻或要举报她,引来了她的灭口?还是两口子对不义之财分赃不均起了内讧?

    孟金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最大的疑点,在照片上。

    未燃烧充分的相纸上,还依稀可以分辨得出底纸的铸涂层,技术科的小黄说,这应该是一种进口的底纸,这类纸张紧密度好、透气防水性好、韧性极强,目前市场上会选用这种底纸的生产厂家,应该没有几家,一般小型的照相打印门市,是不会用的,只有一些大型婚纱摄影的影楼才会使用。

    难道真的是杨老师和张辉的合影?

    龚蓓蕾拿着杯咖啡走过来,“领导,饭也不吃,水也不喝,您这也是太拼了,要不您休息休息,杂事跑腿的活儿交给我吧。”

    孟金良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小龚,你平时照相吗?”

    龚蓓蕾讪笑一下,“自拍算吗?”

    “算啊,”孟金良直了直腰,又活动了一下颈椎,“那你会在什么情况下把照片打印下来呢?”

    龚蓓蕾掐着手指头,“护照?身份证?没了吧,剩下的都是随拍随删,谁没事打出来干嘛,也太年代感了!”

    “也是啊。”孟金良走回车里,也没得出什么好的启发。

    龚蓓蕾跟过去,站在车外面,趴在副驾驶这边的窗框上,“领导,您这么大阵仗查这姓杨的,我还以为是有什么突破性线索了呢,合着您心里也没点儿谱啊这是?”

    “谁说不是啊,”孟金良愁到深处反而豁达了,“今儿要是没个说法,我还真是无言面对江东父老去了,到时候你就回局里直接给我请个病假吧,我得休息一年。”

    “别介啊领导,”龚蓓蕾夸张的叫唤,“您舍得让我们全队一年吃糠咽菜啊!”她边说边翻了翻手机,不满的嘀咕着,“这老秦一天天的,也没个动静!”

    孟金良回说:“那边没啥事,我刚才和他们联系过了,那个助教还挺自觉的,自己把自己隔离在宿舍里,哪也不去,隔几个小时上窗口透透气,让下面的同事看上一眼,据说连吃饭都是让食堂送餐的。”

    龚蓓蕾吹了一天风,颧骨上都微微泛起红血丝了,撅着嘴说:“要是这位杨女士也这么让人省心就好了,要是所有的证人都像那个举报的同学和那家文具店那么配合就好了!”

    孟金良心头像被紧攥了一下,猝然凝眉,“对啊,文具店啊!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文具店也会接一些打印海报的业务,也需要相纸,也有打印机,杨如果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照片,肯定不会去影楼招摇,而是会选一个让自己安心和信任的地方!”

    文具店的售货员没想到刚走进来的两个客人又亮了警徽,一天受了两次惊吓,神情恹恹的,早已放弃了抵抗,“还、还有什么问题啊,我知道的,都交代了。”

    龚蓓蕾唬人的沉着嗓子,一脸法不容情的严峻神情,“杨老师最近有没有来你们这里打印过照片?”

    售货员一愣,“这我不太清楚啊,我不负责打印那边的业务......”

    龚蓓蕾在店内环视了一周,朝嘈杂的纸箱堆叠深处一点下巴,“就那一台电脑?”

    售货员连连捣头,“是,一般设计海报啊,制版打样啊,都用那个操作。”

    “打开看看。”孟金良冷声说。

    售货员连忙上前输入了密码,又懂事的让出了位置。

    龚蓓蕾快速坐下来,将几个硬盘里的文件逐一打开查看了一遍,全部是文具店的具体业务,并没有私人照片。

    售货员好奇的在后面探头看,虽然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也知道是没有找到,刚要呼出一口气,又听那位冷着脸的警官说了一句:“看‘回收站’!”

    “对啊!”龚蓓蕾快速打开电脑桌面上的回收站,里头文件太多,索性勾选了“一键还原”。

    再返回电脑桌面上,突然多出了十几张照片。

    孟金良急切的俯身上前,直接夺过鼠标,自己点开一张张快速浏览,终于在七八张以后,看到了一张与之前那些属性完全不同的照片!

    黑蒙蒙的画面上,右侧边缘还有一点树干的粗糙纹理,显然是以偷拍的角度拍摄的照片。

    龚蓓蕾顾不上旁边还有“外人”,一手捂着嘴,一手指着照片的左上角,轻呼道:“这时间,这时间不就是......”

    那亮红色的一排相机自动设置的时间码,正是张辉案的案发当晚。

    孟金良面容严肃,又向后面连续快速按了几下,之后的四五张照片,几乎都是相同的角度,时间码按照时间顺序,从晚上九点四十五分,到晚上十点十五分,画面先后抓拍到了三个人,先进去的两个人,孟金良很快辨认出来,先是金维,其后是张辉。

    “最后一个进去的这个人是谁?”孟金良不断放大,还是难以从相片上的侧脸上辨别出来。

    龚蓓蕾眉头拧成了麻花,熬干了脑汁一拍大腿,“领导,我怎么瞧着,像是那个助教?!”

    孟金良回忆了一下早上小吴拿来的资料照片,快速命令龚蓓蕾,“照片全部拷贝出来,然后直接回市局!”他长腿飞奔着上了车,一个巨大的调头,在水泥路面上留下深黑色的两条印痕。

    车抢着黄灯冲过了十字路口,孟队单手拨出电话,“收网,通知两组,带杨回市局!延大那边,马上带那个助教回局里,千万别让他跑了!”

    杨老师那边一直没有收到风声,今天一整天,她都被支队里两个女警官拖着,以“了解情况”的名义拉家常,她干不出来直接将人家扫地出门的事——主要是也没有那个底气,但任凭她这边提出想吃饭想睡觉的任何要求,人家女警官就只是微笑着说:“杨老师你自便,不用管我们。”

    杨老师连看手机的勇气都没有,她智商还是勉强在线的,自己这算是被变相监视起来了吧,那通讯记录会不会也被监控起来了?万一警察没查出自己什么问题,反而被“自己人”的电话、短信给泄了底,那岂不是自投罗网?

    她是个悲观的乐观主义者,凡事总能想到最坏的情境,又总幻想自己是个特例,能从绝境中超然解脱。

    比如她当年高考,比延大的录取分数线低了0.5分,这也太倒霉了!可不过刚沮丧了一天,她爸杨教授就回来告诉她,排在她前面的那个学生有肝炎,不能被录取。

    毫无疑问,她一直是幸运的,总能遇上不幸中的万幸,总是被上天眷顾庇佑的那一个吧......

    卧室的门敞着,她背对着门口假寐,心跳却一直响在耳畔,震的自己头晕目眩。

    隐隐约约听见客厅里,女警的手机响了两声。

    随后脚步声响起,有人敲了敲她卧室的门。

    她紧紧的闭着眼睛,抿着嘴唇,全身紧绷成一块铁板,祈祷响起的声音会是:打扰了杨女士,那我们就离开了,你早点休息......

    “杨女士,”门口熟悉了一天的声音响起,却收敛了亲切感,只有公事公办的声音,“请跟我们回局里配合调查!”

    杨老师哆嗦着起了身,两脚一着地,就软了下去,膝盖狠狠的磕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边秦欢乐和两个同事本来已经开始商议着要如何排夜间轮值了,忽然就接到了局里的通知,立即带孔腾达回去。

    秦欢乐一个高儿从花坛边窜起来,“这小子还真有问题啊!”

    仨人立即分了工,一个把住一楼唯一的进出口,两个冲上去拘人。

    秦欢乐腿长脚长,勉强有个身型优势,和另一个同事上楼拿人。

    楼里的情况早已经摸熟了,两人毫不犹豫,直接上了三楼,楼梯口第一间就是孔腾达的宿舍。

    同事先敲了敲门,里头良久没动静,秦欢乐当仁不让,一脚踹开了门。

    研究生宿舍的条件要好于本科生,一室两床,也许是行将毕业的缘故,宿舍里空着一张床,应该只有孔腾达一个人住。

    天已经黑了,室内没有开灯。

    秦欢乐伸手在门边摸开了灯,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下,就看见床上蒙头躺着一个人。

    同事走上前高声喝道:“孔腾达,我们是市局刑侦支队的,现在有证据表明,你在一起刑事案件中有重大嫌疑,现依法传唤你到市局接受询问,请配合调查!”

    被子微微动了动。

    流程也走过了,秦欢乐也不整虚的了,上前使劲推了一把被子里的人,“整什么景儿啊,麻溜儿的起来,快点!”

    他抬手一掀被子。

    “靠!他姥姥的!”同事忍不住骂了一句,掏出对讲机呼叫楼下的同事,“孔腾达打晕了一个外卖员,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