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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我并没有从艾青的现身说法中走出来。但她说的那句“要么打破它,要么与它和谐共存”的话,几乎钻入了我的潜意识。很多次,我想放纵自己的负面情绪,沉浸在一种全然的绝望与痛苦时,她的声音就会带着惯有的坚定与权威,在我的耳畔响起。

    我用一种生硬的方式对抗痛苦,这也让我的生活变得充盈而忙碌。我拼命地工作、主动加班,回家后将自己完全抛进电影剧情中。电视收藏夹里那600多部电影,我已经不再轻易点开了。我强迫自己看点新鲜的东西。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可避免地会难过。因为我总有时间是清醒的、充足的,而且必须独自度过。每个深夜,当城市的灯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照进房间,我静静地躺在床上,盯着半明半暗的房顶,像个等待观潮的游客似的,迎接着我内心深处不断涌起的痛苦的狂澜。

    有时,我会从床上爬起来,回到客厅,静静地站在窗前,点燃一支烟。我一边抽烟,一边看着窗外。我一会儿看着远处的高楼上亮着的稀稀落落的灯光,一会儿又将视线缩回到楼下新修的马路上。崭新的路面上刚画了人行道,两旁的树木是新栽上去的,看起来光秃秃的。这一切,都让我感觉到孤独。对我而言,孤独是种单一的感觉,而且它没有那么糟。

    孤独带给我的不全是痛苦,还有一种浪漫凄凉的美感。我可以在这个时候又跳进想象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我不再是我,而是我的小说中的一个悲情人物,她所经历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只是恰巧看到了她,记录了她,并写下她。

    这样的时候很多,但是其他情况也很多。夜晚总会在我极不情愿的情况下,给予我许多时间。

    有时候,即使是深更半夜,我也会趿拉着拖鞋,从卧室走到厨房。我会心不在焉地从橱柜的隔层上,取出一桶爆米花抱在怀里。这些爆米花都是艾青为我准备的。她说,你看电影的时候太无聊了,应该吃点零食。于是,她在网上买了一大箱爆米花,里面足足装了20桶口味各异的爆米花。她说,这下够你看一阵子电影的了。然后,我家的橱柜隔层里,就被她整整齐齐地摆了两行爆米花桶。

    我身上的睡衣,还是几年前我生日时李莫尔送给我的。我忘记扔掉它,或者把它藏起来。我每晚都穿着它,像个午夜游魂似的在房间里穿梭。

    我抱着爆米花桶回到客厅的时候,总会在坐下来之前,就迫不及待地按下电视遥控器。这样,我撕开包装的声音,就会淹没在电视开机广告的声音里。我很不喜欢听任何撕开包装的声音,这是我的生活习惯,好像是在他离开我以后养成的。

    随后,我一屁股坐进沙发里。我的姿势很像我用小时候坐外婆家的沙发时的姿势。我不是为了好玩儿,而是为了宣泄情绪。但我想到小艾青对小静怡说,你把她奶奶的沙发坐坏了。我心里就会莫名其妙的兴奋起来。有时候,我真想做一些充满破坏力的事情。而且,我知道我本就充满破坏力,但我却很少那样做。尤其是在我长大以后,很多事情我都做的不彻底。我既不能够做一个通透凉薄的情人,也不能够做一个行为规范的好女孩。

    爆米花总是在电影尚未结束的时候,就一扫而空了。可我嘴里竟然没有一丝甜味。那段时间我味觉不太好,我知道都是胃里翻滚的痛苦在作祟。我觉得一个人的胃,是最先了解这个人的心情的。这个时候,不管电影看没看完,我都会强迫自己再次回到床上。而后,我或者困意十足的睡着了,或者任凭坏情绪把我折磨到筋疲力竭后恍惚入梦。

    还有些夜晚,我什么也不做。我故意这样对待自己。我不是与痛苦做对,而是与自己作对。我对付我自己的武器,就是我的痛苦。我觉得这些痛苦都是我应得的。但这样打折扣的生活却不是我想要的,尽管我的生活一直都在打折扣。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李莫尔离开我以后,这样的生活就让我难以忍受了。我甚至想再死一回,结束这苟延残喘的日子。我想,这一次我一定会做的万无一失,我不会再给任何人写信,也不会给他们任何挽救我的机会。

    可我终究没有勇气再来一次。因为等待死亡的漫长过程让我感到恐惧,我再也不想体验第二次。于是,我在痛苦面前,放弃了挣扎,任凭它变着花样折磨我。似乎我的痛苦都伴随着碎片化的回忆,而且我总能够在这些回忆里揪出自己的错误(我指的是我在这段关系中所犯的一些错误,比如,我很任性、有时候自我、有时候疑神疑鬼等等诸如此类的)。

    无数个夜晚,我醉心于自我怀疑、自我否定与自我伤害。到了第二天,我又会换上一副阳光积极的面孔。在工作中、在与艾青的会面时,在与父母的视频通话中,我都表现的天衣无缝。我简直是个演员,我想。

    在我两极的生活中,有一个人带给了片刻的安宁。他就是张骁。我不知道为何艾青没有带给我这样的感觉,虽然她隔三差五来看我,而且每天晚饭时间都会与我视频聊天。可她频繁的关心,并没有使我好过一点。

    不管在视频里面对面,还是在我家的餐桌前相视而坐,我们聊的都是一些稀松平常的小事。她津津乐道地聊起做菜,聊起工作。同时,也会热情问起我一天的工作如何,晚上需不需要加班之类的话。

    有时候,我想尽快挂掉视频,就会托辞说我晚上要赶个方案。她每次都相信我,并且笑盈盈地嘱咐我,不要熬夜太晚。还问我家里有没有水果,如果没有的话,她帮我叫个外卖。只要她没完没了的嘘寒问暖,我就会感到厌烦。不知怎的,这总能让我在一瞬间感受到我的痛苦。

    我想,她简直把我看作一个病人。她认为我不但需要精神上小心翼翼的的呵护,而且生活上也需要额外的关心。而我期望的却是一种更加肆无忌惮的、毫无顾虑的交谈。

    张骁就是这样的人。在我与他的交谈中,我从来没有感觉到那种只有对病人才会有的区别对待。

    我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把我当作他的朋友,而且是那种联系紧密的朋友。他每天都会与我微信互动。他很少跟我聊起工作中的事。我也没有主动问起。事实上,我们每次聊天的话题,都是由他抛出的,我只负责回应或者延展。我很喜欢这样的聊天方式,这让我感觉到既不乏味,又毫无压力,而且多余的闲暇时间也被排遣掉了不少。

    他聊天的内容天南海北,但烟火生活他很少涉及。这让我觉得他是一个精神至上的人,我很欣赏他的这一点。他讲起他每年一次的长途旅行时兴奋不已,总会一连发好几张风景照给我,而且还会热情地跟我讲述当地的风土人情。他还会跟我讨论一些让他印象深刻的经典电影,与我分享他的看法和感受。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但我并不觉得厌烦。很多时候,我也会加入其中,跟他分享我喜欢的电影和演员,以及我去过的地方和想去却没有去过的地方。

    偶尔,我还会将我读过的一些书,与我看过的电影放在一起,对比讨论一番。但他很少跟我分享他读的书。他说,那都是些医学类的专业书籍,枯燥乏味,不值一提。我发现张骁说话时有一种惊人的技巧,他总能够漫不经心地投其所好,而且让人丝毫感觉不到敷衍或者迎合。

    到了周末,我基本上完全没有独处的空间。张骁和艾青有时候不约而同地一起出现在我家门口,有时候他们前后脚来我家。只有少数时间,他们两中,只有一个人来陪我过周末。

    我们三个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很开心。我们一起下厨房,一起品尝美食,一起谈天说地。我几乎把我的痛苦抛到九霄云外了。饭后,通常情况下,张骁开着车载着我们去秦岭深处呼吸新鲜空气,感受大自然。晚上,我们会以户外撸串儿或者户外烧烤来结束行程满满的一天。

    三人行的周末,那对老同学好像商量过了似的,他们都对一些有可能勾起我的回忆或者引起我不快的事情巧妙地规避了,我们只聊一些轻松有趣的话题。而且,我发现在张骁的感染下,艾青的精神也不像平时那样紧绷着。她放松下来,不再像个絮絮叨叨的长辈似的对我关没完没了地关心着。

    要是他们两当中,只能有一个人和我一起过周末,那情形会大不一样。艾青陪我的时候,我们之间的氛围与她每天跟我视频聊天的感觉是一样的。她总是表现的很紧张,有时候甚至大惊小怪,生怕有什么事情,或者什么话伤害到我。她的这些反应,都是在我的观察中被发现的。因为那与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时,他们很自然而然的屏蔽一些话题很不一样。

    我觉得很纳闷,为什么在我出院的当天晚上,她可以推心置腹地跟我聊起她保守多年的秘密,而且还那么严肃冷静又真诚地劝解我。却要在我点头答应她好好反思并努力走出来的情况下,突然对我表现的小心翼翼,甚至有些客气。这让我无法理解。可当我问起她为什么跟以前不一样时,她总会说是我疑神疑鬼想多了。我当然会怀疑自己,因为我每天晚上都在自我质疑中辗转反侧。大多数情况下,我怀疑这些都是我的错觉,也就作罢,不再细细推敲或者妄自猜测。

    倘若艾青周末加班,张骁就一定会来我家。他很准时,每次都是午饭前按响门铃。每次我开门的时候,身上都裹着一件睡衣。

    他则会在看到我的一瞬间,漫不经心地说:“还睡着呢?睡眠质量可以呀。”

    我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我从来没有告诉他,由于我在夜里辗转反侧,到黎明前才好不容易睡着,然后又在两个小时内醒了,所以浑身酸痛赖在床上不想动。

    我只会咕哝一句:“我喜欢周末赖床,在床上看看书或者刷刷各种无聊的app,感觉挺好。“

    “不过,躺着看手机,可对眼睛不好。”他说着就会斜靠在沙发上。

    紧接着,他就会开始催促我赶紧洗漱,收拾一下自己,他好带着我出去吃午饭。他说,他知道没有表妹在场,我的厨艺不怎么样。有时,我会与他争辩两句,有时我懒得理他。

    当我收拾好自己的时候,通常他只在沙发上坐了十五分钟左右。起初,他还会好奇地问:“你怎么收拾的那么快,女孩子化妆不是要很久的吗?”

    我说:“我技术好,化妆快。“

    他看了看我说:“不是。是因为你根本就没怎么画。“

    他又说:“你除了口红以外,还有什么化妆的痕迹吗?“

    我说:“我还抹了粉底,画了眉毛。“

    他说:“你化不化妆,看起来都一样。“

    我说:“那以后我就不化妆了。“

    他说:“可以,至少你跟我一起出去的时候,可以不用化妆。”

    他还说:“你不化妆都可以碾压80%的化妆女性。”

    我觉得他这句恭维话说的很拙劣,便做了一个嗤之以鼻的表情。

    他笑笑,没有吭声。

    后来,每次出门前,我还是会用十五分钟的时间画个淡妆。这也是我的习惯。如果不化妆就出门的话,对我而言无异于裸奔。我总是有很多改不掉的习惯。

    通常情况下,我们的周末只有一种安排:吃饭、逛街,看电影。这与我们三人行时完全不同。其实我更喜欢三人行,尽管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发现我有很多无法用语言描述清楚的感觉,但是那些感觉往往比能够描述清楚的感觉更加强烈,也更加吸引我。这很奇怪,也许有一天我会学会如何表述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