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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云起(中)

    不经意间,我突然看见他身后不远的矮树丛里伸出了一支枪,正对着他的方向。

    我原本下意识地想往后躲,可那三个字就如同针刺一样让我挺直了背脊,瞪大了眼看着他,他也眯着眼看我,谁也不眨眼。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就在我们比着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嗯哼。”车外的霍先生适时地咳嗽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但是车里车外都刚好听得到。

    窗外的叶展眉一挑,嘴角轻撇了一下,浮上一抹混合着不屑和挑衅意味的嘲弄,只不过一闪就不见了,转眼间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慵懒模样。我忍不住皱起眉,今天碰到的“壁虎”还真多呢。

    正在腹诽着,就看叶展冲我眨眨眼,然后又略歪着头,朝车里一笑,“云小姐吧,初次见面,鄙姓叶,小妹妹有提过吧。”“您好。”丹青柔声答了一句。我一愣,回头去看,暖融融的兔毛立刻蹭上了我的鼻头。

    这才发现丹青不知道什么时候,紧紧地靠在了我的身后,紧握着我的肩膀,保护着我。见我回头看她,冲我微微一笑,然后才放开我,靠回了自己的座位。

    车外的叶展已经站直了身子,不过手还是搭在车门框上,人就那么懒洋洋地半靠在车子上。“霍处长,洁远小姐怎么不在呀?不过这大上海还真是小,这两位美女我也算是认识呢。”叶展扬声问了一句,好像生怕对面的霍先生听不到似的。

    “哈哈,这上海滩的美女就没有你叶老七不认识的。再说人家霍处长带着红粉知己出门,你还非要追根究底的?真是不识趣。”一个略带沙哑的大笑声响起。

    我悄悄偏了头,从另一侧车窗望去,一个矮胖但健壮的男人,正坐在一旁的马上搓着下巴笑着。他身侧还站着两匹油光水亮的高头大马,上面坐着的人面无表情,每人都带着一把猎枪,看着好像是护卫。他们的腰间都系着一条青绸。

    就听霍先生朗声一笑,“胡会长,你这话我可当不起。霍某一介武夫,还敢谈什么红粉知己、风花雪月的?”他顿了顿,又玩笑似的说,“叶先生,舍妹等会儿就到,上次舞会上你给她讲了那些打猎的趣事,结果到现在她还闹着要去,闹得我头疼。这回正好,解铃还需系铃人,不用她烦我了。”

    叶展和那个胡会长同时大笑,其中还夹杂着那个胡会长的打趣声,他们开始寒暄起来。霍先生显然并不奇怪叶展认识我们,想来丹青都已经对他说过了,可他还敢带着丹青出门。听着那个胡会长的大笑声,胡……我突然想起那日叶展提过的那个胡胖子,还有什么门的……“想什么呢?”丹青凑到我耳边轻声问了一句。

    “哦,没什么,就是……”我刚开口,前面的车门打开来。霍先生探头进来,微笑着说了句:“丹青,碰上了几个熟人,你们先过去,我一会儿就来。”“好,那你快点。”丹青柔顺地应了一声,两人交换了一个我看不懂的眼神,霍先生这才缩回身去。

    方才骑在马上的一个男人弯腰进来,先对丹青和我客气地点点头,然后才坐上司机的位置,车子启动,缓缓地向前开去。丹青姿态优雅地靠坐在窗边,我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霍先生已经上了一匹马,正在掉转马头。

    那个叶展仿佛知道我在看他们似的,对着车子挥了挥手中的猎枪。离得远了,只看得见一口白牙闪亮。霍先生和那个姓胡的也跟着他转身看了过来,我吓得赶忙把头转了回来。

    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我暗自嘘了口长气,总觉得霍先生和那位叶七爷之间有些奇怪,也不晓得霍先生会怎么解释丹青和他之间的关系。正想着,一只细白的手伸了过来,悄悄在我的膝盖上轻轻拍了拍。我抬头去看丹青,她示意我往外看,不远处,一栋乳白色的洋房正在绿荫中若隐若现,后面却是波光粼粼。

    我忍不住张大了嘴。记得二太太嫁给老爷做妾的时候,家道已经中落了,不过她对墨阳、丹青和我,不知道描述了多少次她家旧宅的模样。白色的洋房,绿荫环绕,碧波潋滟,那是二太太心底最幸福的回忆,也是丹青最喜欢听的。我悄悄看了一眼心旌摇动的丹青,连这些她也告诉霍先生了吗……

    思绪飘转间,车子已经绕过一个样式新奇的拱门,朝着房子的大门处开去。“咦?”丹青低低地叫了一声,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已经有一辆洋车停靠在了门口的台阶边。

    一会儿,我们的车子也驶到了门口停住,立刻有人过来帮我们打开车门。丹青先下了车,这回我长了记性,慢慢地蹭着下了车。丹青见我出来,一边整理着披肩一边说了句:“清儿,这么慢,干吗呢?”我下意识地揉了揉额头,苦笑着回了句:“在淑女地下车啊,你不想我再被磕一次吧。”

    “哧——”“哧——”,两声哧笑不分先后地响了起来,我和丹青一愣,台阶高处,一个鹅黄色的纤巧身影顿时让人眼前一亮。做工精良新潮的洋装、轻巧的羊绒围巾衬得她肤白如雪,精致的眉梢眼角中却都是笑意,让人觉得很亲切。

    她轻盈地往下走了几级台阶,来到我们跟前。她没开口先笑,仔细地看了看丹青才笑着说:“你就是丹青姐姐吧?”丹青立刻反应过来她是谁了,有几丝慌乱地用手拢了拢头发,然后才笑着说:“我是,你就是霍小姐吧?”

    她清脆地笑了一声,“对,霍洁远,姐姐叫我洁远就是了,不用叫得那么生疏。”说完,她伸出手来拉住丹青的手轻轻摇了摇,“你可比我哥说的还要漂亮和有魅力,他只大概说了你的容貌,却没说你这么有女人的成熟味道。”

    丹青的笑容几不可见地僵了一下,掩饰地垂睫一笑,然后略偏了头打量着霍洁远。我低头在心底叹息了一声,丹青一直都那么漂亮,可那股味道却是在嫁了督军之后才有的。

    就听丹青笑着说:“你过奖了,你才是真的漂亮呢。你哥哥说你在洋学堂里念书,洋文也说得好,我们这样的小镇姑娘可比不了。”霍洁远爽朗地一笑,“行,那我就多谢夸奖了。咱们也就别再夸来夸去了。”丹青浅浅一笑,“说的是。”我突然发现丹青和霍先生在某些方面有些相似,他俩都很会克制,或者说掩藏自己的情绪。

    而这个霍小姐给我的感觉却很好,她的个性爽朗,令人不自觉地想亲近,“你是清朗吧?风清云朗,这名字真好。”霍洁远漂亮的脸孔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微微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闪了半步。

    她却不管不顾地跟了上来,双手捧住我的脸仔细打量着。我不禁呆住了,只能任凭她上上下下地看。“嗯,你还真配得上这个名字。”我张口无言,一旁的丹青却笑了起来,“看来你们果然是兄妹,说的话都一样呢。”

    霍洁远嘻嘻一笑,扭头对丹青说:“真的吗?我哥那个笑面虎说的?他可是很少夸人的。”丹青扑哧一笑,点了点头。霍洁远放开了手,对我笑着说:“我就叫你清朗好不好?”我忙点点头,“洁远姐姐好。”

    她轻笑着拉起了我的手,然后走到丹青身旁,搀起她的一只手臂,就带着我们往屋里走,边走边对我说:“你也叫我洁远就好,我比你大不了几岁。我的老师方修女说,在西洋,大家都是互相称呼名字的,因为那样更亲切,更平等。”

    丹青抿嘴一笑,“是吗?既然这样,那你也叫我的名字好了。”霍洁远调皮地一吐舌头,“还是算了吧,要是这样叫你,我岂不是要直呼我哥为长远?太可怕了。”“呵呵。”她故作害怕的表情让我和丹青忍不住都笑了出来。

    “对了,我哥呢?怎么没和你们一起来?”她突然想起来似的问了一句。丹青告诉了她,她浑不在意地点点头,就又开心地和丹青东拉西扯起来。我心里却充满了好奇,霍先生那样有分寸的人,怎么却有着这样一个爽朗如晴空的妹妹。

    想想方才霍洁远形容他哥哥为笑面虎,我不禁一笑,看来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有这样的感觉。忍不住看了一眼丹青,大概霍先生在丹青面前,永远都只有“笑面”两个字吧。

    戴着黑领结的侍者领着我们进了一个视野开阔的房间,可以直通阳台,阳台下面的湖水映着蓝天白云。我傻傻地看着,丹青也有些被镇住了。霍洁远却是轻车熟路的样子,她吩咐侍者端一些饮料上来,就招呼着我们坐下。丹青虽然也好奇,但还是顾及着身份,矜持而优雅地坐下了。

    我没有这样的顾虑,径直走到了阳台上,趴着栏杆往外望去。郁郁葱葱的树林环绕四周,湖水一如镜面地反射着微光,偶尔还有小鱼跃出水面,带起一串串涟漪。

    “清朗,小心点,可别掉下去!”丹青扬声吩咐了一句。“嗯。”我回头冲她和霍洁远一笑,然后又继续回头看风景,想着回头怎么讲给秀娥听,就听见屋里霍洁远和丹青不停地聊天。

    听了一会儿我就明白了,原来霍先生对他妹妹说,丹青是他好朋友的妹妹,到上海来投亲云云。丹青自然不会否认,只是顺着说。聊了一会儿,丹青就巧妙地把话题转到了霍家,我也就知道了霍家在上海也是书香世家,祖上都是学医的出身,到了霍长远这一代,却偏偏出了个军人。

    我偷眼看去,显然霍洁远说的事情,丹青有的知道,有的也不知道。但还好,重点是,霍长远并没有结婚,丹青大概也只在乎这一点吧。“我哥怎么还不过来呀?”霍洁远边说边抬头看着屋子一角的座钟,“也不晓得叶大哥带他去哪儿了。”

    丹青笑着说了句:“不会是去打猎了吧,男人不都喜欢这个吗?方才我看那几位先生都带着猎枪呢。”霍洁远一边招呼着我进屋喝饮料、吃点心,一边琢磨着说了句:“应该不会,他知道咱们都等着他呢。”

    “再说我大哥对那个不感兴趣,他常说,一个军人,开枪就是要朝着敌人才对。”她放粗了声音,学着霍先生的样子说话。丹青嫣然一笑,“就应该是这样嘛。”霍洁远扭头看了看她,然后探过身子,促狭地说了句:“你喜欢我大哥这样的?”丹青的脸“刷”的一下红了,她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儿,然后才很镇定地说:“对啊,我就是敬重这样的军人。”

    “哦——”霍洁远拉了个长声,坐直了身子,冲我眨了眨眼。我微微一笑,走到了桌前。看着丹青有些别扭的神色,我端起杯子,又拿了一块点心,对丹青说:“姐姐,我想去外面看看,那里好漂亮,你和洁远姐姐聊吧。”

    丹青看了我一眼,又看看霍洁远。霍洁远一耸肩膀,说了句洋文,然后对我说:“清朗,那你可别走远了,一会儿大哥就该回来了。这里的法国菜最正宗了,可凉了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好,我知道了。”我又看了一眼丹青,她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做了个注意安全的眼色,我点头表示知道了,就转身往外走,顺便帮她们带上了门。

    丹青那晚说过的话始终卡在我的心底,虽然很多事情她并没有告诉我,但是涉及霍先生的人和事,我都不太想接触。只是我很欣赏霍洁远这个人,不只喜欢,而且欣赏,我想墨阳要是见了她,也一定很欣赏。

    想起墨阳,我的心情立刻好了起来,再过不久我就会见到他了。突然觉得屋外的树看起来越发的绿,天也越发的蓝了。这里的侍者都很有规矩,看不见他们在哪儿,但在我出门的时候,却有人闪出来帮我开门。

    屋外的一侧就是个小树林,我顺着一条小路往树林里走去,也不敢走得太深,找了个空气新鲜却又能远远看见大路的地方,靠着一棵大树坐了下来。这样,就算一会儿霍先生来了,我也能看见。

    喝了口冰凉的橘子汁,我闭上了眼睛,任凭暖暖的阳光穿过浓密的树叶,将斑点印在我的脸上。我用力地做了次深呼吸,空气中的清甜味道直入胸臆。

    “哗啦”,一声轻微的响动让我猛地睁开眼,我往四周打量了一下,却什么也没看见。刚松口气,就看见一个松鸡似的小动物,正在我左手边不远处的草窠里盯着我看,羽毛很漂亮。我赶紧掰了些点心,放在手心里对它轻轻摇晃着,它只是定定地看着,却一动不动。

    我嘴里轻轻地嘘着,想引诱它过来。要是秀娥在这儿,一定有办法抓到它。“小东西,快过来,有好吃的点心哟,法国点心。”那小动物低头在地上啄了些什么,根本就不看我。我叹了口气,喃喃说了句,“看来法国点心对你没效果,只对秀娥有效。”

    “哼。”一声轻笑在我身边响起。我吃了一惊,飞快地扭过头去看。一个修长的身影正在我的另一侧站立着,脸上的表情在阳光的照射下看不清楚。我愣了一下,就手忙脚乱地想站来,却被他一把按住了。他眯着眼示意我不要动,然后自己慢慢半蹲了下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要干什么,只能后背紧贴着树干坐着。不经意间,我突然看见他身后不远的矮树丛里伸出了一支枪,正对着他的方向。我大惊,声音还没喊出来,人已经下意识地向他撞了过去,同时听见“啪”的一声枪响。

    我扑得太猛,一时间只觉得头一阵热,一阵冷,好像要裂开一样。胸口也憋着一口气死活喘不上来,好像快要窒息了,赶紧做了几次深呼吸,才觉得好些了。

    我用力眨了眨眼,觉得眼前的事物慢慢地清晰起来,身子底下突然感觉到温暖,一种很结实的温暖。还没等我仔细看,矮树丛后面钻出几个人来,带头的大笑着说:“六哥,怎么样?最后还是我打中了吧,你今天的赌可……”他话说了一半就突然顿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一向的痞子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我看着他身旁呆若木鸡的那个胡会长和哑口无言的霍先生,再回头看看不远处已经两脚朝天的那只松鸡……我咽了口唾沫,低头苦笑,“对不起啊,六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