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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兽之声

    菲斯忒,尚处孕育中的世界,造物主唯一的孩子。

    广袤的大地,连接着无边无际的汪洋。

    世界已经诞生了无数的岁月。

    人类统治着菲斯忒的陆地,以绝大的力量,勇气,智慧,将所有的异类尽数驱逐。无数的国家兴衰起落,古老的国度却经久不衰,那名字的读音,已经成为了人类文明中的不绝回响。

    西廷,被眷顾的生命所建立的万国之国。无数的国家于它的废墟上诞生,它于无数国家的辉煌中重生,无数人类在梦境中呢喃着它的名字。它无形的血液流淌在人类的记忆与历史中,鲜活而激烈的搏动着。

    即使它已经不是原本的国度,西廷依然是它的名字。人类的骄傲与意志,将于这名字中,永世长存。

    新历219年新芽月,西廷首都,海威克顿的傍晚。

    刚经历了不太寒冷冬天的海威克顿,回暖的非常之快。路边尚未抽芽完全的枝桠上已经落户了数只不知名的小鸟,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响彻傍晚的时候比以往更早。

    一位高大威武,全身铠甲的中年男性走在石板铺就的长道上。以“高大”的标准评判,他的身高也脱离了常识的范畴:两米多高的巨大身躯披挂重甲,身影犹如一朵巨大的乌云迫近地面,散发着幽绿色的瞳孔让人联想起树丛中潜伏的猛兽,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某种长满了金属鳞片的人形野兽。

    左肩华美的亮红披风从肩头垂至膝侧,随着走路激起的阵风摆动,披风上,深沉的血色绘着一只凶暴的双翼巨龙。被风刀霜剑所刻的胡须与皱纹如钢铁所铸,似乎还带着来自极寒之地的冰冷。一头棕色短发被白雪浸染,已能从中辨出大把斑白。一把装饰朴素,剑柄被磨的发亮的长剑佩戴在身体左侧,散发出刺眼的光泽。

    宽敞的道路上除了他空无一人,冷清的石板路上光洁的没有一丝灰尘。也难怪,这条道路本来就是直通王宫的觐见之路,擅闯会被把守入口的皇家侍卫就地正法。

    男性的步伐急促而有力,金属的长靴将石板路踩的咔咔作响。他正赶着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

    漫长的觐见之路已至尽头。足有六米高,被钢铁与黄金装饰的双扇大门静静伫立。在四周昏暗的光线中虚掩着,半开的门缝中,只透出薄如烟雾般的黑影。

    男子犹豫片刻,踏步上前,双手推开了大门。大厅内,饱满的灯光立刻洒在他的身上。大厅正上方,巨大的吊顶灯将整个大厅照亮。

    空荡的大厅寂静无声,冰冷的大理石地砖上铺就着一块华丽的地毯,淡金色的花朵与白色的藤蔓缠绕着深棕色的边框,装饰着地毯的边缘。

    整块地毯被分为四部分。中上的深红,左侧的褐黄,右侧的青蓝,交错的黑白碎片将图画填满。三色汇于中心一点,黑白位于三色之下。

    觐见之厅,国王与群臣商讨国家事务之所,西廷权力的中心所在。

    然而现在,王位上空无一人,迎接他的,只有那白银,钢铁与玉石所铸就的冰冷王座。

    王座之下,七段台阶之外,地毯之上,即为觐见之席。在褐黄与青蓝之处,已经有人在等待。

    男人沉重的铁靴踏上地毯,柔软的羊毛在暴力下微微呻吟,被拓印出一个个脚印。

    冷清的御座似乎投射出注目的视线,紧随着他前进的步伐。

    就如同御座本身,化为了国王。

    他无视了这股目光,继续向前走着,直到站在那片象征红色的天空之处站定。

    觐见之席的西侧,象征褐黄的大地。

    肥胖的中年男性正躺坐在一把装饰着珠宝的大躺椅上,悠闲地用一把闪亮的锉刀打磨着自己的指甲,似乎完全看不到高大男人从他面前走过。

    脸上的横肉挤压着五官,让本来就不大的眼睛只能看到两条细缝,头顶油腻的白色发丝被整齐的梳起。身上华丽到有些晃眼的白金色丝绸长袍一直拖到地上,宽大的袖口上,一只身缠黑色斑纹的凶恶老虎张口欲噬,袖口伸出的手更像是从虎嘴里探出的舌头。袍子下慵懒地伸出双肥胖的双腿,脚上的束口尖靴用不同颜色的纯白色丝绸缝制。

    呼,肥胖的男人吹了吹自己短粗的手指,左右端详起刚刚打磨的指甲。镶嵌着宝石“残虹碎片”的黄金戒指戴满右手的五指,就像提着一盏五颜六色的彩灯。

    觐见之席的东侧,象征碧蓝的波涛。

    一位画着浓烈妆容的中年女性正端坐在一把优雅的雕花椅上,深红色的眉线如同尖刀般锐利,严肃的神情不怒自威。

    画着月夜碧波的折扇被纤细得略显病态的手掌堪堪握住,轻轻遮住已有些微法令纹的下半脸,不时地扇动着。右手食指上戴着一枚蓝得发黑的玳瑁戒指。瀑布般的漆黑长发被盘成一个巨大的发髻,十六把镶嵌着青蓝色贝壳玉石的珊瑚发簪将发髻牢牢固定,铂金与黄金混合的花朵样装饰布满发髻两侧。

    身上华丽的蓝黑色两合大振袖上纹着缭乱美丽的青紫色浪花,正背后的家纹处,白腹青目的大蛇盘踞一团,正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扑出图画。

    “伯瑞弗大公,近来安好。看到阁下这么有精神,也不枉妾身远赴此地受这等非人大罪。”

    沙哑性感的女声响起,浓妆艳抹的女子优雅地叠起双腿,微笑着向身穿铠甲的高大男性寒暄道。“不过…若要妾身来评说。”女子突然一皱眉,连忙用袖子捂住口鼻,嫌恶之情溢于言表。“阁下身上的血臭味,属实也是冠绝超群,令人敬而远之呢。”

    “哈。”被称为伯瑞弗大公的高大男子发出短促而洪亮的笑声,连空气都被他的气势震颤。就像一头巨熊粗重的短哼。“别来无恙,尤切尔夫人,祝你健康安顺。”

    “不过,不知夫人可知道,胭粉和花朵的香气,可吓不跑北境的蛮族,他们最爱的就是这种味道。”话锋一转,伯瑞弗公大声讥笑着,似乎遇上了什么乐不可支的事。

    “伽达雷战王们最喜欢用西廷女性的人皮做成的贴身睡衣,伴有扑鼻香气的,恐怕更是抢手。”从尤切尔夫人那里飘来的浓烈树油香气,让伯瑞弗大公露骨地显露出厌恶。

    “你这!”尤切尔夫人顺滑的眉毛瞬间拧成一团,原本优雅的表情也变得扭曲。此等羞辱,她至今的人生中也少有遇到。

    “不愧是蛮族女人的野种,连人话都说不全。王祖赐你家这桩婚事,怕不是遭了十世的报应得来的。”尤切尔夫人冷哼一声回骂,手上的扇子唰一声收起,狠狠敲打在椅子的扶手上。“赶快脱了你这半人不鬼的一身人皮,去尸堆粪坑里跟同为野兽的祖宗们一起撒泼打滚,共享天伦之乐吧。”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咒骂从口中蹦出,完全没有一丝教养与优雅可言。

    “若是尤切尔家的本事有你骂人功夫的一半厉害,也不至于落得三家末流,只能靠给男人献谄媚苟且偷生。”伯瑞弗大公不以为意,双手轻拍三下,声音依然洪亮而粗犷,毫不在意地戳着尤切尔夫人的痛处。

    “伯瑞弗家受世代王室恩重,为西廷之坚盾利矛,御蛮族于北境之外,洒热血落冰寒之处。上数三代英烈,无一人善终,皆战死沙场。”伯瑞弗公斜眼望向尤切尔夫人。

    “尤切尔家五代积弱,本家后代无一男丁,靠攀附富商巨贾,纳赘婿延续三家一席之位。若我伯瑞弗家敞开国门,不知你女儿们那点嘴上功夫,能不能伺候好伽达雷的野人?”此话一出,伯瑞弗大公自己都忍不住粗野地哈哈大笑,尤切尔夫人的脸色逐渐变得铁青。

    “占着水草丰腴,风调雨顺的东海之滨,好日子过得太多,都忘记了西廷的立国之本。疏于操练,武者无能,怕是东潮之剑的名头都扔到了薄纱帐外,只顾着讨好男人的胯下,为祖上数代剑圣之名蒙羞!”伯瑞弗大公越发肆无忌惮,口中所骂也越发粗俗。

    “你亡夫辉利公,可称为一代人杰,英年早逝,本公也颇为惋惜。而你呢,不知羞耻,亡夫尸骨未寒,便四处媾交权贵,谄媚逢迎,如今还嫌我等身上的血腥味扰了你的雅兴?”伯瑞弗大公直面着尤切尔夫人几乎快蹦出眼眶的杀意,丝毫没有要停嘴的意思。

    只一眨眼,一道黑影从不知何处的阴影中如同箭矢般冲出,速度之快只能让人辨出一道虚像。轻盈的步伐略过地毯却没有踏就一丝凹陷。手上,闪着寒光的短刀直冲伯瑞弗大公的面门而去。

    “退下!”随着尤切尔夫人一声厉喝,黑影在伯瑞弗大公身前七步停下。只要再晚一瞬间,黑影的左脚就将离开蓝色,踏上地毯上红色的部分。

    那是一名身材娇小,全身漆黑紧衣,蒙面遮发的杀手。

    他一直潜藏在尤切尔夫人椅子后的阴影里,掩藏了自己所有的气息。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从他身上感受不到丝毫的杀气,严格来说,是没有丝毫活物的气息。仿佛他只是一件会挥舞凶器的家具,会杀人夺命的木偶。

    伯瑞弗大公丝毫未动,神态自若,嘴角却不经意露出了一丝微笑,右手不知何时已经自然地搭上了左侧的剑柄。

    “哦,这可稀奇了,居然是忍者。还以为,辉利死后,你们都抛弃尤切尔家四散逃走了。”

    伯瑞弗大公来了兴趣,跃跃欲试。

    “来,让本公试试你。”

    这个男人在期待着。

    比鹰隼更锐利的眼,在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忍者鬼魅般的身姿,正期待着他对自己造成生命威胁的那一刻。

    黑衣的忍者迅速的观察着。

    面前的男人看起来破绽百出,面对自己的迅捷行动,他连架势都没有摆出来,即使在不经意间手已经握住了武器,然而武器的出鞘与否依然是生死差别。

    即使已经失去了偷袭的先机,忍者依然不觉得自己会输。

    “见笑了,大公。妾身,向您赔罪。”

    尤切尔夫人略显慌张,烦躁地挥了挥手里的扇子,示意忍者退下,并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面向伯瑞弗大公。黑衣忍者迟疑了一下,并未移动。

    “退下。”尤切尔夫人的声音里几乎有一分诚恳,丝毫不像是在给自己的手下下令。

    伯瑞弗大公注视着对手的身姿,握着剑柄,向地毯上的红蓝交界处踏出了一步,这行为无疑是明确的挑衅。

    披挂全甲的身体足有两米多高,如同一堵钢铁铸成的高墙,与忍者仅一米四左右的身高有着巨大差距。

    头顶灯光下,巨人投下的阴影将忍者整个笼罩,如同飞掠的鹰影迫近猎物。他依然没有丝毫摆出架势的意思,右手也依然没有将腰际的长剑拔出剑鞘。

    脸上挂着的微笑消失,伯瑞弗大公的目光已经完全将忍者锁定,却依然摆出放松的姿势。

    如同一只假寐的雄狮,在慵懒的伪装下酝酿着必杀的一击。

    黑衣忍者再次摆出进攻的架势,将右手的短刀反手藏到了身侧,左手则缓缓摸向腰侧隐藏的手里剑袋。瘦削干练的身形压低,浑身的肌肉紧缩,整个人就像是一块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般收缩起来。

    这是发起攻击的预兆。他已经瞄准了面前巨人的弱点,没有护甲的头脸。

    嗖!

    电光火石间,六枚飞镖同时击出,但只划出一道短暂而细微的风声,旋转的凶恶暗器直指伯瑞弗大公没有护具的面门。就在他击落,躲避飞镖的同时,忍者如同鬼影般逼近,跃身而起,右手寒光闪烁的短刀将割开喉咙,取下他的首级。

    然而这些都没有发生。

    “给我滚!”

    一声尖喝,就像被踩到尾巴的雌猫发出的悲鸣,尤切尔夫人再也无法保持自己的优雅,发出了女人味十足的尖喝。反应过来的黑影立刻转头拔腿狂奔,从大门处夺门而出。

    对于伯瑞弗大公,尤切尔夫人再熟悉不过。

    要杀面前这个男人,单凭一人,只能让这块华丽的地毯上新增添一抹肮脏的红色血污。

    只因为一点:面前的男人是西廷目前存在的十五位“兰瑟瑞登”中的最强者。伽达雷吃人不眨眼的蛮族一听到他的名字,就会吓得屁滚尿流。

    与他正面战斗,除了“自寻死路”外,还有一个词可以形容,叫“愚不可及”。

    一旦让面前的男人抓到挑起三家内斗,刺杀大公的把柄,说不定今天连自己的内脏都得掏出来,用来给这块地毯染色。她毫不怀疑这种可能性的存在。

    这个男人就是这样,从自己丈夫辉利枉死后,他便再也没正眼看过尤切尔家。

    事实也是,与重兵屯境的伯瑞弗家比起来,现在的尤切尔家与一般的地方贵族无异。要碾死,最大的阻碍是缺一个借口。

    咒骂侮辱,不过一场滑稽谈笑。但若是动用暴力,眼前的男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真可惜。”伯瑞弗大公放开了剑柄,一副索然无味的样子。

    “若是肯踏上这红色的地块,我便能让这地毯上的红色多扩大些了。”他伸出食指,隔空比划着尤切尔夫人座位下的蓝色的区块与身前红蓝两色的交界处,似乎在计划着将血洒到哪里。尤切尔夫人望着专注于比划的伯瑞弗大公,一股恶寒油然而起。

    “老弟,看了这么一出好戏,也没见你说句话啊。”

    伯瑞弗大公转头,望向悠然自得的肥胖男人。“近来安好,格兰塔公。看你气色着实不错,是不是在西边和列文斯特的买卖又赚了大钱啊,你老哥我可是一直穷的发紧,关键时候可得多接济接济啊。”说罢,伯瑞弗大公又自顾自的放声大笑起来,空旷的大厅里回响着刺耳的余音。

    “鄙人只是觉得,尤切尔夫人以卵击石的言语挑衅实在过于有趣,一通滑稽的小丑表演也令人捧腹,才没有打扰。”

    斯文磁性的声音响起,肥胖的格兰塔公正在躺椅上欣赏戒指上的宝石,听到伯瑞弗大公的搭话,才抬起头来。

    “祝您健康安顺,伯瑞弗大公。”格兰塔公将目光移到伯瑞弗大公身上,点头向其示意。“关于对伯瑞弗家的金援,鄙人已经拟订了好几个计划,只待大公您过目即投入实现。”格兰塔公略显吃力地从椅子上站起,左手的袖口里取出一封烫金的信件,伸手递给伯瑞弗大公。

    “好嘛,我就知道老弟你不会亏待我的!”伯瑞弗大公一把接过信件,却并没有拆开来看里面的内容。

    “只是老弟,这么急急忙忙的提出要开个会,可不只是为了给你老哥我舍财来了吧。你看我连衣服都来不及换,还被尤切尔夫人给耻笑了。”伯瑞弗大公亲切的拍着格兰塔公的肩膀,眼神却并没有丝毫笑意。

    “大公明鉴。”

    格兰塔公狭窄的眼缝里闪过一丝阴险的光芒。“这次由我主持的将领三门聚首,主要是为了讨论…”格兰塔公故作玄虚的咳嗽了几声,远处尽头的觐见大门应声紧闭。

    尤切尔夫人突然明白,为什么要放任伯瑞弗大公与自己的冲突。

    格兰塔公早就知道自己身后的忍者,故意要制造了一个只有三人相处的机会。无论是被自己赶出,或是被伯瑞弗大公化作一道血污,这个场合不需要第四个人。

    另一边,伯瑞弗大公在门紧闭的一瞬间屏息。

    他已经猜出了,格兰塔公想要说什么。

    时隔多年,他再一次有了心脏的血液倒流的错觉,畏惧感与背德感涌上心头。

    他在推开这扇门的时候就预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他很久以前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他不愿意是今天,不愿意是现在。

    “大公阁下就任摄政王一事。”

    刻意的压低声音,就像黑暗中诡异的呢喃。

    此时是新芽月,万物复苏。大厅中温暖的空气,却渐渐的变得冰冷。

    逐渐变得昏暗的灯光下,红黄蓝三色的人,与他们身上所纹刻的兽,两者的形态,界限开始模糊起来。

    “…不谈。”

    伯瑞弗大公一挥手,驱散了粘滞的空气。

    他转身背对两人,将脸转向了面前空荡荡的王座,紧紧盯着,似乎想从那虚无的空气中,寻得自己的老友与君主的影子。

    “伯瑞弗大公,您何必自欺欺人。”

    格兰塔公抚摸着自己肥胖的下巴,笑呵呵地说道。“国王病久在床,失去神智,王室仅有年轻王子,奈文一人独子。”格兰塔公拖着肥胖的身躯,慢慢踱步,走到伯瑞弗大公身后。

    “您身为国王挚友,身负抗敌要职,伯瑞弗家历代保家卫国声名远扬,加上您现在手握无匹重兵…”“打住,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伯瑞弗大公举起左手示意停止。

    “将门三家在近十年来一直替王室分治理西廷三领,不过是当年国王病重时的权宜之策。”伯瑞弗大公缓缓答到。“待到奈文殿下成年继位之时,我等应将权力尽数交还与新君。两位,切勿越界,否则我伯瑞弗家将作为新君的利刃,铲除不忠不义之徒。”

    “大公所言极是。”格兰塔公呵呵笑到。“可惜,大公阁下终为一介武夫,看不到其中利害啊。”格兰塔公摇了摇头。

    “大公真的以为,西廷领内的大小贵族,可是忠心于皇室?”一听到这话,伯瑞弗大公脸色一沉。

    “他们不过是一群绕着腐肉乱飞的苍蝇。这西廷究竟是谁做主他们都无所谓,只不过他们的身家财产,是一分钱都不能少。”

    看着伯瑞弗大公越来越沉重的神情,格兰塔大公得意地说道。

    “没有我们武将三家,这西廷,早已被瓜分殆尽。北有伽达雷的蛮子南下劫掠,西有列文斯特公国对西部金沙矿山的觊觎。大小贵族各个心怀鬼胎。皇子年轻幼稚,整天研习玩乐不理政务,前段时间还传出年纪轻轻就纳了女宠的传言,王室势力日渐衰微。”

    “这十年来,一直是我们武将三家将西廷发展保护至今,三家治国,有名有实。若要是将西廷就这么交给王子,大公真的放心吗。”

    这一席话,着实将伯瑞弗大公问住,阴沉的脸又蒙上了一层阴影。“…我等不该多言,若是王子真有恶习,不理政事,我等才更应辅佐…”

    伯瑞弗大公的回答闪躲揶揄。他也知道,这个问题自己给不出回答。

    “大公明鉴,一片忠心,鄙人实在佩服。”格兰塔公油腻的笑脸更加灿烂。这样的对话从十年前国王病重之时开始,次次重复,从未改变。

    伯瑞弗大公的正直与谨慎,使得他无论如何都不肯接过暂掌西廷政权的位置。这个议题次次于三家聚首时提起,又被他本人次次搁置。

    但这一次,格兰塔公准备的东西于以往均不尽相同。

    那是只有对心系天下,勇敢忠诚之人才具奇效之物。

    “不过大公镇守北境远地,不知国内情势剧变,可曾晓得,如今的朝野贵族中,有多少密谋造反,欺君枉法之人?”格兰塔公摩挲着手上的戒指。

    “鄙人这次急急忙忙请大公来,并非只是拿您讨乐子,实在是内患已经久积成重疾,若再装作视而不见,仅靠我们三家出力,也掩不住西廷已名存实亡的事实啊。”

    “什么!”脸色大变,伯瑞弗大公一把抓起格兰塔公的衣领,轻松将肥胖无比的格兰塔公提了起来。“格兰塔公!说话要自重分寸!”

    “鄙人这里有份文件资料,还请大公过目。”肥胖的男人不慌不忙从右袖里掏出一张对折的纸单,伯瑞弗大公一把将纸张夺去,双眼血红的上下打量。

    纸张之上,从乡野士绅到朝中命臣,事无巨细的记录着,在王室权力稀薄,久疏管辖的情况下,这些有着治地特权的人皮牲畜究竟能干出什么骇人听闻的暴行。

    “南部白烨,青桦地区,盗匪流寇肆虐乡里,近十年间规模不断扩大,已有近三万人死于非命,不计数的孩童妇女卖为奴隶。”

    “据坊间流传,这伙盗匪中不但有善用魔法的之人,更有人身负奇能异术。警卫团清剿数次均无功而返。地方贵族甚至暗中与盗匪狼狈为奸,十年间吞军款粮饷,欺上瞒下。于去年秋季时,竟封锁道路,拒向王家纳税,举数万乌合之众,反将警卫团围困。去年雪落月,两地已与外界失去联系,警卫团千余人人亦生死不明。”

    格兰塔公磁性十足的声音响起,如同唱诗一般优美,为伯瑞弗大公详细说明着名单上最显眼的位置,四条被酒红字写就的信息。

    “说来万死不足抵罪,现在西廷南部,已经成了难触难及的法外之地。”

    “距首都五天路程,王臂所揽之地,掌管沿山渡桥,咽喉要道的贵族威芬家,于两年前背叛王命,举旗谋反,自称新西廷王。集家中匪徒私兵万人之众,以渡桥道为中心威胁周边贵族,征三十倍重税。”

    “胆敢反抗者,烧城灭族,鸡犬不留。有许多贵族迫于淫威,为保民众周全不得以加入其势力,落得妻儿满门被尽数劫持。要么为了缴出天价赎金帮助其压榨百姓,要么被横夺财产,一家老小横死荒野,喂了野狗兀鹫。行商旅路途经渡桥,都要缴百倍关税,吓得商贾们只能绕道而行,路程五倍之远,弄得周边城镇物价飞涨,民不聊生。”

    格兰塔公叹气。“格兰塔家掌管西廷贸易,然实在有力不逮。叛军原为当地贵族私兵,训练有素,人数众多,且威芬家亦为武将贵族,手下骑兵骁勇善战。鄙人若举兵讨伐,先不说没有王命正名,格兰塔作为将门三家之一,借道出兵他人领地,将招人非议。若真刀兵相见,想必也是一场恶战。何况,格兰塔家领地内也有问题。”说到这里,格兰塔公不禁烦躁地挠了挠肥胖的脖子。

    “西部,列文斯特与西廷的国境缓冲区,近五来出现一群神秘流寇。”

    “他们熟知西部沙地天气变换,专挑沙暴天气突袭金沙矿场,随后借天气掩护消失于沙地之中,讨伐追踪皆困难重重。”

    “其手段残忍,不留活口,作案数十起历经五年。最近一起更是骇人听闻,一百五十名矿工仅生还一人,累积掠走提纯金矿数百斤,粗金沙不计其数。格兰塔家治下矿山与列文斯特属矿山均深受其害。”格兰塔公将一枚戒指反复取下,戴上,平时斯文的脸也显得有些暴躁。

    “剩下的,就请尤切尔夫人代劳了,毕竟这是尤切尔家治下的事。鄙人就不僭越评议了。”

    格兰塔公缓步回到座位上,在正对的另一头,尤切尔夫人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却也没有拒绝。她缓缓站起来,右手优雅地提起衣袂,走到地毯中央。

    “东滨海寇,常年来为西廷百姓之难。虽无比北境蛮族之害,却也伤民毁财,为地方一灾。尤切尔家之责,即为庇护周遭大小城镇村庄免受海寇袭扰。”尤切尔夫人忍不住的哀叹,浓妆也盖不住的忧虑浮现在脸上。

    “…但,尤切尔家数代无一男丁出生,皆为女子,只能从族外招纳赘婿。本家武者,时至今日仍无顶天立地者。”

    “家门不幸,势力凋敝,如今的尤切尔家…连自己领地中的民众都难以保全…”尤切尔夫人低声叹气。

    “罪该万死,尤切尔家时至今日,所有武者兵卒,也只能保全领都不受侵扰…领地内海寇盛行,鱼肉乡里,而领内其他富商豪强者皆不愿出兵扫寇,均独善其身。以至于妾身不远千里参加此会,路上也遭了数回匪寇袭击,幸得家兵勇猛,不然…”尤切尔夫人看着伯瑞弗大公越来越黑的脸色,终于是被吓的闭了嘴。

    “没想到,时局已沦落至此…”

    伯瑞弗大公一直隐隐察觉到,国内的治安与稳定自从十年前国王病重,三家自治后便每况愈下,但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在北境与蛮族对峙之时,居然有人置律法与国家于不顾,让本来已经摇摇欲坠的西廷每况愈下。

    更没想到,居然有如此之多的贵族参与其中。

    将门三家虽为西廷贵族三首,法理上却无权管辖其他贵族,一旦出了治下领地,便没有治理之权,更无论朝中内政。

    十年前国王病重之时,伯瑞弗家曾以绝大的武力以作保证,将部分王国决策事务分权与三家自行处理。

    掌握西部的格兰塔家借自治之权开放与列文斯特的通商口岸,伯瑞弗家也因此得到了自行扩充军备,以抗蛮夷的许可。

    然而这些远远不够,三家领土共计不过王国十之四五,更有一半多的地区被各种大小贵族分而治之,而这些蛀虫,正和贼人歹徒们一起为非作歹,分裂国家,动摇王国的根基。

    而这,居然全是自己逃避责任,不肯替病重老友分忧,仅想着明哲保身的后果。一想到这,伯瑞弗大公就几乎懊恼出声。

    “实在是令人唏嘘。”格兰塔公双眼止不住的笑意,看着伯瑞弗大公愤怒的将纸张捏成一团。“您知道,为什么这些平时不敢噤声的鼠辈,突然敢在暗处打洞了吗。”

    “国家无君主。”伯瑞弗大公突然接话,呼吸逐渐沉重。

    “我虽为重臣,却要常年镇守北境重地,无法时刻敲打这群害兽。”

    “国内事物虽有两位将门家主分忧,然有力有不逮,难以之处滋生祸害,让这群鼠辈有机可乘。”一想到自己待在北境时这群畜牲的所作所为,伯瑞弗大公就恨得几乎把牙齿咬碎。“刻不容缓…”

    “大公所言极是。鄙人深表敬佩。”格兰塔公正色道。“三家之中,唯有率领伯瑞弗家的您的威名,能够镇住这群鼠辈,也只有您的名声之高洁能够服众。”

    “…格兰塔公所言极是。”一旁,尤切尔夫人急忙随声附和。如果她还想让尤切尔家继续存在,此时便没有其他选择。

    连治下领地里的贼寇匪徒都无法治理的尤切尔家,与伯瑞弗家和格兰塔家比起来,体量不值一提。

    格兰塔公此次邀请她前来,不过是顾及了三家的名分,需要“东潮之剑”的名头罢了。

    “尤切尔家也支持伯瑞弗家,在这纷乱之时站出来,肩负大义之名,主持西廷大局。”

    “两位,这一通对戏,演的倒是不错。”伯瑞弗大公冷哼一声。

    他并非不知道,这两个人心里都有着自己的算盘。

    但确实情势已经刻不容缓。长久不在海威克顿居住,竟生出如此之多的乱子。

    他转身,背对王座,鲜红的披风飘舞,其上,红色的飞龙似要一飞冲天。伯瑞弗大公面向两位家主,道出了伯瑞弗家的决定:

    “伯瑞弗家愿尊君讨逆,为民除害。伯瑞弗家主,巴尔德里伯瑞弗将入主海威克顿,暂掌西廷政权。”

    他转眼,望向两人。

    “直到奈文王子殿下成年成人,我将为摄政,治西廷大小事务,代国王行使王权。将门两家,可否支持我伯瑞弗家僭越之举。”

    “格兰塔家愿尊伯瑞弗大公,巴尔德里伯瑞弗为摄政王。”

    “尤切尔家愿尊伯瑞弗大公,巴尔德里伯瑞弗为摄政王。”

    两人一齐向他行礼,其仪态一如觐见国王。

    而巴尔德里的眼中,现在只有七阶台阶之上,那无人的王座。

    王座则以冰冷的光辉回应他。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随后他转身,头也不回的从弯腰行礼的两人身边走过,迅捷的步伐带起一阵利风。

    “若是无事,那本公暂行告退。”巴尔德里背对两人,披风上,红龙的凶眸正散发出尖锐的凝视。“北境事务繁忙,在入主王宫前,还需要做许多交代,还请多担待。”

    “谨遵旨意,摄政王大人。”格兰塔公毕恭毕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谨,谨尊旨意,摄政王…”尤切尔夫人连忙跟声行礼。

    “尤切尔…不对。弟妹。”

    巴尔德里头也不回,但是脚步已经停驻。

    尤切尔夫人十分意外的抬起头,却也只能和他肩上的红龙对上眼。

    “万分抱歉。”

    声音低沉却鲜明,巴尔德里不自觉的低下头。“我只是,每次回想起辉利,就迁怒于你。全然没有考虑过,你作为女人家,独自支撑尤切尔家有多少难处。”

    “我也时常在想,若是十七年前,我能…”声音突然哽咽。令整个西廷为之撼动的军阀家主,突然浑身轻轻颤抖了一瞬,掩藏不住的悲伤与疲惫,从地毯上的影子中缓缓流淌而出。

    尤切尔夫人望着男人高大的背影,就这么僵住了,在原地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精致的石像。年轻不再的脸庞爬上了皱纹,却依旧能寻得当年的风华绝代的姿容,而瞳孔中,那空洞再也映不出一丝光芒。

    她沉默着。没有回答,也没有安慰。眼睛里,唯一能映出的,只有那只鲜红的飞龙。

    背负的白蛇,似乎有千斤之重,直让她喘不过气。

    “希望犬子们,能在学校与辉利的两位千金交好…”巴尔德里低声说道。

    “若不嫌弃,当年伯瑞弗家与尤切尔家的指腹婚约,依然有效。”

    说罢,高大的男人迈出步子,一把推开沉重的大门,逃跑般地快步离开。只留下身后如同雕塑般站定的女人,发呆似地盯着男人离开的方向。

    “夫人与大公可是旧识?”伯瑞弗大公已经离开许久,身后传来格兰塔公充满磁性的声音。

    尤切尔夫人下意识地用袖口擦拭眼角,却只擦下了一把胭粉。

    她的眼泪,早在咸锈的海风中吹干了。

    “陈年旧事罢了。”尤切尔夫人面无表情的回过头,眉头微微皱起,又恢复了威严的神采。

    “格兰塔公,恭喜,这下西廷的未来必将安泰。格兰塔公必是头号功臣。”她恭敬地向格兰塔公行礼,与刚才向伯瑞弗大公行礼如出一辙。

    “哈哈哈哈,夫人可莫要捧杀在下。”

    格兰塔大公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脸上的横肉随着笑声上下翻飞。“鄙人绝无二心,只是将这西廷的现状,原原本本的描绘给久居塞外,不晓国事的大公罢了。”

    “妾身听闻,伯瑞弗家为三家之首,这十年自治,修城塞险要,扩军屯田,广纳贤士。恐怕,加上征募佣兵与伽达雷人的降部,总兵力,应有泱泱二十二万余人之众…”

    尤切尔夫人嘴里念念有词。“此等规模,若是大公有心夺权,与我等开战,只怕是…”

    “当然,此等大军在手,只要一声令下,西廷王位易主只是朝夕之事。”格兰塔公挥挥手,示意不用担心。“然大公实乃人杰忠臣,一直避嫌摄政一事,让鄙人时至今日才能将其说服。”格兰塔公突然话锋一转。

    “敢问夫人,若是尤切尔家能取回往日荣光,这西廷到底是由谁做主,真的重要吗。”

    “这…”尤切尔夫人一时语塞,发觉异样便不再接话。

    “格兰塔家也是同样意见。”格兰塔公细微的眼缝里,狡猾的光芒汇聚一点。

    “国内分裂叛乱,匪寇横行,与格兰塔家绝无一丝关系。只是,格兰塔家对这些事,于今天之前毫不知情罢了。”

    自说自话,格兰塔公抱着吟吟笑意说道。“鄙人罪该万死,手下人办事不力,情况收集太慢,没能尽早发觉,才以致今日之大祸。”肥胖的厚唇中露出两颗黄金的牙齿。“绝不是默不作声放任其发展壮大,以至于今日西廷生灵涂炭。”

    “现如今时局动荡,伯瑞弗家想必近日就将举兵南下,平定内乱。但国内乱想丛生,四散各地,想必就算是常年征战的伯瑞弗士兵也将疲于奔命。”

    “而如果这时,伽达雷人突然一反常态,在春季从北部发难,想必伯瑞弗家定会腹背受敌…”格兰塔公呵呵笑到。

    “伽达雷人重创伯瑞弗家,战线攻破王之臂弯,劫掠王都,这时格兰塔家突然精锐尽出,将伽达雷人击退…”格兰塔公再也难掩眼中的兴奋。

    “伯瑞弗家平定内乱,抵抗外敌,万人传颂,却因为遭到重创,当家横死,势力些微,领地损失大半,王室独苗王子,则在混战中不幸罹难…”

    “而这时,格兰塔家与伽达雷达成新协议,割让一半伯瑞弗家领土。伯瑞弗家长子遵照前当家遗愿,入赘你尤切尔家,另一半领土并入尤切尔家名下,三家变两家,而格兰塔家作为击退伽达雷的功臣家族,南部的大小贵族,推举格兰塔家为西廷正统皇室,想必也是十分合情合理...”

    尤切尔夫人震惊的听着面前的肥胖男人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的描绘,感到一阵压迫般的眩晕感。“可,可是,您又怎么知道伽达雷会…”话一出口,尤切尔夫人便恐惧地闭上了嘴,只刹那间她便全部明白。

    防线失守,首都遭劫,伯瑞弗大公横死,王子殿下不幸罹难…

    面前的这个肥胖的狡诈男人,所说的话可并不是在“假如”,“如果”。

    “哈哈哈哈,夫人说笑,鄙人又怎么会知道伽达雷蛮子的行事,不过一场玩笑,夫人可莫要当真啊,哈哈哈。”

    格兰塔公哈哈大笑,却听不出丝毫的笑意。

    “只是,如果,”格兰塔公晃了晃戒指上彩虹色的宝石,露出一脸意味深长的微笑。“会发生这种事,尤切尔家,又将如何选择呢。”

    “…”尤切尔夫人瞪大眼睛。若是伯瑞弗家长子肯入赘尤切尔,还能并吞伯瑞弗家一半的领地…她不敢继续往下想,只觉得头晕目眩。

    “妾身,妾身什么都没听到。”

    沉默半晌,尤切尔夫人终于缓缓回答。

    “妾身只知道,尤切尔家必不能于妾身手上败落,而且必须于妾身手上振兴,仅此而已。”

    说罢,尤切尔夫人便迈着急匆匆的步伐,随着伯瑞弗大公踩出的靴印离开。

    身后,格兰塔公略显无趣的哼唧了一声。

    “不想出力,只想吃现成的,天下哪有这种好事,夫人…”格兰塔公轻轻咂嘴。

    “尤切尔家,哼。”格兰塔公的蔑视溢于言表。

    “不知死活的女人,若是你们不愿为鄙人的计划出一份力,却还想坐享其成,那可以就太天真了…”

    肥胖的手指轻抚厚重的下巴,不怀好意者正盘算着新的计划。“呵呵呵,就让我再推你们一把吧,尤切尔家的血脉已堕落至此,想必也…”发出略显下流的笑声,格兰塔公脸上的笑容越发阴险起来。

    轻微的呢喃回荡在仅有一人的空荡大厅,那是阴谋的毒液,在暗处翻涌沸腾的咕噜声。

    兽们警戒着,互相恫吓,相互提防,渐渐的向王座靠近。

    银钢的玉座,依然毫无感情的散发出光芒,冰冷的注视着一切。