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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那晚,关于艾青一直暗恋张骁的猜测,让我彻底失眠了。我想起四年前我们见面时,面对面躺在酒店的床上,倾听彼此分开的那些年的人生经历。我想起,她说她对爱情的态度是悲观的;我想起,她说她希望遇到一个被她深爱的人;我想起,她说她心里有个念念不忘的小学同学;我还想起,她说她的感觉都是迟钝的,从来没有过分的激情和尖锐的疼痛。

    这些回忆让我很难过,一方面因为艾青,一另一方面因为我自己。我又回想了一遍艾青白天的表现,她在机场的脸色、她用食指扣拇指的小动作、她在车上的尖叫,以及回到家后她跟我说话的态度与角度,都很不寻常。我将她的所有反常行为,都联想到了张骁身上。我几乎百分百确定,他就是她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个人。我通过清晰的回忆和缜密的逻辑,验证了这个推测以后,就开始难过起来。

    这些难过的情绪里,夹杂着很多、更久远的记忆。吉祥小镇的电影院出现了,八九岁的小艾青用一种惊恐中充满乞求的眼神向我求救。鱼跃中学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怀孕丑闻也出现了,十几岁的艾青面对汹涌而来的嘲笑与非议,独自承担了所有的痛苦。这一切回忆,都指向了一个结论:我的感觉都是迟钝的,从来没有过分的激情和尖锐的疼痛。这个结论,不但指向她的内心世界,也指向了她的外部世界。

    这个结论,令我难过。但我当时听到她说这句话时,并没有意识到它的深意。现在,我明白那种感受,更明白那种感受背后是命运阴险诡诈的手。它遥控着我们,让我们从敏感的人变成麻木的人,然后再给我们一点点甜头,让我们拼命想要挣脱麻木变得敏感而单纯。

    我想,大概张骁对艾青而言,就像李莫尔对我而言一样重要。他们的存在,于我们而言,远远超越了爱情本身。她为什么没有直接跟他说呢?为什么还要在他面前若无其事地以老同学自居呢?为什么还要让他在医院陪我聊天呢?为什么还要把我们的周末都安排成三人行呢?为什么她没有告诉我,张骁就是那个她念念不忘的人呢?难道她离开BJ回到西安也是因为他?难道这么多年,她唯一爱过并且一直爱着的人只有他?

    诸如此类的问题,在我的脑子里像玻璃球似的滚动着、碰撞着,让我感到害怕。我怎么会伤害她呢?她是我亲爱的表妹,也是我从小到大的朋友。为什么我这么迟钝,没有察觉出她对张骁的感情?为什么我要在冲动下答应张骁的请求?为什么我总是将自己陷入这种境地?在机场的时候,我应该决绝地甩开他的手,只要艾青没看到,一切就还可以挽回。我可以在第二天就跟他分手,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可是现在,她看到了,也知道了。而且我还用一种傲慢的态度,回应了她的盘问。

    她确认过后,一定很难过。她一定觉得我很坏,觉得我天生骨子里装有某种可以破坏别人感情的装置,只要我按下装置,就可以将一段美好的感情切割、分裂,然后将本属于别人的另一半据为己有。她一定很恨我。我这样想着想着,艾青就变成了齐汐(李莫尔的未婚妻),我觉得自己变得罪恶滔天,她们都是受害者。我为自己感到羞愧。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办法全然地接受我自己。认识李莫尔之前,我与出身农村的普通家庭,要付出更多才能改变人生的命运抗争;认识李莫尔之后,我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感情上,但随之而来的是我介入别人感情之后在我内心深处产生的源源不断的羞愧感,我要与它不断的抗争,才能维持一种表面上的平衡。

    现在,我终于接受我自己了。不论是我的命运,还是我的感情经历,我都全部接受。我想,或许艾青曾经也经历过我这样的时候,她的人生总是比我的人生,书写的更早、更快。尽管她比我小,但她比我成熟,比我更懂得如何应对人生之路上的种种际遇。现在,我正在一点点滑落到她曾经停留过的地方。她的心境、她的感受,都将成为我的。

    凌晨时分,我似乎把一切都想清楚了。我几乎毫不费力地做了一个决定:我要把艾青心中仅存的热情与期待还给她。我很庆幸自己只是跟张骁有过拥抱和接吻。我想,无论如何,我要把我与张骁之间发生的一切,都跟艾青坦白。我热切地期待着天亮,似乎天亮了,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然而,是我把事情想简单了。我与张骁这段只维持了五天的恋情,在我单方面宣告结束的时候,并没有那么顺利。阻挠的人除了张骁,还有艾青。艾青是在张骁向她求助时,得知此事的。

    他跟她说,我不知怎的,莫名其妙就要跟他分手。他说,他仔细回想了他和我在一起后,他做的每一件事,并且确认没有做任何伤害我,或者惹我不高兴的事。他很苦恼,不明就里。所以,他向他的暗恋者求助,希望她能帮助他。实际上,他把我关于分手的决定,视作我情绪不稳定的结果。他觉得那是我遭受感情创伤后的神经质。他觉得,只要表妹开导开导我,我们就会和好。

    艾青劝我的时候,情真意切。我能感觉到她是在一种完全忘我的状态中,对我进行一番言辞恳切的劝说的。她说,你太草率了,开始一段感情和结束一段感情,比我们小时候过家家还幼稚、还无所谓。她说我应该慎重考虑,既然决定开始一段感情,就应该好好经营。即使我没有完全从上一段失败的感情中走出来,至少也应该试着去接受并爱人。她说,一段新感情对我恢复健康是有益的。我知道她觉得我心理有问题。但我没有反驳她,我也没有告诉她,我真正的用意。

    而且,我反而在她热切地劝说我时,心里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我想,说不定她与张骁之间更加频繁且隐秘的沟通,能够增进张骁对她的认识或者感情。说不定,最后他会意识到,艾青才是那个对的人。他会把我当作一个可笑的插曲,我的存在仅仅是为了促进他们之间的情感升温。我这样想着,甚至有点暗自窃喜起来。

    福祸相依,也许就是这个道理。我很乐意看到艾青幸福。我的不幸是我咎由自取,而艾青曾经犯的错并不足以让命运以“麻木不仁”为筹码来惩罚她。她应该去享受爱情。

    那段时间,我对张骁和艾青都表现的很冷酷。我故意不理张骁,他发来微信我要么不回,要么冷冷地回一句“别再发了,我根本不喜欢你。我们之间没戏。”后来,他说要跟我谈谈。我说谈也没用,因为我之前就是在利用他。

    他很难过,这是我在艾青口中得知的。她说,他看上去很颓废,一副受挫的样子。我说,他总会好起来的。一段仅仅维持了五天的恋情,他至于吗?艾青说我很无情。我耸耸肩说,是啊,我不该这样吗?难道只许别人伤我,我就不能伤人了?

    艾青用诧异的眼光打量着我,她的眼睛在说,你的样子让我难以置信,你的善良呢?难道你感情受挫后心理扭曲了,专门戏弄别人的感情吗?但她的口中说出的是另一句话。她微微咬了一下嘴唇,冷冷地扔下一句话,就摔门离开了。那句“当然可以,你随便。”像是有回音似的,在房间里飘了一会儿。

    我就这样失去了张骁这个朋友,尽管有些遗憾,但我认为值得。我想。时间可以治愈一切,将来某一天,他会释然。然后,我们会相视一笑,仍然做朋友,就像以前一样。

    那段时间,艾青有些疏远我。她还是会跟我视频,但不是每天都视频。周末的时候,我有时能见到她,有时见不到。她说她那段时间工作很忙,我很乐意相信。我们谁也没再提起张骁,就好像他是一个很遥远的朋友。

    周末的三人行,要么变成了我一个人,要么变成了两个人。我很不习惯。实际上,有些舍不得失去张骁这个朋友。虽然,在他做我男朋友的那五天里,并没有表现出什么魅力,但他在做我男朋友之前,却是一位难得的朋友。他有很多见闻,说话也风趣,而且,我们很谈得来。我们之间除了泛泛而谈,也有些深刻的对话。这是我欣赏他,并且喜欢跟他在一起的原因。

    我想,艾青没有找我的时候,应该是与张骁在一起吧。我希望他们很快成为情侣,并且很快意识到我帮助了他们,然后还和我一起做朋友。但我的这个愿望似乎要落空了。

    春天轰轰烈烈地过去了,夏天静悄悄地过去了。秋天来临的时候,我仍然没有关于他们的任何消息。艾青一如往常来看我,我有时也去她家过夜。我很喜欢她家的软装风格,希望她也帮我换换我家的风格。但是她总在忙。

    后来,我自己动手改造了我家。我觉得改变环境,有益于我忘掉过去。这是我住在艾青家里时,获得的心理体验。我想,李莫尔之所以那么绝情地放下我,可能也是因为他离开了这座城市。他避免了一切触景生情的可能性,那我也要试一试。

    我做的每一个决定,似乎都与李莫尔产生了隐隐约约的联系。但我不在乎这种联系,我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即使想起他的时候,我也尽量平静下来。

    我把李莫尔曾经挂在墙上的装饰画全部取了下来,换上新的挂画。那些钉的很深的无痕钉,我拔出来的时候费了些功夫。还有,画框留在白墙上的灰色印子,也很难清除。但我都搞定了。墙壁变得像新粉刷的一样洁白无瑕,无痕钉留下的小孔,也被新画巧妙地遮上了。

    我做这一切的时候,心里在想,那几面墙跟我很像。我的心被李莫尔的绝情戳成了筛子眼儿,我的心情长久地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灰幕,但不管怎样,新生活总要开始。

    除此之外,我还更换了家里的很多东西。床上的四件套、床头灯、餐桌上的桌布、茶几和书桌下的地毯也都换成了新的。阳台上的多肉植物我全部送人了,换上了新的绿植。家里除了那些大件家具之外,似乎一切都是崭新的。艾青说我也很会收拾房子,她都快认不出我家了。我说,我们彼此彼此,但我是跟她学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感觉自己慢慢好起来了。不是那种表面上的恢复,而是从心底里觉得自己可以接受李莫尔离开我的事实了。尽管,我还是会每天都想念他,但那是一种舒缓的情绪,不再像惊涛骇浪似的拍打的我五脏六腑都感到剧痛。

    日常生活中,我尽量避免接触任何可能勾起我回忆的地方。遗址公园我已经不去了、路过枫林巷时我会绕道而行,就连我们曾经光顾的商场、超市、电影院,我也一概不去了。我宁愿舍近求远,只图内心安宁。

    日子一天天过去,工作分散了我的一部分精力,电影和书籍分散了我的一部分精力,艾青的陪伴分散了我的一部分精力,我的生活似乎又变的充盈起来。我能感觉到,我的世界在逐渐恢复秩序。而我的内心就像一座坍塌的建筑一样,在时间的淬炼中、在朋友的帮助下,也在一点点地重建。

    我的状态,让艾青感到欣喜。她把我的状态告诉了张骁,并且,向我转达了他得知此事的反应。她说,他为我感到高兴。我说,很遗憾我们不能继续做朋友了。因为他虽然不适合做恋人,但他是一位很好的朋友。艾青笑着说,来日方长。

    春节前夕,我告诉艾青,我打算一个人在西安过年。她很惊讶,以为我又陷入了先前的状态,要自暴自弃。我平静地跟她说,我想继续写我的小说。我说,我的小说已经荒废很久了,现在我情绪稳定,可以接着写。听到我的话,她很开心。她说,她愿意留下来陪我过年。我推辞说不用她陪。其实,我是担心她每天跟我在一起,会影响我写作。

    谁知,她沉默了片刻,接着说:“不过,你不要太贪心,我不能每天陪着你。我陪你吃年夜饭,看春晚。其他时间,你自行安排,我就不陪你了。我还要好好度假呢。”

    “好呀,没问题。”

    听了她的话,我放下心来。我觉得经过这么多事,我一定可以写出更多崭新的东西。尽管我不确定,但我对自己有一些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