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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2002年,艾青在姨妈的安排下,以借读生的名义考入了我们当地最好的高中——鱼跃中学。

    学校在榆阳市内,我从来没有去过,但我知道这所学校的名气很大。据说,学校历年来培养出了不少清华北大的学生。很多家长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考入这所高中,很多学生也挤破脑袋想进这所高中学习。

    我父母从来没有奢望过我能考进这所中学,因为跨地域考试难度很大。需要考生至少在中考前半年就进入市区读初三,然后才能有资格在市区参加考试。我不具备这个条件,所以即使我学习成绩优异,也无法跨过鱼跃中学的门槛。

    但艾青不一样,她在初三的时候就被三姨安排到了市里读书。那一年,她住在三姨家。自此,我们便疏于联系,更谈不上见面了。

    我先于她一年,上了高中。我就读的学校,是我们县城的一所重点高中。我对此很满意,但我母亲还是会絮叨几句。她说,要是我有艾青的条件,不用以借读生的名义就可一定能考上鱼跃中学。她对此遗憾了一阵子,后来她习惯了,便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我读高中的时候,学习成绩也一如既往的优异。用我母亲的话说,那是我肯吃苦、肯下功夫的结果。我已经不会为母亲忽略我的天赋而肯定我的努力感到难过了,因为这样的话我已经很少听到了。我住校的时间更多,每个月只回家一次,一次只住一天一夜,周日下午就返回学校。

    我之所以喜欢住校的生活,其一,是因为我躲避了母亲的絮叨和她时刻在我生活中制造的紧张氛围;其二,是因为我从高一开始就暗恋着班里的一个男生,我想有更多的时间看到他。

    我的暗恋,并没有影响到我的学习。我甚至把这份淡淡的情愫,当作我学习的动力。因为他也学习很好,而我想与他齐头并进。我现在几乎想不起他的样子,只记得他的名字和他在高三时对我在学习上造成的短暂影响。

    我们读高三的时候,他与班里的一个女同学恋爱了。他们明目张胆地在一起。我每天都能看到他们手拉手一起走进教室,手拉手一起去食堂吃饭。我总是远远地看着他们,心里涌起一种带着妒意的痛苦与酸涩。我既想躲避他们,又想窥探他们。我在这种情绪的拉扯中,变得颓废不堪。我在课堂上从不听讲,作业也懒得交,学习成绩一落千丈。为此,班主任找我谈了一次话,但是无济于事。于是,她又给我家里打了电话。

    母亲自然会严厉地批评我,她又对我进行了一番我要出人头地的说教。父亲也在旁边附和着,对母亲的教育适时地作出了补充。但他们的话并未奏效,因为我想辍学。我之所以不好好学习,就是因为我想用这样的方式让他们(我的父母和老师)都放弃我。

    确切说,我辍学的主意是受了艾青的启发,才想出来的。因为当时她已经休学半年了。我想当然地认为,她休学后的生活一定很美好。她住在姨妈家里,那可是我们当地最繁华的城市。她每天不但被姨妈呵护照顾着,而且还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市区里闲逛,或者和朋友一起玩儿。我觉得我应该去找她,这样失恋带给我的副作用,很快就会从我的心里消散了。

    于是,我对母亲撒谎说,我身体不舒服,每天头疼的厉害,无法再继续上学了。谁知母亲压根儿就不相信我,她说我一定是另有隐情。她猜测我应该是在学习中遇到了困难,觉得我单凭努力已经无法得心应手地掌握越来越难的高三课程了。

    我顺水推舟地说,我现在学习起来确实有困难,所以我想休息一段时间。母亲见我的态度始终没有改变,几乎有些气急败坏,但她在尽量克制情绪。因为她知道我是在老师的办公室里与她通电话的。

    我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对我母亲说,艾青可以休学,为什么我不可以。我还说,我要去姨妈家找表妹,而且还要住一段时间。母亲的态度很坚定,她根本不答应我的要求。

    我又与她在电话里争执了一会儿。最后,我们双方都做出了让步。母亲答应我可以去一趟三姨家见见艾青,跟她小住几天。但是休学,我想都别想。班主任与我母亲达成了一致,并且愿意牺牲私人时间为我因请假而落下的课程进行补课。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从学校启程去姨妈家。那是我第一次去大城市,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表。三个小时的旅程中,我始终望着窗外。我一会儿被沿途的风景所吸引,一会儿又从眼前的风景中跳脱出来,回到自己的想象中。

    我想象着榆阳市的繁华景象、想象着姨妈家的阔气富裕,但我更多的时候在想象着艾青这两年的变化。她一定变得更漂亮、更时髦了。我们之间还能像以前一样亲密无间吗?我可以把我的秘密告诉她吗?她会理解我的感受吗?她会帮我出主意吗?她是不是也在暗恋着某个男生?我脑子里充满了诸如此类的想象,迫切地期待着与她见面。

    当我见到她时,她对我的态度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看上去非常冷漠,总是说她头疼,想睡觉。我们甚至连话也没说几句。这让我很伤心,我原有的困惑不但没有得到解决,反而增添了新的困惑。我改变计划,只在姨妈家住了一天,就匆匆离开了。

    坐在回学校的车上,我哭了。我感到自己受了双重打击,一重来自爱情,一重来自友情。尽管我当时并未从她身上感受到城市气息,甚至还有一股莫名其妙的颓废感冲击着我。但我还是把表妹的巨大变化,归咎于城市与乡下的隔阂。

    不过,这两重打击对我的影响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我只是在学校里又沉沦了一阵子,然后便恢复如前了。我甚至变得比以前更刻苦、更积极。每次月考,我的成绩都名列前茅。高考在即,我只想全身心投入到紧张的高考备战中。父母和老师都对我寄予厚望,我自己也信心十足。我坚信我能金榜题名,改变命运。而且,我下定决心要去比榆阳市更大、更远、更繁华的城市读书。

    时光流逝,我早已不再对当年两个高中女生之间发生的事耿耿于怀。但是,那天晚上,当艾青向我讲述她休学的真相时,我却对自己当时的行为感到懊悔。我想,如果当时我多一点耐心和宽容,也许我至少可以分担一点她的痛苦。我也可以拥抱着她,对她说:“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陪着你。”

    事情发生时,艾青是一名鱼跃中学的高二学生。当时,她只有十七岁。

    虽然在姨妈的安排下,她进入了这所闻名全市的重点高中,但她从未真正融入这里。家庭优渥且学习优异的学生,在学校里比比皆是。而她,一个来自乡下的女孩儿,虽然考试成绩平平,却要花钱以借读生的名义,挤进这个本就不属于她的学校。她当然会被那些自鸣得意的学生所看不起。她们嘲弄她、排挤她。

    她并不想讨好她们。她告诉自己要好好学习,努力追上她们,甚至超越她们。可她做不到,她每天不但要与那些学生做斗争,还要兼顾学习。这让她本就感到非常吃力的学习,变得更加差强人意。

    老师对于这个上课从来不积极发言,考试成绩落后的学生自然会忽视,甚至厌恶,因为她总是在拖班级的后腿。她就像是一个漂亮的电脑键盘上,唯一坏掉的按键一样,不被待见,更不受重视。

    她努力了一阵子之后,就彻底自暴自弃了。她既不想拼命学习博得同学的尊重与老师的认可,也不想费心费力去融入那个好学生芸芸的圈子。她开始想办法逃课。在学校,她对班主任一连称病了好几个星期。在家里,她在姨妈面前表现的一切如常,她每天都按时上下学。她撒谎骗取的这些时间,都是在网吧度过的。

    她与杨浦就是在网吧认识的。杨浦也是一名高二学生,但他就读于市里一所普通高中。他们的学校离的很远,但是他们在网吧的位子离的很近。他们每天都会在相同的时间,出现在固定的位置上。他们面对面坐着,但她并没有注意到他。

    后来有一次,她的电脑线被他不小心踢掉了。他向她连连道歉,她说不要紧。可他非要请她喝奶茶,以示歉意。她再三推辞,他再三坚持。于是,她妥协了。在奶茶店,他们正式认识了。

    杨浦很活泼,也很健谈。他跟艾青分享了一些他学校的、班里的以及他自己学习上的事情。“他看起来就不是好学生,而且他说的也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艾青对我说。但是,她当时听的很入迷。因为她从他身上找到了某些共性,比如他们都不是好学生,都被老师和同学所轻视、都在想尽办法逃课、都喜欢在网吧呆着等等。他们很快就谈恋爱了。之后,他们逃课的场所除了网吧,还有奶茶店、电影院和城市公园。

    “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情,我可能只是遇到了一个同盟者,我和他在一起很开心。”她说。

    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们就这样背着老师和家长频繁地约会,而且彼此之间从拥抱亲吻到偶尔一起睡觉。后来,她怀孕了。身为学生的他自然没有钱帮她打胎。他们的秘密是在杨浦向他父母要钱时泄漏的。没过几天,她怀孕的事就成了一桩惊天丑闻,传遍了整个学校。

    “姑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因为学校通知了她。”她说。

    紧接着,她将要面对的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风骤雨,一股来自学校,一股来自家里。学校对她的事件进行了公开通报批评,通报中说她的行为是学校有史以来最为恶劣的一次丑闻,说她不但玷污了学校的形象,而且根本不配做本校的学生。她被视作反面典型,并立即予以开除。

    家里的情况也是一样糟糕。我的舅舅舅妈得知此事后,连夜赶到姨妈家中,大人们一起商量此事。当然,他们在解决问题之前,都众口一词地谴责了她。

    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嘲笑、议论与谴责,她沉默着,照单全收。她感觉自己无地自容,即使面对父母和姑姑,也抬不起头来。但她无可奈何,必须听他们的安排。

    “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既无能又无力。所有人都把我视为异类,都觉得我的错误不可饶恕。”她说。

    最后,大人们达成了共识。他们要求学校不许再张扬此事,并且对外保持口径一致,就说她生病了,休学一年。然后,姨妈领着她偷偷去医院做了人流手术。

    她和她的恋人,自然就此断绝了联系。她说,她并不想念他,而是恨他。

    我从学校去找她的时候,这场暴风雨刚刚平息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