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气温的忽高忽低，就像一个人的心情忐忑，一个吊桶七上八下似的。阳春里抽条长叶的石榴树，嫩绿的叶子缀着橙红的花苞，花苞像翠绿的佛手瓜一样，又尤如年过古稀的农村老太的扁嘴，撮紧着的厚嘴唇严丝不露里面的牙口，戏弄着人们似的猜一猜内里的牙口到底如何。及至老太太被逗乐了，咧开了嘴笑了，“嗬，老人家可有一张好牙口呀！”众人无不会惊叹于一个人活到了这把年月，居然嘴里的牙齿还这样齐整、刚利、好使。石榴花苞绽放了，鲜红的花朵薄如蝉翼，佛手瓜似的花苞成了花托，微风一来，花儿就与轻风共舞，曼妙轻柔的上下摆动，左右跳跃，空气中飘散着石榴花儿跳舞时的缕缕香汗，陶醉着观花者的眼鼻，心情沉静、舒适。及至入冬时节，花儿纷纷掉落，鲜红的花朵一沾土就渐渐变成了深红，暗沉得像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为了遮掩自我容颜的衰老，拼命地在脸上搽脂抹粉，嘴巴像吸血鬼似的刚喝足了血，脸颊像猴子屁似的红不拉几，整张脸儿成了猪八戒，却还照着镜子（自丑不知）。

    赵思思正在天未明的晨光里，手握竹条扫把打扫小院，忽凉忽热的天气搅得她睡不沉。铝合金的窗栏杆子外，向外推开着的一扇正方型的玻璃小窗外，风呜呜呜地一个劲儿的往屋子里灌，像贪杯的醉汉不停地一碗酒、一碗酒的豪饮，全然不顾肚里的肠胃是否吃得消，食得化。思思躺在床上的脑子一下子就被这呜呜呜地风，如泣如诉声闹醒了。一睁开眼就扭转着脑袋，朝着窗子，望着窗外的黎明，蓝幕未全亮但景物的轮廓却清晰可辨。周末的早晨总是从清扫院落开始，尤其是像现在这样的转秋入冬时节，无边落叶萧萧下，满院庭花遍地花。

    竹条扫帚在咝咝咝地朝向摆动着，推着地上的落叶残花形成一个个小堆。一阵风来窜来就惹得思思连打了两个喷嚏，哈秋哈秋的，身子也不自觉地一紧，扫了半天院落出的那身汗，似乎顿时也随风而去了，身子凉快了不少。

    思思边扫着地，边思谋着昨天未完成的工作，和下周要做的工作安排。

    在总部菲律宾，艾西的办公室是个独立大间，宽阔的棕色杉木质办公桌子足可容下七八人围坐开会，彼此间距还绰绰有余。桌子中间摆着台银灰色的苹果笔记本，一旁另摆着个戴尔的超大屏显示器和黑色键盘。另一旁搁着两部电话，一部用于打公司内线电话，另一部则是拨打国际电话专用。宽背黑皮靠背椅的后面墙上挂着一张横幅字画，用楷体写着“正大光明”四个大字。横幅左右的墙角根摆放着两盆芭蕉叶。右边的芭蕉叶边是一个深褐色的立式木质文件柜，柜子的下部是实木门的储物柜，柜子上部由一块木板子隔成上下两层，玻璃框子式的门。桌子的前面隔着两三步是一个待客区域，一套中规中矩的黑色皮沙发，一张玻璃桌被三人座和左右各一个的单人座沙发围着。玻璃桌上摆着四五支瓶装矿泉水和一盒纸巾。

    昨天在艾西的办公室里，老板兴高采烈地跟她谈了主要两个事情。一是要给销售总监David准备一个CEO特别奖；另一则是需要招聘一个新的CTO即首席技术官。永远都是一身黑色体桖衫和蓝色牛仔裤的老板，站在她的办公桌旁两手提了提牛仔裤上的腰带后叉着腰，面露微笑地向她交代着这两件重要的事情。艾西一见老板进门的时候，就赶紧地从座位上起身，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后立马绽开一朵笑花，未及她先开言老板就抛出了话语，两人隔着桌子立着，一声一递地说着话。老板说完话，就三步两脚地走开了。

    艾西待老板走后，又把自己摔进了皮椅里，心里想着原来老板没有去出差。电脑屏幕上刚刚打开的新邮件，正准备回复的信已经打了两行字，就继续敲打着键盘，把邮件写完，按下发送，发送成功。

    紧急且重要的邮件回复完后，艾西起身去茶水间泡了一杯浓咖啡，咖啡不加糖的苦味比加了方糖的甜味更耐人寻味。她忆起自己在英国求学的那段时光，身边的同学调着咖啡，拌着方糖的劲儿，追求时髦与拼了命地想融入当地生活的心气，自己也耳濡目染地，随波逐流地，有模有样的学习着当地人的那一套生活方式。久而久之，当她在酒吧可以操着熟练的英式英语与他人交流时，当她不会忘记哪天应该扔哪袋垃圾时，她觉得自己是本地化了，地道了。可是，当她去参加一群本地同学的party时，一个不像笑话的幽默刚从英国同学的口里一抛出，大伙儿就炸了锅似的笑了，而她的脸上却有些僵住了。像个笑话吗？可它不够直白。像个幽默吗？可她没弄懂。在这样的场合下，她是不能漏底的，她学起了变色龙。大伙笑了，她也陪着笑了。

    几十年的时光一眨眼就过去了，如今她已然知非之年。上学的日子就像昨天一样，悄然远去了。艾西从茶水间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捧着肥圆的马克杯喝了一口咖啡，拣了个单人沙发坐下，咖啡温度适中，喝完一口便搁在了玻璃桌上，背靠沙发，眼睛望着办公室外的椰林树影，蓝天白云，想着老板交待的事情：

    老板是难得有这样的笑脸对着她说话，大多数时候都是一脸地严肃。她是他的直接下属，对于直接下属，老板从不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因为不掩饰，所以她也就大概清楚老板的脾性，一件事情会招来老板的一腔乌云？一阵暴雨？一片阳光？她都会在事先有个预判，以便决定要不要上报给老板知道。手里的权限是老板信任自己的保障，如果不信任自己，老板也不会给自己过多的权力。

    对于销售总监David，她得调整一下自己的态度，应该显示出几分敬重才行。上回她打电话找David可是打算兴师问罪的，销售助理年终绩效考核后的调薪幅度有点大，艾西想找David问问这是个什么情况。结果David没接她的电话，而助理苏玲也没接她的电话，这就让她一股无名的火儿直往头顶窜。销售助理应该干什么，艾西她很清楚，即便不是苏玲的直接上司，不安排她的工作内容，销售助理应该及时接电话这事也是合理的工作安排，要是客户来电怎么办呢？这样工作态度的人还给她多加钱，真是毫无道理。

    可是现在老板会给David一个特别奖，那么老板对David的态度也应该是她艾西必须看齐的态度。虽然就职位级别来说，她在David之上，但如果她要是打算采取凌驾于David之上的态度，在工作上跟他过不去的话，那么，老板的面子恐怕就有点挂不住了。算了，懒得去计较了。计较什么呢？短的是人生，长的是苦难。

    至于新聘一个CTO这事，艾西刚刚平复的心情又翘起了不平之绪。集团现在IT部的头是自己多年共事的总监罗丰盛，英文名Jerry。几个月前，集团总部的网络受到黑客攻击而全部瘫痪，这让老板暴跳如雷地大声发了一通火，把前任CTO扫地出了门，而把前任CTO的下属IT总监Jerry提上来救场，外部请来的专业团队虽然在一周内就让集团的邮件系统恢复了运作，但分散在全球各地的外部服务器和数据库还需要花更长的时间去做检查与修复，以及提升系统的安全等级和修补防火墙漏洞等一系列问题。在艾西看来，Jerry接任的这几个月工作做得不错，老板却没提出给他一个CEO特别奖，反倒是David刚上任不久就要发个奖给他。老板也没有提给Jerry升职的事，既然现在老板打算新招CTO，那么Jerry升职也就无望了。但艾西同时也知道，要是老板对员工工作成果满意的话，就会有所表示的或奖励、或升职加薪；要是不满意的话，那就跟熄了火的爆竹似的，无声无息。如果自己不识好歹地去撮弄老虎鼻孔，那很可能就会是羊肉没吃着，倒惹得一身骚了。

    一连串子的“嘀嘀嘀”电话声把坐在沙发里沉思的艾西着实地吓了一跳，伸手端起面前玻璃桌上的肥圆马克杯想喝一口咖啡，凉凉地杯身失了温度，杯里的咖啡表面结着一层薄膜，晃一晃杯子，那层薄膜破了，口味跑了，艾西也就再次放下了杯子，直起身来去接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