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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客房的门打开了,艾青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我。与我猜测的完全不同,她素面朝天,似乎刚刚洗过澡,身上裹着一件宽大的白色浴袍。她那比小麦色浅一号的肤色在柔和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自然又健康的光泽感。在她与生俱来的浓密的眉毛下面,一双大眼睛里盈着喜悦。她的头发是蓝色的,而且烫了很新潮的羊毛卷。如果不是她那一头蓬松的蓝色卷发在提醒着我今夕何夕。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看到的艾青更像是我小时候的那个玩伴,而不是我三年前见到的那个明星般耀眼的都市女孩。

    她拥抱了我,口中呢喃着,“静怡,见到你真高兴。”我有些不自在地将手轻轻放在她的后背上拍了拍。虽然我们小时候总是勾肩搭背地一起玩耍,晚上甚至抱在一起睡觉。但现在我一点也不适应这种充满热情的亲密举动。而且,她漫不经心的装扮,让精心打扮过的我显得有点滑稽,我感觉到一阵尴尬,甚至怀疑自己脸上泛起了红晕(这个毛病我从小就有,大部分时候是出于羞怯,有时候也是因为尴尬或者紧张)。但我很快就镇定下来了。我甚至有些刻意地表现出自己的淡然与成熟。

    在艾青转身走向饮水机边为我接热水的档儿,我已经调整好了状态。我脱掉外套,换上拖鞋,一边说外面的雨很大,一边漫不经心地将扎成马尾的头发披下来,并且轻轻甩了一下头,以便让我的头发看起来蓬松又自然。我想,松散的头发可以掩盖我今晚带着刻意的装扮。

    “要不是我告诉你拿伞,你还不知道外面下雨吧?”艾青将接好的一杯热水递给我说。

    我接过水杯,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是啊,我正要出门呢,你的微信就来了。“我喝了口水,将水杯放在沙发旁边的玻璃边几上。艾青笑盈盈地坐到了我身边,侧着身子,目光落在我身上。

    她笑着说:”静怡,三年不见,你变得更漂亮了。“

    “哪有,还不是老样子。而且,恐怕还变老了一点呢。“我也笑着说。我没有对她的外表做出评价,因为我刚刚一进门,就已经打量了她一番。

    “你怎么回来也不提前跟我说?“我说,”你本来不用住酒店的,住我那儿就行。“

    她机敏地笑了笑,说:“姑姑都提前安排好了,酒店不用我花钱。“

    我不自然地“哦、哦“应了两声。我知道她的话不是炫耀,但我听来还是很不舒服。我的思绪一下子就回到了小时候,脑海中掠过了许多儿时的场景——那些充满羡慕、嫉妒,甚至埋怨的时刻。我后悔自己刚刚自作聪明的提议。我想,大概是我自己已经将节俭当成了一种习惯,以至于任何时候,我都能想到如何省钱,如何经济实惠地度过每一天。其实,我根本不用为她着想,至少在物质生活方面,她一直过的无忧无虑。为了掩饰尴尬和自己心中的不悦,我又拿起杯子喝了口水。这一次我喝的很慢,直到她的声音在房间里再次响起时,我才放下水杯。

    “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我以后要在西安工作了。“她愉快地说着,将她的羊毛卷发别到耳后。那样子看起来傻乎乎的,还很真诚。

    我看着她笑了笑,不由自主地说:“你还是老样子。“或许,这句话我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在我心底响起。或许,我说了。总之,艾青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似乎在等待我问她问题。

    我又笑了笑,说:“你怎么突然决定回来工作了?姨妈让你回来的,还是你自己想回来?“

    “姑姑要去国外生活了,所以我就回来了。“她说。

    “在BJ呆了十几年,你舍得离开吗?“我好奇地问。其实我本想说,姨妈去国外跟她回西安没有什么必然联系,毕竟她已经在BJ学习工作那么多年了,即使没有任何人庇护,也该早都习惯了吧。但我没说,因为我觉得无论我用什么样的措辞,都好像显得我不欢迎她回到我身边似的。

    “其实你想说,这两者之间不是因果关系吧?哈哈,你呀,还是老样子。“她笑着说,漫不经心地戳中了我内心的真实想法。我心想,她也是老样子,眼睛和嘴巴都一样犀利。

    “我确实这么觉得。”我笑着说。经过刚才的谈话,在我心里,我们的距离拉近了一点,虽然距我们童年时期的相处状态还有很远。

    “其实,我早都不想在BJ呆了。这里面的原因,只有你确确实实在BJ生活过才能体会,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她顿了一下,直了直身子,嬉皮笑脸地看着我说,“总之,从此以后,我终于可以独立自主地生活了,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哈哈,能够来西安工作,我很开心。我们又可以像以前一样经常呆在一起了。”

    实际上,我完全不像她那样,为我们的友谊之桥能够在同一个城市里延续而感到高兴。因为我现在是一个有秘密的女孩,我不知道该不该将这个秘密告诉她。至少,我没有完全想好是否跟她分享我的爱情故事。毕竟,我们已经有12年没有一起长久地生活或者交谈,我们对彼此的印象,还停留在孩童时期和长大后每隔几年的一次次短暂的相见。

    而且,如今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成年人的世界里总有很多秘密,因为难以启齿,因为说不清道不明,唯有自己才能体会。更何况我所经历的是一场秘密情事,如果不是情难自禁,越陷越深,就连我自己都觉得难以理解和接受,更何况是一向在严肃传统的教育中成长起来的艾青呢!她从小就比我懂礼貌,守规矩,知进退,她怎么可能理解我的感受呢!所以,如果她留在西安,这意味着我的秘密情人迟早会有暴露的风险。那样的话,她会如何看我呢?我又该如何应对呢?说不定,她知道后还会在一气之下,把我的恋情告诉我的母亲。那我母亲一定会怒火中烧,然后连夜赶火车来西安教训我,拆散我们。

    当然,我母亲是不会用暴戾的方式对待我的,她会采用更加残酷的方式对我。她总是充满温情、苦口婆心地教育我,引导我成为她希望我成为的女儿。而且,每当她说到动情处,就会声音哽咽,甚至流下泪来。从小到大,那是我最害怕的发生的情景。我害怕母亲为我难过、为我心痛,为我哭泣,因为那样的话,我终将被她牢牢控制。或许,我的眼泪和心软,都遗传了她吧。有时,我会这样想。尽管我的泪水无法让任何人感到心软,也无法控制任何人。

    不管在那一刻,我的内心掀起多少风浪。我还是非常自然又满怀喜悦地说:“是啊,太好了,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我顿了一下,又重复了一句“真是太好了。”

    当我说这些的时候,我已经决定,在我完全了解现在的艾青之前,我将向她隐瞒我的恋情。然而,谁知后来我还是言不由衷地向她吐露了一切。或许是当我们躺在同一张床上,彼此都像少女时期那样将一只胳膊枕在耳际,互相对视着交谈时,我们之间的距离感逐渐消弭了,或许仅仅是因为艾青太擅长循循善诱了,她总能让我毫无防备地抛开藏在内心的忧虑,全心全意地沉浸在谈话的情境中。很奇怪,跟她聊天就跟催眠一样,让我在不知不觉中说很多话。又或许,仅仅是因为我内心早就在渴望着这一刻的发生。

    这样也好,我想。第二天,我睡眼惺忪地在艾青身边睁开眼睛的时候,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我们昨晚的谈话内容,并且由衷地觉得这次深夜长谈并没有什么坏处。不知怎的,我感觉到一种莫名的轻松感,就好像长久以来积压在我心里的忧虑,被她分担去了一半似的。尽管,她在我聊的意犹未尽时睡着了,但我一点也不觉得遗憾。我想,我总有机会跟她讲述一切。

    而且,我惊讶地发现,自从那个晚上,我跟她像拆毛衣一样,扯开我的秘密情事的线头以后,我就越来越渴望扯开更长、更多的线。然而,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自始至终,她从未饶有兴趣或者充满耐心地倾听我的讲述,她会想尽办法制止我谈论爱情。因为她早已将这段感情贴上了标签。“一段无望的爱情”,这是我们在公园散步时,她掷地有声地对我说的话。

    当李莫尔从青岛回来的时候,我并没有向他提起我跟艾青见面的太多细节。我只是跟他说,我的表妹也是我的童年密友,从BJ回到西安生活了。我跟他讲了很多我们两的童年趣事,还讲起了我的姨妈们、我的过世多年的外婆,以及我的舅舅舅妈,最后我也提起了我跟我母亲的关系。我讲了很多,他听的很认真,但没有提任何问题。最后,他非常愉快地跟我说:“周末,我们跟艾青一起吃个饭吧。”

    现在,我依然清楚地记得,我们就餐的饭店和当时的就餐的情景。我的思绪带着我,坐到了那家当时在全国范围内鼎鼎有名的饭店。(现在那家饭店在西安已经不见所踪了。去年,我还看到一则新闻,说该饭店在全国很多城市大规模闭店。短短几年时间,似乎一切都在改变。)

    明亮雅致的饭店大堂内,我们三个人坐在临窗的位置。暗红色的丝绒窗帘拉到了一边,透过宽阔的落地窗,可以鸟瞰川流不息的科技路。艾青坐在窗边,我坐在她旁边,李莫尔坐在我对面。

    李莫尔提前订了餐,是很高端的商务套餐。在那之前,他从未带着我来过这家饭店。或许,这一次,他是为了满足我那并不显而易见的虚荣心吧。我记得,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以前没有带我去这家饭店,他说因为以前他没发现这家饭店,还说要是我喜欢,以后我们可以经常去。

    饭菜上来之前,我介绍他们互相认识。我看见,李莫尔微笑着向艾青问好的时候,她的脸上扬起疏离又孤傲的表情。但她说话的语气却很热情,就好像她的脸部表情和她的语言不属于同一个人似的。我想,她是故意的,因为她打心眼儿里不认同我跟李莫尔的关系,但她又不想表现的太明显,把气氛搞得很僵,所以才拿语言为她的内心当幌子。

    我猜李莫尔只要看她一眼,就能大致窥视到她内心世界。但他与她完全不同,他表现的更加自然亲切一些。哪怕是他脸上的细微表情,也没有流露出他洞察一切后的丝毫负面情绪。或许,他根本不在乎坐在他斜对面她何看待他。或许,他是为了我才表现的温和热情,彬彬有礼。他用一种热络的语气跟艾青说话,时不时巧妙地将我也融入到他们的谈话中。他向艾青聊起了他去BJ出差和旅游的见闻,并且还将一些他印象深刻但记不起名字(或许他记得,他只是擅长很自然地没话找话,缓和气氛。)的景点抛向艾青,让她向她进一步讲述。我要么津津有味地听着,要么也参与其中提些问题。

    气氛看似渐渐融洽起来。就这样,我们一直聊到所有饭菜上桌。用餐期间,李莫尔又聊到了工作,他先是说我工作很辛苦,经常加班,但他言语之间表达出对我的欣赏,似乎我的工作是一项非常艰难,耗费脑力的工作。后来,他问起了艾青的工作。艾青漫不经心地说她的工作没有那么高的含金量,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酒店职员。李莫尔很自然地将艾青的工作与他的工作联系起来。她赞赏了他所遇到的酒店从业人员的职业素养,以及他们的精气神。艾青嘴角露出一丝不赞同的微笑。她聊了一些她曾在工作中遇到的人和事。就好像她说这些,只是为了反驳他的观点似的。

    李莫尔很自然地附和了她的话,但他没有展开其他话题,而是将目光落在他面前的一道菜上。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放到我碗里。为了缓解突如其来的尴尬氛围,我也愉快地赞美起我刚刚吞下起的美味来。我热情地给艾青夹菜,让她也多吃点。

    后来,聊天的主导者变成了我。我聊起了最近新上映的电影,问她想不想去看。接着,我又聊到了参演的演员,和他们以前演的一些影视剧。艾青也聊起了她喜欢的明星和他们参演的影视剧。我们越聊越起劲,就像回到了童年时期,我们一见面就分享彼此上学的趣闻一样。我发现直到这时,艾青脸上才浮现出一丝真正的温情,她的面部线条也在夕阳的余晖中柔和下来。而且,似乎在我们将李莫尔完全排除在谈话之外时,她的嘴角还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那真是漫长的一顿饭,尽管我很努力地想要缓和气氛,但我知道那个傍晚在我们三个人心目中,都留下了极其糟糕的印象。后来,我想起这件事时,才醒悟过来:两个立场完全不同的人,又怎么会互相喜欢呢。

    从饭店出来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错了。我不应该期待着,这个世界上有第三个人理解、认同,甚至支持我的爱情,就连曾经跟我亲密无间的表妹兼密友也不行。我也不应该奢望李莫尔能够跟我的亲人之间建立某种联系,让我觉得这段感情从小范围开始渗透,慢慢变的更加稳定、更加牢固、更加充满希望。

    我们跟艾青分开以后,李莫尔拉起我的手,淡淡地说了句:“艾青对我充满敌意。”与此同时,我收到了艾青发来的微信:“我真不明白,他到底哪里吸引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